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三朵雪花(十二)
即便是被賣為奴受盡屈辱, 崔折霄也從未感受過如此可怕的疼痛!眼睛鼻子嘴巴像是一條沾滿了水的布巾,此刻正被不知名的力量狠狠絞扭,臉上的骨骼也因此發出奇怪的聲響, 當一切恢複平靜, 他哆嗦着用手摸臉, 卻只摸到一片寒冷。
眼睛鼻子嘴巴,依舊擁有原本的功能, 只不過這張臉已不能看了,他變成了一個醜陋的怪物。
了了卻很滿意崔折霄現下這副尊容,她收回手, 眼睛裏破天荒流露出些許愉悅, 她感覺到了冰雪之力在恢複,否則不會選在這時動手。
“你、你對我做了,做了什麽?”
崔折霄開口質問, 上下兩排牙花子直打顫,這種感覺似曾相識,被賣為奴時, 他曾在寒冬身着單衣被潑了冰水罰跪,那時唇舌被凍得發麻, 張嘴說話便是如此。
“去找崔肅,他會告訴你原因。”
說完,了了轉身離去, 徒留崔折霄捂着面容渾身哆嗦。
他并沒有像了了吩咐的那樣直接去找崔肅, 而是擡手以衣袖蓋住面容回了東跨院, 進屋第一件事, 便是找來銅鏡,可銅鏡上映照出的并非原本面容, 而是一張畸形的、布滿冰霜的臉!
怎麽會這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崔折霄抓住鏡子看來看去,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時間仿佛陷入停止,他就這樣像一座雕塑原地不動,沒有人比他清楚毀容意味着什麽,顏面有礙者,不得為官,他曾為奴的那家男主人,便有些跛腳,平日裏走路看不大出來,結果殿前面君時由于站得久了,走起路顯得深一腳淺一腳,明明是二甲進士,最終卻連個官身都沒有。
那僅僅是有點高低腳,而自己的臉徹底毀了!
無論日後崔折霄城府有多麽深沉,又能成就怎樣的霸業,現在他卻只是個八歲孩童,再能忍,在遭受如此重大的打擊後也會崩潰,只聽嘩啦一聲!銅鏡落到地上碎成無數片,每一塊破碎的鏡片,都折射出了他那張醜陋的臉。
“不,不,不!”
外頭下人經過,聽見屋子裏稀裏嘩啦的動靜,鄙夷道:“真當自己是什麽大少爺呢,天還沒黑,就在屋子裏又摔又砸的,可沒人給你把東西補上!”
這話,屋內的崔折霄聽得一清二楚,他猛地握緊拳頭,對命運的憎恨、對身世的厭惡,種種情緒充斥在腦海之中,令他想要大吼大叫來宣洩,可最終他居然忍住了。
他跪在地上,慢慢地将被摔碎的銅鏡一片一片拾起。
崔肅每日歸家,都會先去見妻女一面,淩見微不見他,他也會在院子裏站上一會兒,然後才回書房。
所以當書房門被敲響時,他下意識以為是妻子,從前妻子便會來書房尋他,給他送一盞熱茶,一碗甜湯,或是單純地想念他,來跟他說說話。
只是那美好的日子,已一去不複返。
想到這裏,崔肅連忙丢下手中的筆,快步走到門前,将門拉開,一句夫人尚未出口,卻見是崔折霄,孩子低着頭,由于天黑也瞧不清面孔,崔肅讓身好叫崔折霄進門,“找我是有什麽事嗎?晚膳可用過了?這幾日在家塾學得如何,有沒有哪裏跟不上的地方?”
他關懷地問了好幾句,崔折霄卻一句也沒有回答,書房燈火搖曳,将崔折霄的身影拉長。
崔肅頓覺古怪:“折霄?你——你!你的臉是怎麽回事?!”
陡然擡起臉的崔折霄将崔肅吓得腳步踉跄,險些沒站穩,他用手抓住桌角,錯愕不已,“發生了什麽事?”
自被帶回崔家,崔折霄幾乎沒有跟崔肅說過話,此時他聲音喑啞,一字一句:“那你就要問問你的好女兒了,問問她對我做了什麽。”
崔肅想都不想搖頭否認:“不可能!了了不會做這種事!”
崔折霄握緊雙拳:“難道是我污蔑她?是她親口所說,要我來問你!”
崔肅還是不肯相信,他去摸崔折霄的臉,剛接觸到崔折霄面上皮膚,便有一陣刺骨寒意自手心向四肢百骸蔓延,如此冰冷的觸感恐怖至極,要知道這可是夏日!京城裏已出了好幾起硬生生被熱死的案件,怎麽還會有人的臉能這樣冰冷?!
崔肅又想,興許是什麽惡作劇,可他摸來摸去,這張臉的的确确是真的!
只見崔肅像是失了魂一般趔趄兩步,直接坐到了地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此時他心中懼怕不已,小主子出了事,即便是陛下知道小主子的存在,這張臉如今毀成這般,也絕無可能被認回去了!
陛下多年無子,一朝得了個孩子,臉卻是毀了容,這不更是給人把柄,說陛下無德,方遭天譴?
想到這裏,崔肅已是無計可施。
突然,他想起崔折霄剛才說的話,“你說,是了了做的?你憑什麽這麽說?你有證據嗎?”
崔折霄眼見事已至此,這位口口聲聲說會照顧他的親生父親心心念念的還是那千金小姐,心中愈發嘲諷,“我沒有證據,你大可以直接問她。”
崔肅拔腿就要往外走,可這會兒天已黑了,若是去找女兒,難免驚動夫人,他不想夫人為此擔心。
可正在此時,書房的門再一次被敲響,這回崔肅已沒有閑心去想象是否是妻子,門一開,卻沒見着人,視線往下,正是女兒了了。
了了跨過門檻,對崔折霄說:“你可以走了。”
崔折霄本就不想在這兒待,他厭惡崔家,更厭惡崔家的每一個人,包括他的親生父親在內。
崔折霄一走,了了親自關上房門,然後走向崔肅的書桌,雙手擡起撐在桌上,輕松跳了上去坐下,小小的一個孩子,卻沒來由令崔肅感到恐懼。
他心說自己真是昏了頭,這可是他的親生女兒,是他與夫人的掌上明珠,怎麽會令人恐懼?
于是崔肅先開口安撫了了:“了了,你別擔心,阿爹不會讓任何人出去胡說,更不許人敗壞你的名聲。”
了了打斷他的話:“可是,他沒有說謊。”
“……什麽?”
“崔折霄說的都是真的,他的臉是我毀的。”
崔肅聽得目瞪口呆:“這、這怎麽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他的臉不毀掉,你怎麽會聽我的話呢?”
事已至此,了了不再當乖小孩,而崔肅也終于意識到,女兒似乎并非自己想象中那般天真無邪,他毛骨悚然,後背一層汗已打濕內衫,“了了,你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是不是有壞人教你說的?”
了了說:“崔大人,你我之間,還需說謊麽?崔折霄的真實身份,我已經知道了。”
崔肅心裏頭咯噔一聲,但他面上卻不曾表現出來,而是矢口否認:“我不是跟你,還有你阿娘說過,折霄是我的外室子,他是你同父異母的親哥哥——”
了了打斷他的話:“他是皇帝的兒子。”
崔肅神情一凜,“不可胡言!”
他壓低了聲音對了了說:“大人之間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問,這種事你是怎麽知道的?你阿娘呢?你有沒有跟她說,還是說,是她告訴的你?”
了了說:“她知不知道,得看你聽不聽話。”
崔肅發覺女兒根本沒有與自己好好談的意思,她不像是個來找父親撒嬌的小女孩,反倒像一位嗅覺敏銳且足夠冷酷的政客,拿捏到一點把柄,便會竭盡所能從中獲取利益。
崔肅對這樣的人并不陌生,可那些都是朝中大臣,眼前這個卻是他的親生女兒!
“了了,你究竟想做什麽?”
了了見崔肅這樣緊張,輕聲道:“很簡單,我想成為崔折霄。”
一時之間,崔肅完全沒弄明白了了的意思,他下意識就想,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一個八歲,一個六歲,了了要怎麽才能成為崔折霄?
“崔折霄面容已毀,一旦他活着,一旦他的身份洩露,即便皇帝不會認他,但你想一想,皇帝會放過你嗎?他的兒子可是在你手中變成了這樣,皇帝既然不會放過你,那又會放過崔家嗎?”
崔折霄在崔家受盡屈辱不是問題,只要他能好好活着,越是被欺負、越是被輕視,越是能證明他的确身份卑微。這樣那些暗中盯梢的人才會相信,崔折霄的确沒有什麽特殊身份,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外室子。
也只有這樣,才能保住崔折霄,所以崔肅做得很好,他表現的像是一位慈父,卻又是一位深情的夫君,夾雜在兩邊左右為難,一方面不忍心見兒子過得不好,一方面更舍不得相愛多年的妻子,于是在妻子與兒子之間,他做出了選擇。
崔肅與淩見微夫妻恩愛,京城中人盡皆知,若是他為了外室子放棄妻子,反倒令人感覺納悶,正是這樣若即若離似有若無,才更能取信于人。
有些話,聰明人之間無需講得過于明白,只消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彼此便知道對方想法。
可是,不該是了了!
崔肅仍舊不願意相信女兒會做出這種事,他喃喃着問:“我不明白,了了,你是我的女兒,你是我跟你阿娘的掌上明珠,阿爹為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你到底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這麽有野心?”
了了接過他的話茬,很自然地回答,“因為你不給,我只好自己來搶。”
崔肅道:“你要什麽,阿爹沒有給你?”
了了望着他,眼神譏嘲:“你給我什麽,給我吃穿,給我片瓦遮身?我想要的不是這些。”
“那你想要什麽?”
“你知道我想要什麽。”
崔肅搖着頭,“你一個小姑娘……你還這麽小,阿爹早已為你将以後打點妥當,阿爹給你準備了許多嫁妝,日後一定會為你挑一位一心一意的好夫婿,只要阿爹活着一天,就會保住你的榮華富貴,讓你無憂無慮,了了,阿爹能給的,已經都給了你!”
“我才不要你保護。”了了冷冷地看他,“你讓你的侄子們好好讀書,讓他們光耀門楣,讓他們撐起崔家,卻為我挑選一個男人來保護我?”
崔肅愣住。
“你若是真的愛我,應當不顧一切為我打算,你手中的財富、權力,通通要交給我,你有的要給我,你沒有的,去偷去搶,也要給我,可這些你沒有一件事情做到,只随意找個男人就想将我打發?”
這麽小的孩子……她在說什麽?她在想什麽?崔肅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又或者,眼前這一切都是幻覺,他其實是在做夢?
“你沒有成為父親的資格,所以我親自跟你說,你應當對此感到榮幸。”
崔肅全然陌生地看着女兒,第一次發現自己其實根本不了解她,從前他總覺得,孩子話少冷淡,不喜歡自己這個爹爹,只是性格問題,小孩子鬧脾氣,好好哄一哄也就是了,今天的氣明天就能消。而現在崔肅終于明白,了了并不是在耍脾氣,她是真的,一點也看不起他這個父親。
“你到底是誰?”
崔肅無意識地問,“你不是我的女兒,你不是了了,你到底是誰?”
這是三個世界以來,第一次有人能夠在命運替代的情況下問出這個問題,不過了了不認為崔肅是想起了崔文若,他不過是因為無法掌控這個女兒,感受到了強烈的危機,不肯接受現實。
“不用管我是誰,你只要按照我要求的去做就好。”
說着,了了對崔肅眨了下眼睛,“畢竟你知道的,阿娘很聽我的話,現在她的心裏只有我。”
崔肅立刻道:“你想做什麽?她是你親生母親,你決不可傷害于她!”
“那要看你是否聽話。”了了昂起下巴,眼神冰冷且傲慢,“又是否對我有用。”
“是忠君愛國重要,還是崔氏一族與你的妻子重要,你可以仔細想一想,想明白了再來見我。”
說完這些話,了了從桌上跳了下去,看都不看崔肅一眼,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現在他将崔折霄接回府,擺在面前的就兩條路,要麽保守秘密,一輩子不透露崔折霄的真實身份,但那樣的話很難,因為為了證實崔折霄是皇帝的滄海遺珠,他已令證人隐姓埋名,難保這些人日後不會出來以此作為把柄要挾。
而跟皇帝據實以告……那麽崔家離死也就不遠了。
一輩子沒有個孩子的皇帝,得知自己有個兒子,眼看這皇位就有了着落,不至于落入宗室之手,結果轉頭就聽說孩子的臉徹底毀了,古往今來,毀容之人如何能做皇帝?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崔肅為人臣子,侍奉主子卻令主子受此大罪,皇帝能放過他?
這些道理,崔肅自己心裏也清楚,所以在發現崔折霄毀容後,他才會大驚失色。了了還沒有走到門邊,他就出聲詢問:“……如果我按照你說的做了,你就能保證,崔家不會有事?”
了了沒有回頭:“不能。”
“那你還——”
“聽我的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學會不質疑我。”
了了緩緩回過頭,“應該怎麽做,我會告訴你,你不需要思考,只需要聽從我的命令。”
在她打開房門時,崔肅絕望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你究竟是誰?我的女兒,她又身在何方?”
“你是不敢承認你的女兒有野心,還是不敢承認,你其實很無能?”
這是了了跟崔肅說的最後一句話,她知道崔肅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有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即便手中擁有足夠多的籌碼,也還是會瞻前顧後,想法太多,就容易與人可趁之機。
淩見微睡得迷迷糊糊,忽地聽見女兒的聲音,她猛地睜開眼睛,才發現這不是幻覺,竟是真的!
了了坐在床尾,很是乖巧的模樣,盤着腿,兩只手撐在腿彎,有點像一只貓,淩見微好氣又好笑:“大晚上的不睡覺,在這兒做什麽?想跟阿娘一起睡?”
了了垂下眼眸,心事重重,淩見微遭遇了丈夫的背叛,又認識到娘家并不如想象中那樣值得信任,女兒還在公婆的眼皮子底下落水,險些喪命,此時了了就是她的全部,遠勝一切,因此對于女兒的情緒也非常緊張:“到底怎麽了?”
“我剛才,去找他了。”
他。
淩見微很快意識到女兒是在說崔肅,她問:“你去找他做什麽?是他說話讓你傷心了?阿娘這就去幫你教訓他!”
了了卻伸手扯住她的衣袖,而後很快收回:“我在窗戶外面,聽見他跟人說話。”
淩見微不解,說話就說話,這有什麽好傷心的?
“我聽見他說,崔折霄是皇帝的孩子。”
淩見微:“哦。”
片刻後,她大聲質問:“什——”
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她又用力捂嘴,不知過去多久才能控制聲音,生怕被人聽見,用氣音詢問:“你說什麽?崔折霄是——”
了了點點頭:“我親耳所聽,不會有假。”
淩見微對女兒千萬個信任,小孩子怎麽會說謊?既然崔折霄是皇帝的孩子,那就是說,崔肅沒有背叛她?是有苦衷的?
“他騙你。”
沒等淩見微想清楚自己對崔肅究竟是個怎樣的感情,女兒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伴随聲音而來的,還有小女孩冰冷的手指。
那小小的手指,在淩見微眉心輕輕一點,淩見微的注意力便從“夫君沒有背叛我”轉換成了“崔肅騙我”。
“這樣重大之事,他竟不跟你說清楚,可見他覺得你不足以信任。”
淩見微頓覺寒心,可不是?如此大事,一旦出了什麽岔子,不僅崔家要出事,恐怕淩家也會因此受到牽連,崔肅怎麽敢誰都不告訴?
“他不告訴你崔折霄的真實身份,你便将崔折霄當作外室子,如今崔折霄的日子可不好過。”了了看向淩見微,“他日若登大寶,崔肅待他有恩,而阿娘,你想一想,你會得到怎樣的下場?你若是獲罪,淩家是否會被恨屋及烏?”
了了将淩見微的性格拿捏的極為準确,哪怕意識到母親并沒有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淩見微也不可能立刻割舍掉娘家,對她而言,淩家就是比崔家重要。
淩見微腦子轉得也很快,怪不得呢,她就說崔肅一邊跟自己道歉賠罪,一邊卻對那外室子柔聲細語,看着叫人十分奇怪,與他所說對外室子毫無感情根本不搭,原來是這個原因!
一人唱紅臉,一人唱白臉,若無他人虐待無視,待自己好的人又怎能脫穎而出?崔肅這是想踩着她往上爬?
“淩家兩位舅舅,比崔家兩位叔叔,确實是要出息不少。”
了了的聲音在房間內響起,“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少不得淩家幫忙,人一朝得勢,又怎麽看得上舊時相識?”
一字一句,盡數說到了淩見微心坎上,此時她已徹底将崔肅沒有背叛的事抛之腦後,于是了了給她下了最後一記猛藥:“今日在家塾,旁支子弟欺辱崔折霄,将他的臉給毀了,方才在書房,我聽見阿爹說,既然如此,便要将此事瞞住,外頭有人盯着,倒不如以我跟崔折霄作交換。”
淩見微厲聲道:“他敢!”
深夜中這一聲格外響亮,她吼完了發覺不對,連忙掩住口鼻,了了看她一眼:“他有何不敢,難道你攔得住?”
“他這是要把你往火坑裏推!”
淩見微不是傻子,她身為崔氏主母,與高門貴婦來往,對各大士族的家境及人際關系了如指掌,自然也知曉皇帝為了能有個孩子急成了什麽模樣,連民間偏方都用上了,這種情況下,若是被人得知皇帝還有個孩子藏在民間,那麽這個孩子便是衆矢之的!
崔肅要用她的女兒替代崔折霄?做夢!
“他這麽做也能理解,阿娘。”
了了低頭,她的睫毛又黑又長,輕輕顫動時像蝴蝶的羽翼,在淩見微看來是多麽脆弱,多麽惹人憐愛!
“我不會允許的,崔肅若是想這樣做,就得先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