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第十二朵雪花(六)
沒有了聖者的引導, 又有同伴叛逃,只剩下四人無法使出合擊,面對危險怪種的可能勝率基本為零, 這讓從未受過如此打擊的四人一時半會接受不能。
“我不幹了!”呂青第一個罷工, “反正這裏是異世界, 又不是現實,我也不在這裏生活, 我、我才不想賠上性命呢!”
“能不能不要說這種孩子氣的話?”半見質問她,雖然如此,可她的表情顯然也很像是想要撂挑子, “不管怎麽說, 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居民們死亡而不管,大不了失敗,也就是意識回到現實, 對現實生活又沒有影響!”
呂青一時恐懼才口不擇言,她外表成熟妩媚,內在卻是個未成年的小孩子, 被半見這樣一數落,委屈得要命, 淚水直在眼眶打轉,可眼下形勢緊迫,半見沒有心情去哄她。
“白洋, 你怎麽說?”
白洋耳邊還在回蕩了了離開前說的那句話, 她不由得懷疑其半見的說法, 在花之大陸對抗怪種失敗, 意識回到現實,現實生活真的不會有影響嗎?
但她沒有證據, 口說無憑,最終也只能盡量安撫同伴:“至少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不能就這樣放棄,難道你們甘心嗎?我們還沒進過決勝局。”
她們各自有各自的心願,那是在現實世界不可能被滿足的願望,誰都不想就此放棄。
藍靈握了握拳,猛地發出一聲痛呼,原來是手指甲劈了,由于身上有傷,所以剛才都沒注意到,現在再看,上面的甲片已經移位,亮晶晶的水鑽掉的七七八八,露出一層薄薄的、泛着血絲的粉嫩指甲,指甲縫裏還沾了不少灰。
俗話說十指連心,手指受了傷,那痛感絕不一般,藍靈小口小口抽着氣,白洋趕緊翻出醫藥箱給她處理。
四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傷在身,這一次的痛覺無比真實,就在她們還在考慮要如何擊退危險怪種的時候,外頭突然響起一陣又一陣的喧嘩。
透過防護罩往外看,會發現大陸中心外面擠滿了居民——他們雖然看不見大陸中心的具體位置,卻知道它大概在哪裏,此時居民們正在拼命尋找入口想要進入大陸中心避難,許多人都在呼喚游俠團,希望她們能快些出現去對抗怪種,再這樣下去,花之大陸真的要被毀掉了!
這是游俠團印象中真誠善良,并且非常尊重敬愛她們的居民,不知為什麽,這一瞬間,四人卻覺得他們面目變得可憎,心跳也開始加速跳動,産生出一種荒謬的不安感。
“出來啊!你們在哪裏!出來啊!”
“不是要保護我們的嗎?危機來臨時你們為什麽要躲起來?”
“貪生怕死的女人們!別躲起來做縮頭烏龜!站出來!”
“如果不能履行戰士的職責,就把花之氣息還給我們!”
“出來!”
“出來!”
“出來!”
慢慢地,人群的口號開始統一,他們大聲呼喊着要游俠團出來,同時為了發洩心中恐懼憤懑,還在四處破壞,那些生長在地面上的花朵被拔起被踐踏,花瓣跌落在地踩爛成泥,這時候什麽榮譽值什麽人氣榜都不管用了,花之少女游俠團在居民們心中,不過是櫥窗裏的漂亮展示品。
他們追捧她們、贊美她們、迷戀她們,也會掠奪她們、貶低她們、破壞她們。
這樣的翻臉是毫無預兆的,被用欣賞的目光贊嘆着戰鬥時美麗的姿态,以此得到的“愛”如空中樓閣,虛無缥缈,立于樓閣之人,必将墜落一地。
“……我們該怎麽辦?”呂青慌張地問,“要出去嗎?要解釋嗎?居民們會聽我們解釋嗎?”
“當然要解釋清楚,這又不是我們的錯。”半見反駁道。
作為花之少女團的隊長,白洋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她深吸一口氣,做好心理建設,對其它三人道:“我先出去看看,我想居民們一定是可以好好溝通的,你們別擔心。”
藍靈一把拽住她的手:“別去,他們現在正在氣頭上,會撕了你的。咱們先在這裏休整一下,怪種一時半會找不到這兒,既然決定守護花之大陸的和平,總不能沒腦子硬往前沖吧?”
她的話得到呂青和半見的一致認同,于是四人誰都沒有出去,彼此幫助處理了傷口,又吃了點東西,即便如此,傷勢卻不如從前好得快,畢竟擁有淨化能力的聖者已經死去。
良久的沉默中,呂青茫然開口:“我不明白新人為什麽要叛變?她是被花神選中的戰士不是嗎?還是說都怪我說話太難聽讓她不開心了?那我可以道歉的。”
藍靈說:“這跟你恐怕沒有關系。說實在的,從第一次見面起,我就沒有感受到她有把我們當同伴的意思。你們都忘了嗎?她連桃花權杖的力量都不肯用,也許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是一路人。”
提起了了,四人的心情愈發沉重。
花之大陸會發生這種事,可以說都是由了了害的,她肆意妄為殺死無辜的聖者,導致花之大陸失去防護,怪種入侵,居民們四下逃竄,她們也都受了傷——她圖什麽?
白洋咬着嘴唇,慢吞吞地說:“你們有沒有一種……好像矮她一頭的感覺?”
半見還能苦中作樂的開玩笑:“從身高上看,恐怕不止矮她一頭吧?”
“我不是指這個。”白洋搖頭,“我站在她面前時,好像心裏在想什麽都被看穿了,感覺自己像只濃妝豔抹的猴子,在對一頭老虎搔首弄姿,但明明……”
明明她們是同類,她應該也是老虎。
“啊。”藍靈不解,“你是說,你化了妝,比不上她純素顏?我跟你說哈,你可千萬別這麽想,化妝只是取悅自己的一種方式,想讓自己變漂亮有什麽不對?她不化妝是她的事,但我們化妝沒有錯。還是說,你覺得我們該學她那樣素面朝天,從此斷情絕愛不穿高跟鞋跟裙子?那跟男人有什麽區別?我最讨厭男人了,才不想變成男人。”
旁邊的呂青和半見頗有同感的點頭,誰化妝打扮是為了男人啊,純粹是自己開心。
白洋喃喃着說:“那為什麽男人不化妝,不穿高跟鞋跟裙子呢?”
“誰說他們不化妝?”藍靈反問,“男明星都得化妝吧?”
白洋:“但日常生活不用,我參加面試的時候,化妝的都是女考生,男考生只要穿得幹淨正式就可以了,女考生的正裝很多都是套裙,穿套裙就不能搭運動鞋得搭有跟的鞋……”
“高跟鞋跟裙子,以前都是男人穿的啊,也沒人說不給他們穿。”藍靈反駁。
白洋這次足足安靜了有半分鐘,輕聲問:“那為什麽,他們現在不穿了呢?是因為不美嗎?”
藍靈一愣。
呂青跟半見也都說不出話,呂青先開口:“為什麽要跟男生比呢?男生跟女生天生就不一樣啊。”
“有什麽不一樣呢?”白洋想起自己一團亂的人生,“除了身體構造不同,還有哪裏不一樣?難道是男生天生腦子靈活,女生學不好理科;男生當兵當警察,女生當護士老師;男主外女主內,頭發長見識短、胸大無腦,;三十歲的男人是黃金單身漢,三十歲的女人是大齡剩女,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你是指這些不一樣嗎?”
她坐在椅子上,踢掉了腳上的高跟鞋,露出紅腫的腳後跟,穿了這麽久的高跟鞋打架,不僅容易崴腳,還鑽心的疼。鞋子踢掉的一瞬間,白洋赤着腳踩在了地上,她的表情跟眼神痛苦着帶着掙紮,像是在進行一場拔河比賽,在沉淪與清醒間舉棋不定。
半見道:“這些都是刻板印象,但你剛才也說了,男女身體構造不同,體型差和力氣,這總是上天注定的不一樣了吧?”
白洋輕輕道:“那新人為什麽那麽高,力氣那麽大?她可以一刀将危險怪種一劈為二。”
她和哥哥,為什麽一個高一個矮呢。
是因為從小到大母親都有給哥哥定牛奶的緣故嗎?還是說,跟母親講述她自己小時候,家裏的肉都先緊着她爹跟她弟兄吃有關系?所以母親比舅舅生得矮小,她比哥哥生得矮小。将來她的女兒,也許也會比哥哥家裏的男孩矮小。
“白洋,你怎麽了?”藍靈擔心地問,“突然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都不像你了。”
白洋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或許是她羨慕了了能夠随心所欲,想殺聖者就殺聖者,想拒絕花之大陸就拒絕花之大陸,無論去到哪裏都有勇氣——那是與生俱來的,不像自己,做事瞻前顧後猶豫不決,連說一句話都要擔心會給人留下壞印象。
她總是想要讨好別人。
讨好母親,讨好父親,讨好哥哥,讨好老師同學,讨好相親對象,讨好陌生人。
惟獨不讨好自己,不接受自己,為肥胖的身體與平凡的外貌而焦慮,因為別人一句評價輾轉反側,走在路上被人多看一眼都要疑心是不是這身衣服穿起來更加顯胖。
她恨自己眼睛太小,臉太圓,沒有高顱頂腦袋又太扁,鼻梁不夠挺耳朵不夠精靈,鎖骨放不下一排硬幣腰粗過A4紙,她恨自己腰粗腿短,牙齒不夠對齊,恨體毛長得太快後背有雞皮,頭發不夠濃密手指不夠纖細,恨自己生而為女竟不美麗。
這副清純漂亮的少女模樣,是白洋對自己徹頭徹尾的否定。
她否定如此自然的自己,去追求人為塑造形成的“美”,為此她節食,她減肥,她吃藥,她攢錢準備去抽脂。她焦慮到吃不下睡不好,連一口米飯都要講究是不是熱量爆炸的碳水。
沒有人會要求太陽減肥,也沒有人嫌棄月亮的皮膚不夠細膩。不自卑于自己不到一米七,卻自卑于腿型不夠筆直,不擔心因為未婚未育被公司辭退,卻擔心今年年底會被唠叨怎麽還沒嫁出去——天哪,這是一種怎樣的本末倒置?
“白洋,白洋?”
白洋似是聽不見同伴的呼喚,她恍惚中想起幼時曾問過父親:為什麽哥哥叫白松,我卻叫白洋,不是楊樹的楊?
父親笑着把她舉在肩頭,他說:本來以為你也是個小子,就給你取名叫白楊,但你媽覺得白楊太硬氣了,女孩子叫這名不好聽,才改成了洋洋得意的洋。
男孩子是參天大樹,女孩子是馨香花朵。但在家裏,大樹被細心呵護照料着,花朵卻自己尋找能夠紮根的土壤,當狂風暴雨降臨,園丁們用身體守護大樹,任由花朵在風雨中凋零。
現實披着殘酷謊言,它是閉上五感的象牙塔,也是睜開眼睛的失樂園。
摒棄過去的自己,從此踏入真正的現實,意味着要否認母父之愛,否認手足之情,否認婚姻否認愛情——這太痛苦,太讓人掙紮了,但只要別那麽在意,也不是不能稀裏糊塗的過下去。
人嘛,統共一輩子就這麽幾十年,活得累是一生,輕輕松松也是一生,若能沉淪,何必反抗?
“我在現實中……是個很糟糕的人。”
白洋木着眼神,緩慢訴說,“你們要是在大街上見到我,就算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也一定認不出來。”
她展開雙臂,誇張的比了個寬度:“這麽胖。”
說話的同時還點頭表示強調,“足足有現在這個形象的兩倍還要多。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從小我就比同齡人胖,小時候還勉強能說一聲可愛,長大了就不行了。肥豬、死胖子……這些外號如影随形跟了我很多年。”
其它三人靜靜地看着她。
“我媽一直說我太胖了要減肥,每次相親都失敗,永遠沒有異性緣,你們不知道我有多想變漂亮!”
所以當她從聖者手中接過權杖,就變成了她心目中最想要成為的模樣,一個楚楚動人,外貌滿分的美少女,她在花之大陸越陷越深,就越厭惡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