報信的家仆哭着跪到公主府廳堂時,莅陽正在準備給謝絮的生辰禮,她繡了一件很漂亮的肚兜,圖案是一叢竹子,只差幾處葉。
“夫人,二小姐沒了!”家仆已說了第二遍。
莅陽沒聽懂,呆了一會兒,問那報信的人:
“哪個二小姐?”
“還有哪個二小姐,絮兒小姐啊!從馬上摔下來,被馬拖,拖了三條街!”說着那家仆又大哭起來。
莅陽覺得“轟”的一下,有什麽東西在身體裏炸了一般,沒有一處不疼的。天旋地轉,胸口悶極了,她抓了前襟,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栽,嬷嬷連忙扶住了。
“侯爺怎樣了?”莅陽緩過來,喘着氣問。
家仆道:“侯爺抱着二小姐回了府,把自己關進屋子,誰叫門也不開,是大公子差小的來給您報的信。”
莅陽立刻叫人備了馬車,路上才發覺手裏還緊緊攥着那肚兜,她疼得拿這肚兜捂了胸口,怎麽捂都疼。
謝玉坐在床邊的地上畫畫,謝絮很安靜地躺在床上,熟睡一般。一幅圖剛畫完,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那聲音到門前停下,頓了一會兒,克制的敲門聲響了兩下:“謝玉。”
是莅陽的聲音。謝玉有些恍惚,莅陽幹什麽去了?他聽到莅陽叫人撞門,也不怕吓着女兒,真是。
他起身走過去開門,正準備撞門的幾個家仆跪了一片,莅陽看了他一眼,謝玉覺得自己好像笑了一下,但莅陽立即就直沖進屋撲到床上。
謝絮平平地躺着,枕頭已經被血浸透,後腦磨下去一多半,面皮竟奇跡般完整而安詳。“絮兒……”莅陽一口氣憋到胸口,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覺得喘不過氣,雙手哆嗦着想去碰觸謝絮的臉,竟又不敢碰,“我的絮兒……”“怪不得回家看不到你,”謝玉關了門走回到莅陽身邊,擡手親密地拍拍她的肩,“原來你出門去了。”
莅陽呆呆地擡頭,看着異常平靜的謝玉:“你說什麽?”
謝玉坐到地上,仰着臉看莅陽,他臉色異常紅潤,雙眼極亮,仿佛抑制着極大的興奮。
謝玉,你……
莅陽伸出手想去碰謝玉,被謝玉抓住手,一手指着地上白絹:“你看看,好看嗎?”
白絹上,極細的線條勾勒出一支活潑靈動的金步搖,小小的鳳做底,綴着數顆珍珠,既高貴又不失俏皮。“絮兒生辰,我給她畫的,叫鳳翔閣去做。之前畫的樣子她不喜歡,你看這回的如何?”
莅陽呆了。“謝玉你怎麽了,”她伸出手去拍謝玉的臉,“你怎麽了?”
謝玉卻并不回應。“那是什麽?”他看到莅陽的手裏攥着的紅綢。
“是……我給絮兒繡的肚兜……”莅陽顫抖着展開,謝玉滿意地笑笑:“我就知道你會給絮兒備禮物。這個正好,莅陽,我等你做針線活。”
“做什麽?”莅陽看着謝玉把他畫的金步搖團成一團,放到自己手裏。
“絮兒啊,”謝玉的眼睛看着床上,閃着憐愛的光,“頭扁扁的着實不好看,要被人家笑話的。用這個肚兜把我畫的金步搖裹上,好把絮兒的頭墊一墊。莅陽,”他挨近了莅陽坐着,“去拿針線。”
莅陽覺得渾身發冷,動不了,她直直地看着謝玉的臉,平靜極了,溫和極了。
“快去。”謝玉把莅陽拉起來,推着她。莅陽像木頭一樣,把針線笸籮拿來,她手抖得拿不動針。謝玉握住了她的手腕,強迫她看向自己,莅陽在一雙冷靜到冷酷的眼睛裏看到自己,“做針線活,總歸你們女人在行,但我不想讓別人來,只有你。”他的手鐵一樣涼,握着她把白絹包進紅綢,揉成半個團。
謝玉把謝絮抱到懷裏,輕輕翻轉。莅陽目睹到的情景終于擊垮她最後的支撐,眼淚狂湧而出,瞬間打透前襟,眼淚泡軟她的腿,莅陽一下子就坐到謝玉的腳邊。
謝玉好像沒看到,拿着剛剛莅陽揉好的布團,輕輕覆在謝絮的後腦,滿意地點點頭:“莅陽,還是你的手巧些。過來吧。”他轉過臉,看着莅陽,溫和地說,“過來。”
莅陽眼前一片模糊,只是搖頭。謝玉騰出一只手輕輕擡起她的下巴,舔了一下她的眼淚:“聽話。”說着他又把手伸到莅陽腋下,将她整個人托起來,托到床上坐到他身邊,還用袖子幫她擦眼淚,擦得莅陽臉上沾了一片一片的紅——謝玉的袖子上都是血。
謝玉是平靜的,他在等着莅陽。在那樣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莅陽終于拿着針,在謝絮面前傾下身。一下一下,身體是僵硬的,眼前是模糊的,需要不停地擦掉眼淚,心是痛到極點的。
絮兒,絮兒……這是我的絮兒啊……
屋裏靜極了。
“知道我為什麽最愛謝絮嗎?”謝玉低低的開口,“因為她最像你。”他看着莅陽的側臉,“但你們又不一樣。絮兒可以自由自在地親我,抱我,說我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你不會這樣。”謝玉又笑。
莅陽說不出話來。
她縫了半個時辰,結束的時候汗已經濕透衣衫。
謝玉很仔細地檢查了一番,謝絮的臉已經被他擦得幹幹淨淨,小臉兒雪一般的白。“不錯。”謝玉很滿意,他把謝絮小心地放到床上,輕輕在謝絮頭上落下一個吻。
謝絮的喪事辦了三天,由謝玉親自操辦,各項事務他都親自過問,說話辦事條理清晰,周到細致。宮裏派了人來安撫,同僚也來探望,見謝玉仍舊決斷如流,方寸不亂,不由得把疑問的目光投向一直守在謝玉身邊的莅陽,而莅陽只是輕輕搖頭。
最後一天起棺入葬。謝絮是女子,又未成年,本不能入謝氏祖墳,但沒人敢提這話,謝絮到底躺在老侯爺謝玿以下第三代的位置。
下了棺,由謝玉撒第一把土,之後衆人開始填土,不多時,一座新墳修完,墓也豎起來,碑上的字是謝玉親自寫的。謝玉拿手指沿着筆畫走了一遍,點點頭。
從下葬開始,謝玉沒說過一句話。
該走了。
“該走了。”莅陽說。
謝玉突然晃了晃,他看向莅陽:“你辛苦了,送走了孩子,你就回去吧。”
“我回哪裏去?你呢?”莅陽問他。
謝玉不說話,偏頭看着剛剛豎起來的墓碑:“我就在這兒。”
“謝玉,”莅陽拉拉他的袖子,“你不要這樣,回去。”
“不,我不走,我就——”謝玉突然一下子洩了勁,眼看着肩膀瞬間塌下去,身體發軟,緊接着有什麽東西要從身體裏頂出來,他漲紅了臉,喉嚨已經腫脹,勉強吞咽了幾下,再也沒辦法阻擋那強烈的力量噴薄而出,在莅陽抓住他之前,他筆直地向後倒去。
鮮血一直噴到招魂幡上,雪白的紙绫瞬間綻放出鮮豔刺目的花朵。
天空中又飄起細細的雪花,沒有風,襯得莅陽的喊聲格外凄厲。
這是這個冬天金陵最後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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