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一朵雪花(三十)
無論強大的修士怎樣克制氣息, 都可從其眼神、體态及氣場中見端倪,比如了了,即便站着不動, 也無人膽敢輕視, 這個怪物也一樣。
哪怕只是遠遠地看着, 便令人打心眼裏感到恐懼,而怪物似乎知道無上宗的活人身在何處, 正逐步往這裏走來,距離極遠,卻眨眼即到, 身形如鬼魅般不可捉摸。
随着他的靠近, 無上宗的仙君們竟不由自主往後退去!至于修為低的弟子更是早已打起擺子,上下牙嗑的咔咔響,有些個膽小的, 竟站立不能,一屁股跌坐于地!
淩波緊緊将阿映真儀抱住,心頭發慌, 胳膊上寒毛乍起,想要開口說話, 卻發現怎麽都無法發出聲音。
這是怎樣令人恐懼的力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所有人都害怕的後退,紋絲不動的了了便更顯特殊,往日她面無表情, 衆人不敢靠近, 今日見她還是這副模樣, 卻無端令人心生希冀——了了仙君一如往常, 是不是代表大家有救?
“砰”的一聲!
是房門被一拳捶開的聲音,這個高大魁梧且危險的怪物完全看不出長相, 五官雖然還安在臉上,卻猙獰無比,像窮兇極惡的魔鬼,那一頭白發中閃耀着的金色雷電,伴随着他的每一步行走,肆意妄為地摧毀着周圍一切。
掌門真人結結巴巴地問:“敢、敢問可、可是太、太離仙、仙君?”
怪物的眼珠子在房內僵硬地掃視一圈,最終停在了淩波懷裏的真儀身上,眼裏瞬間迸發出無限光彩,伸手便要去抓,可還沒碰到,便感到刺骨寒意,若非他收手快,恐怕手臂已被斬斷。
這下,怪物漸漸将視線轉移,寒意令他混沌的大腦似乎記起了某些不怎麽愉快的記憶,看到了了的瞬間,他便知曉這是最大的敵人,想要帶走那個女孩,就必須将敵人殺死!
兩人毫無征兆地動起手來!
原本還算堅固的屋子瞬間四分五裂,怪物雖已不再是人類模樣,還保留着太離仙君的肢體記憶,同時從他出招的身法來看,掌門真人等人也确定了這就是太離仙君,淩波急得大叫:“還愣着幹什麽,快去幫了了啊!難道你們認為了了死了,他就會放過你們?!”
幾位仙君如夢初醒,忍住內心懼意亮出兵刃,禦劍而上,加入戰局!
只是他們跌落的未免太快,別說是幫了了,不拖了了後退便是對她最大的幫助,這兩人打起來光是氣場便足以令修士們退避三舍,想靠近都不能,遑論加入?
了了從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裏,從參加宗門大比開始,這是她第一次如此酣暢淋漓,不必管對方會不會被打死,師姐會不會着急,只要出招就好了。
冰龍騰空咆哮,吼聲震天,将怪物環繞其中,漫天冰錐鋒利迅疾,永遠不哭不笑的了了立于冰龍頭上,她的衣衫在空中獵獵作響,為這昏天暗地增加了唯一一抹亮色,怪物眼中已看不見旁人,他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殺了她!殺了她!把自己所受的屈辱盡數還給她!
吸收誅神雷的怪物堪比神祇,這已完全不是修仙界能承受得住的力量,整個修仙界甚至都因此搖搖欲墜瀕臨崩塌,兩人越打越厲害,最後天空居然因此出現了一條裂縫!
淩波在下面看得快要急死了!連掌門真人跟仙君都幫不上忙,要怎麽辦才好?
真儀握緊了拳頭松開,再握緊再松開,來回幾次反複,她不知這兩人究竟誰更厲害,可記憶中太離不曾輸給過任何人,他是真真正正的天命之子,從修煉到成仙皆是一氣呵成,無論如何,她得想辦法幫助了了!
想到這裏,真儀突然大聲叫道:“師尊!師尊你回來是找我的嗎?師尊!”
原本正與了了交手的怪物猛地一頓,一時不察被了了一掌打飛,她冷冷地說:“不要走神。”
真儀繼續叫道:“師尊!你說你發現最愛的人還是我,是真的嗎?你真的愛我嗎?那你為何不多看看我,不跟我說話?!”
真儀這些話真是說到了怪物心坎子裏,他不受控制地因真儀分心,在了了手中便愈發受挫,一開始勉強能打個平手,随着真儀一次又一次喊話擾亂他心弦,整個人已現頹勢。
真儀喊了半天,眼珠一轉,悄悄在阿映耳邊說了幾句,阿映随即喊道:“夫君告訴我,究竟愛我還是愛真儀?”
若非正值生死存亡之際,無上宗衆人怕是要被這兩個小丫頭的口無遮攔吓死,這說的都是些什麽話?難道太離仙君真的是個,是個……禽獸?!
這兩人,一人是太離發妻,一人是太離摯愛,是他的白月光與朱砂痣,是他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是他午夜夢回得道成仙後依舊無法割舍的愛情,他得到其中一個,必然會去懷念另一個,他總是搖擺不定,不知道自己愛誰,因此在面對兩人同時诘問,怪物心緒大亂!
冰龍一口咬住怪物的身子,與此同時,了了一腿掃在怪物臉上,将他的腦袋踢得在脖子上轉了十幾個圈才停下!
她向來覺得太離唯有這張臉能看,叫誅神雷劈成這副模樣,連僅有的優點也失去了。
怪物發出陣陣怒吼,奈何他此刻心神紊亂,根本不是了了的對手,衆人仰頭看着那吓死人的怪物只能被動地任由了了狠揍,紛紛咽了口口水,以後,還是不要招惹了了仙君的好。
即便吸收了誅神雷,成為強大的怪物,太離依舊不配與了了為敵,這令怪物無法接受,從來都是他在交手中碾壓旁人,如今卻在了了手中一再吃敗,無盡的憤怒将理智吞沒,他想要殺死了了,又不可自控去聽底下真儀與阿映兩人的質問。
若說他活了數千年,最對不住的兩個人,那麽非此二人莫屬。
了了一腳踹在怪物心口,踩着他往下墜落,怪物直直跌落地面,只聽一聲巨響,山頭被鑿出一條巨大深坑,了了低頭看着怪物,語氣冰冷:“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怪物說話很奇怪,一字一頓無比僵硬:“你,是,誰。”
了了沒有回答,她不覺得這個人值得自己浪費唇舌多說話,怪物心有不甘,怎麽也不肯就此死去,他留戀地向四周看去,試圖尋找真儀的身影,此時真儀也跑到了巨坑邊緣,大聲喊:“了了!了了!”
一看見真儀,怪物忽地又有了生機,他不停呼喚真儀的名字,仿佛一切都已遺忘,惟獨這個名字沒有。
可真儀早已不在乎太離究竟愛誰,他的愛太危險太廉價,沒有一點價值。
“別再叫我了!”真儀對怪物說,“你最愛的人從來都只有你自己!重來一次不用再認識你真是太好了,請你下地獄去吧!”
世間有誰會毫無保留地愛他,即便為他而死也甘之如饴?太離認為只有真儀,真儀是個傻姑娘,正是因為她傻,所以才令他在成仙後依舊念念不忘,可現在,傻姑娘不傻了,傻姑娘說不認識他真好,傻姑娘還想他下地獄。
這對怪物的打擊遠超身體所遭受的疼痛,此時此刻,他滿腦子只有兩個字:滅世!
既然真儀不識好歹,那麽這個世界不要也罷!所有人都該為他陪葬!
從怪物身體裏逐漸迸發出一股無比強大的力量,天上甚至隐隐又有雷雲翻滾,了了擡頭看去,此時魔王宿錦出現,他驚道:“這是怎麽回事?誅神雷竟連續出現!”
“了了!”
一聲呼喚傳來,不是旁人,正是辛翎,不只是她,還有其他門派中的大能,大家見天生異象,都已朝無上宗趕來。
怪物再度發出嘶吼,猛地向了了攻擊,了了敏捷地避開,一道誅神雷立時朝怪物劈去!
可第一回都沒能将他劈死,何況第二回?
“不好,他在吸收誅神雷的力量,這是天道之力,不能讓他得逞!”
辛翎當機立斷向怪物攻來,奈何怪物神魂強大,辛翎的劍招斬過來頓如泥牛入海無事發生,宿錦雖愛找樂子,可他不想死,然而他的攻擊同樣無效,只有了了與衆不同,她隐約明白了什麽,以冰雪凍結黑雲雷電,令誅神雷不再劈下,這樣怪物便不能吸收其神力。
怪物怒吼着,他瞪向了了,又瞪向真儀,向她傾訴自己的憤怒,此時他的言語能力較之先前又有進步,已可以順暢說出完整的話語:“真儀!我為了你,連神仙都不做,只想回到過去彌補你!你卻不領我的情,踐踏我的心意!”
真儀聽他這樣說,茅塞頓開,她就想不明白,太離怎地突然對自己一往情深,還說出那些很奇怪的話,原來這是已得道後的太離!
她忍不住感到惡心,罵道:“你少在這裏裝深情!你現在說愛我,那和你一同成仙的阿阮呢?你把她置于何地?!”
一個曾經對發妻念念不忘的男人,突然口口聲聲說愛另一個人——他怎能如此無恥?
怪物啞口無言,了了歪歪頭:“消失了吧?”
在怪物震驚的目光中,她說:“世界重新構建,你應該跟着舊世界一同消失。”
了了并不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的平行時空之中,她所在的世界就是真儀原本的世界,所以當她替代了真儀,世上便不會有真儀,那麽原本的命運也會随之改變,真儀消失,太離便失去了甲子之身,無法複活亡妻。
同時宿錦被抓,也無法暗中使壞,愛來愛去的當事人都不在了,還有什麽好講?
既然真正的世界發生了改變,那麽真儀記憶中的前世便會漸漸消失,包括已成仙的太離——世界在了了出現在那一刻,命運的齒輪就已向全新的方向轉動。
真儀立刻明白了了的意思,她嘲笑道:“我說呢,怎麽突然有這遲來的深情,居然都願意為了我冒大不韪回到過去,原來是你所在的世界消失了,而你不想消失,所以裝什麽是為了我才這樣做,你根本就是為了自己活命!”
已位列仙班,又是天道寵兒,旁人興許不能,但太離若想扭轉時空回到過去,恐怕并不難。
在這種情況下,阿阮是必定會消失的,而太離顯然沒有帶阿阮一起回來。
自己曾經愛到死去活來的,就是這麽個薄情冷酷又現實的人,雖然他愛你,但一旦威脅到他本身,那麽你便會被立刻舍棄,就是這樣虛僞又可有可無的愛,他回報給你的,永遠不足你付出的百分之一。
怪物不屬于這個世界,他注定将要消失,想到這裏,了了飛身而起,這一次她不再阻擋誅神雷,卻也不曾解開霜凍,任由被冰雪凍結的誅神雷一道一道劈下去——怪物無法吸收了了的力量,只能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被劈成黑灰焦炭,最終化為灰燼消散于山風之中。
九千九百九十九道誅神雷,一直劈到最後才停下,從此之後,太離這個人不複存在。
宿錦較為倒黴,誅神雷對魔物天生厭煩,他好端端站在一邊,愣是也被劈了一道,神魂險些消散殆盡,真儀拍手叫好的同時還很遺憾,怎麽不給他劈的魂飛魄散呢?
這一場滅世之災,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此事一了結,掌門真人不得不退位讓賢。淩波遠沒有她自己說的那樣無能,相反地,她天生具有這方面的才能,正如當初在山上,她總是為師父師兄師妹打點日常起居,門中事務也都處理的井井有條,令原本還盼着她出差錯的掌門真人不得不甘拜下風。
人得到權力,就能得到自信,在師姐身上,了了明白了這個道理。
這樣的日子約莫過去十年,夏月終于登門複仇,拜入都山派門下的她與十年前判若兩人,她只求一個機會,若是技不如人,便從此不提複仇之事,匡明滿心以為自己修煉百年,不可能輸給夏月,誰知一動手才明白夏月已今非昔比,眼見自己性命堪憂,匡明故技重施,又像從前向夏月表達愛意乞求原諒。
這一次,夏月笑了。
匡明見狀,大喜過望,可夏月卻是笑着毀去他的靈臺,又将他手筋腳筋挑斷,留是留了一條命,但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
“師妹,師妹!”
淩波抱着夏月送來的今年新曬的果脯沖進了了山頭,卻遍尋不着了了蹤跡,她心頭莫名有些發慌,這種感覺,近幾年一直都有,淩波心知肚明原因,卻始終避而不談。
最終,她在懸崖邊找到了人,“師妹?”
了了靜靜地看向她:“師姐,我要走了。”
“要渡劫了嗎?!”淩波瞬間緊張起來,“我還奇怪呢,按照你的修煉速度,早該得道了!結果卻拖了這樣久,什麽時候啊?我是不是得提前幫你做準備?”
她語無倫次手忙腳亂,心想渡劫可是大事,這十年得虧有了了坐鎮,無上宗才能欣欣向榮,成為修仙界第一門派,而了了也成了當之無愧的修仙界第一人。
因為了了的出現,修仙界有了越來越多的厲害女修,無上宗如今也是女修人數遠遠超出男修。
“我都打聽過了,雖說渡劫要靠你自己,但其實也是能作弊的,那天雷劈下來可不好玩,我早就備好了,到時候——”
了了說:“不用。”
淩波忽然就停了下來,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她聲音發悶:“……我來是想告訴你,夏月送了好多果脯來,有跟去年完全不一樣的口味,你應該會愛吃。對了對了,她還尋仇來了,匡明那小子總算是遭了報應,夏月跟我道歉呢,哎呀我又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
“……師尊死後,大師兄跟小師兄入世苦修,今年的平安信還沒回來呢,不過我也懶得管,反正死不了。”
“那個魔王宿錦據說被誅神雷劈了之後一直沒有痊愈,他給你寫的信全叫我攔下了,你不會生我的氣吧?我是覺得他很煩人,而且心眼又壞,不想你跟他好。”
“真儀現在是咱們無上宗年輕一代的大師姐了,阿映跟你待久了性子也變得冷冰冰,我問她十句她不一定回我一句……我是不是天生欠你們師徒倆的呀!”
“門派大比即将到來,真儀很有信心今年要拿魁首,阿映也不甘示弱,你看好誰啊?我覺得這倆誰拿魁首都成,說起來我這陣子忙得很,都沒工夫給你做蜜果子……”
說着說着,淩波的氣息紊亂幾分,她忍住發酸的眼睛,努力用平靜而尋常的語氣問:“師妹,你還會回來嗎?”
了了并沒有離愁別緒可言,她望着深不見底的懸崖,也沒有回答師姐的話。當淩波轉頭看向她時,卻已不見了了蹤跡,剎那間,常年被冰雪覆蓋的山頭眨眼間春花爛漫枝葉吐新芽,微風習習暖意融融——了了留給師姐的是一個春天。
淩波的眼淚忽地落下,她喃喃道:“我真是欠了你的……臭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