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出門的時候依然可見陸續湧入皇宮的流民,若非早有侍從接應,她亦幾乎要被憤怒急迫的百姓困死于其間。當她終于在左右的翼蔽間上馬行至百尺開外暇以回首一望,映入眼簾的是異常觸目驚心的景致。
皇宮無人防守,滞留于城中饑寒交迫的百姓紛紛而入,禦苑中不可計數的珍奇草木皆被斫作木柴,充斥整個空間的是紛亂的腳步聲,裂帛聲,珠玉的碎裂聲,間或夾雜了未能及時逃走的宮娥的一兩聲哭號,旋即被更劇烈的噪聲淹沒。
宋梨畫不忍再看,揚鞭向城外疾馳。她知道此間百姓于玉曦何等恨之入骨,會怎樣慘烈地結束她短暫而激烈的一生。撲面的風将一切過往都吞噬,将她的淚水吹散無形,她一路飛馳至城郊,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起來。她弭節下馬,四顧茫茫。
荒草離離,瘋狂搖曳于風間,簇擁着中央一個破敗已久的涼亭,檐角上的油彩剝離,黯淡無光。她看着空無一人的約定之所,心想自己大概結束得太早,遂對周遭數人道:“我們且在這裏等着祁大人吧。”
她就這樣安靜等着,累了就在馬背上合一合眼,和侍從分完了幹糧就想別的辦法,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不驚不惱,無怨無怒,一連七日,迄至于今。
她每日都遣人入城去探消息,俱無所獲時便輕輕搖頭喃喃道:“沒有便沒有罷,反正他遲早會過來的。”
直到遇上,今冬的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大雪,紛揚而落的雪花褪去了在蘇州時的溫婉面目,現出朔方獨有的淩厲來。八名侍從忍無可忍地齊齊跪下,衆口一詞,懇請先回南方再作打算。
宋梨畫為他們的舉動驚駭了一下,急急站起,忍着因連日飲食不濟的驟然眩暈咬牙道:“你們起來。”
為首的侍從哽咽道:“祁大人事先有言,此行兇險,萬一、萬一遭逢不測,要屬下一定要把宋姑娘平安送回江南……”
“什麽不測?”她依舊眉宇溫潤,輕聲問,“遭逢什麽不測?什麽意思?”
侍從悲怆低頭無言以對,宋梨畫卻不再看他而是擡眼望向另一個方向,那裏有一人飛騎前來,正是今日去探知音信的第九人。
那人狼狽下馬,倉皇跪地,緊鎖眉頭艱難開口:“屬下聽聞,城中現在人人相傳,都說,都說……”
宋梨畫撐了紅漆斑駁的亭柱低叱:“你快說!”
“人人都說祁大人他……”他猝爾擡頭,陡然加快了語速,聽得周遭衆人皆變了臉色,“他降了蘇晉,被委以重任,五日前便随軍征南去了!”
祁雲歸于徒有四壁卻仍稱得上整潔、遠勝監牢的單間裏倚牆而坐,久之有腳步聲約略入耳,他側頭去看,卻側頭去看,卻并無人進來,有透過門板的陌生聲音清晰揚起:“祁知州?”
他應了一聲,那人道:“蘇先生派我來的——先生說之前他做錯了許多事情,如祁知州所言,先生他可以回頭。”
不待祁雲歸欣喜,他又道:“不過先生說要取祁知州一樣東西交換,還望祁知州不要吝惜。”
至多不過性命而已——如是想着,他冷靜問道:“何物?”
有沉沉兩字由外而內覆壓進來:“名譽。”
察覺到他的驚異,那人輕笑了一聲解釋道:“祁知州不必憂心,你什麽都不必做,甚至什麽也不用聽到,流言這種東西是給外人聽的。祁知州只要安心待在這裏,時日到了,先生甚至會放你還鄉。”
祁雲歸沉默良久,低啞了聲音問:“我可以知道,是怎樣的流言嗎?”
那人頗為簡練地道:“并非你改變了先生的心意,而是先生改變了你。”他又笑道:“先生甚至封了你一個行軍司馬,你現在,該在奉命南下的軍隊中。我姓杜,乃是先生幕下一記室參軍,按軍銜你還比我高一等。先生于你竟是慷慨。那麽你可想好了——祁司馬?”
祁雲歸閉了閉眼應道:“好。”
“但你可否代我傳消息與一人?就說……”他異樣鮮明地察覺每吐出一字,整個胸腔就更空寂一分。熱切的歡喜與絞痛的悲恸漸次消弭,欲下漫漶無涯的虛涼,如疾風蕩過空谷,“就說,我其實是死了,我先前和她說的話,都是騙她的。”
杜參軍的聲音倏爾冷酷下來:“先生從未說過可以談條件。況且,這世上根本不存在方法可以将消息密不漏風地只傳與一個人。”
須臾他又道:“素聞祁司馬擅詩,先生還欲向祁司馬索首詩,以彰心志。這樣祁司馬也無需費力去瞞什麽人了,此詩一出,天下人都會确信此事為真,于雙方都有好處——如何?”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詩風。這樣她就可以滿懷失望與鄙夷地離開,毅然決然地棄絕所有牽戀與念想,走向她的山長水闊,春草碧色,春水渌波,對吧?
過了臘月,就又是春日了。
他閉目微笑,又應了一遍:“好。”
曾仰重華賦上林,舊時王謝舊青衿。
因逢涸澤失甘露,遂向窮途改夙心。
千頃北風初起落,一朝滄海變浮沉。
試攜三尺明秋水,來徹山河此夜深。
宋梨畫自侍從手中接過這首人人競相傳抄的詩後反反複複讀了幾遍,見周圍幾人皆緘默低眉,面有痛色,遂問道:“你們信了?”
一人支吾着開口:“這詩……”
“這詩,是啊,七律,流水對,他最習慣寫的,許久不曾見了。這麽長時間裏屢遭變故無暇賦詩,竟是一點都沒生疏。”她雙頰浮着清淺笑意,神色專注,宛如數年間每次珍重地捧了他的文墨嗟嘆時的樣子。但她下一刻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同時将剛剛還視若珍寶的箋紙用力撕得粉碎再一把揚在風間,和着碩大雪片一起飄落。她又問,“所以你們就信了?祁大人養你們多少年,就憑一首詩,你們就信他會貪戀榮祿,棄主降賊?”
那侍從噙淚欲勸她:“祁大人昔年生長仕宦皆在洛陽,城中百姓多有相識者,屬下開始也不信,去拿了幾個聚衆議論的人問,他們都說親眼看見他領了人馬出城往南去了……”
“蘇晉随便布置點人散布謠言,是什麽難事?這你也信?!”宋梨畫當即喝斷他,眼見他淚滴落在臉上還待再勸,徹底被激怒地尖聲道,“你不許哭!”
“他活着,他還能寫詩,他亦絕不可能變節,你還哭什麽?有什麽可傷心的?!”雪落在她身上發上都凝作了冰片,她凍得太久臉頰都泛了青,雙唇亦顫抖着,卻依舊不依不饒地嘶聲喊道,“我告訴你們,祁大人是怎樣的人我清楚,我希望你們也看看清楚——從洛陽道長安,到蘇州,再從蘇州回洛陽,我們一路幾回涉險,幾回窮途,親故反目,故人永訣,我們幾曾退卻過?幾曾改過什麽夙心?你們這樣不加辨別地輕信謠言,你們當祁大人,當我,當一路獻心獻力的其他人和你們自己是什麽人?”
另一個稍鎮靜些的侍從聞言嘆道:“然而縱有宋姑娘與我等知曉大人為人,此流言一出,亦難保天下人是否相信,陛下是否相信。”
宋梨畫身形因這句話震了一震,她側過頭避開急撲上來的雪花,逼迫自己吐出五個字:“我們回蘇州。”
作者有話要說: 哇我就這麽讓男主背了千古罵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