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第十三朵雪花(四)
眼淚是什麽?
是人類情緒激動時從眼睛裏流淌下來的液體, 如果伸出舌頭舔一下,會發現它是鹹的。
它是弱者痛苦的宣洩。
但惡意往往不會因此停止,甚至會在眼淚的刺激下更加旺盛。
徐月華肯定是打不過對面四個的, 自打長大懂事, 她就把息事寧人四個字刻煙吸肺,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非必要絕不與任何人起沖突。
不知道是誰先抓着徐月華的頭發甩了她一耳光, 響亮的聲音如同戰鬥吹響的號角,還沒有成為成年人的少年人惡意爆棚,劈頭蓋臉将徐月華的臉扇腫, 期間巴掌有的落到背上有的落到頭上, 有人甚至在她小腿上踹了一腳,她一個踉跄沒站穩,便摔倒在地。
徐月華只希望她們可以趕緊結束這一切, 忍一忍就過去了,她認為只要自己不還手,她們總會感到無趣。
她不知道的是, 自己這副唯唯諾諾的畏縮模樣,助長了霸淩者的嚣張氣焰, 她們商量着要給徐月華深刻點的教訓,這樣她以後就不會再朝別的男生面前竄了。
徐月華被青春痘拍過一次照片,對此無比抵觸, 她的反抗是死死捂住胸前衣服, 無論霸淩者如何撕扯也不肯松開, 可她一個人怎麽拽得過三個?拿着手機拍視頻的第四人哈哈大笑, 好像徐月華不是和她們一樣的女人,而是一只即将被撕去翅膀的蝴蝶, 或是被剖開肚子的青蛙。
“把她嘴堵上,別招人過來。”
拍攝的霸淩者叮囑着。
另外三人以她馬首是瞻,當下便将徐月華的嘴巴捂住,徐月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萬念俱灰,正在拍攝的霸淩者看到她這副姿态更加得意,說:“等我把這視頻群發出去,我看還有人認不清這個爛貨的真面目。”
她幻想着徐月華被人人喊打的場景,笑容燦爛,這時突然有人問了一句:“拍的這麽模糊也沒關系嗎?”
“是吧,我也覺得,把嘴堵上了臉就看不大清……我X!”
回答了一半才意識到是有人在自己身後說話,她吓了一大跳,飙出一句髒話,下一秒手機已經到了別人手中,拍攝被迫終止,霸淩者怒不可遏轉手就要給這個搗亂的人一巴掌!
誰知手剛舉起來,就被人掰折了,肚子上也挨了一腳,整個人在空中劃出一道精彩的抛物線。
絕望無比的徐月華只感覺像是有陣寒風吹過,捂着她嘴的人如離弦之箭,嗖的一下飛了出去,另外兩個摁住她扯她衣服的也沒好下場,四個霸淩者有一個算一個被踹出老遠,麻袋一樣疊在一起。
她胡亂抓過被毀壞的衣服想穿上,可遮住前胸便會露出後背,這樣走出去,一定會被路人側目。
一件外套落到徐月華肩頭,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狠狠把自己裹起來,想叫人,卻因為害怕發不出聲音,氣若游絲:“老師……”
了了翻看着手機相冊,還有聊天軟件,把手機朝徐月華懷裏一丢。
徐月華對別人的隐私沒有興趣,可她想删了自己的照片,結果最先看見的是卻是聊天界面上那個熟悉的頭像。
一輪紅日。
昵稱是“陽”。
徐月華見過很多次這個頭像,因為那個和她處于暧昧期間,彼此只剩下一層窗戶紙沒有明着捅破的男生就叫俞陽。
騙人的吧?
陽:不是跟你說了,我對徐月華沒興趣,但都是一個班的,她找我說話,我還能不搭理她?
珊:怎麽會有這麽賤的女的,你跟她說過我們倆的關系吧?
陽:說過幾次,但她好像聽不懂。
珊:什麽聽不懂,就是裝的,也就你們這些沒心眼的男生才會看不出綠茶。
珊:你等着,敢挖我牆角,看我怎麽教訓她,非拍她點東西,給她點顏色看不可,看她以後還敢不敢發騷勾引別人男朋友。
陽:都跟你說了,我跟她沒關系。
珊:【轉賬】
珊:你上次不是說想買雙球鞋?
陽:【已收賬】
陽:嗯。
這是最新的一段聊天記錄,徐月華又不是傻子,她是個智力正常的人類,她記得俞陽跟她說過,好巧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月亮,簡直是天生的緣分。
因為徐月華的頭像就是一輪月亮,所以兩人加了好友後,俞陽便默默将頭像換成了一輪太陽,連昵稱都跟徐月華的“小月亮”一樣改成了“小太陽”——徐月華退出聊天界面,點開“陽”的個人信息,發現對方的昵稱還是“小太陽”。
他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在看待她呢?
徐月華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她想象中的美好青春,暧昧暗戀,實際上是包着虛假糖衣的穢物,這對她的打擊太大了。
四個霸淩者認得了了,沒辦法,新來了個很厲害的體育老師這件事全校都知道,她們欺負人被老師當場抓包,這可怎麽辦?
為首的女孩家裏有錢,可她被揍得好疼,連認錯求饒或是賄賂威脅的力氣都沒有。
了了緩緩走到她們面前,微微垂首,視線像冰冷的刀子般掃過她們,這種霸淩同學打人拍照的事,這幾位都不是頭一回幹了,反正學校要面子,不會鬧大,而且就算鬧大她們家裏也有錢,不就是賠點錢嗎?好像誰賠不起似的。
眼見了了彎腰,四人吓得跟什麽似的往後躲,了了用手捏住一人的耳朵,折起一看,果然又看見了一條孵化中的紅線。
指揮官、調查員們以及手冊上,都将人類所做出的諸多違法行為歸咎于怪種,仿佛沒有怪種,這些人決不會犯案——真的嗎?
真是怪種的錯嗎?一切都來自外界的影響,罪犯本身清白無辜,能夠遏制內心的陰暗面?
了了一一檢查了四人的耳後,紅線只有突調部的特殊儀器以及守護者才能看見,毫無疑問這四個人都是怪種選中的食物,只是她們的孵化過程比起青春痘要慢,估計還需要個一兩周。
她沒有開口說話,轉身離去,徐月華怕極了跟這四人在一起,所以哪怕四肢無力,也還是拼命追了上去。了了身高腿長,一步夠她好幾步,因此徐月華追的很吃力。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跟着老師,但如果不跟着,身體的顫抖就不會停下。
“衣服。”
老師忽然停下腳步,徐月華差點兒撞到她的背,以她的身高,腦袋都不到老師的肩膀。聽見了了開口說話,徐月華渾身緊繃蓄勢待發,活似被點名的新兵。
“洗幹淨再還我。”
徐月華乖乖點頭,老師的外套都快到她膝蓋了。
了了以為她該識相點,別再跟着自己,沒想到剛擡腿走了沒幾步,就發現徐月華又邁着步伐噠噠噠追上來,她走她就走,她停她也停。
這了了就不是很明白小女孩在想什麽了。
徐月華窘迫不安地揪着衣袖,此時她們身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夜晚的霓虹燈絢麗奪目,人們行色匆匆,紅綠燈有規律的閃爍着不同顏色,徐月華滿心疑問卻不知向誰訴說。
她看着老師,有點呆滞地問:“為什麽呢?”
這也是她一直以來都想問的問題。
為什麽呢?
明明沒有恩怨,明明都是女孩,為什麽不能對彼此友好一點,為什麽要做出那種甩人耳光、扒人衣服還要拍視頻傳出去的事?是她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情嗎?
也許是因為被媽媽養大,徐月華對所有年齡段的同性都報以純粹的友善和信任,她更喜歡和女生一起玩,借筆借草稿紙也會優先借給女生,發下來的卷子她肯定會先讓女同桌看,早上買包子豆漿她會選阿姨開的那家早餐店……難道不是所有女孩都這樣嗎?
就算是因為俞陽,對方讨厭她,那為什麽不能開誠布公好好說呢?為什麽一上來就要打她?她分明沒有做錯任何事。
還沒有成年的女孩陷入迷茫,正如她不懂鄰居家嘴上說是為了孩子卻又不肯離婚,于是天天帶着女兒一起挨打的姐姐,不懂自己好心買地攤橘子,結果回家打開一看發現裏頭有好幾個爛掉的賣橘子大娘,不懂總是說女生學理科少是因為天賦不如男生的女化學老師,更不懂連事情都沒弄清楚就來找她興師問罪的霸淩者。
為什麽呢?
大家都是女人,難道不應該天生擰成一股繩嗎?為什麽姐姐讓她體諒當媽媽的辛苦,說她以後結婚了有小孩就會懂,賣橘子的大娘跟她說今年收成不好橘子滞銷賣不出去,愁眉苦臉卻又對她以次充好,化學老師那麽厲害,卻總說她不是做科研的料只能當個高中老師……為什麽呢?
這些問題總是在某些時候,在不經意間浮現,徐月華想起時會很難受,轉頭又抛在腦後,她習慣地不去想太多,因為不想就不煩惱。
糊塗點有什麽不好?糊塗才能獲得世俗認可的幸福。
“很奇怪嗎?”
徐月華仰着頭看向老師,老師語氣平靜,神色冷淡,“狼看見狗也是這樣想的。”
但這不妨礙被馴化的獵狗會與主人一起圍捕狼群,更不妨礙越來越多的狼被馴化,直至滅絕。
徐月華感覺有點聽懂又不是很懂,她茫然地問:“那我應該怎麽做呢?”
了了看着這個在夜晚街頭開始不自覺流淚的小女孩,她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女人了,未來的某一天,徐月華到了年紀,會按照人類社會制定好的規則與一個男人結婚生子,可能生女孩,但要男孩的可能性更大,孩子會随父姓,長大了再像父親一樣圈養自己的妻子,繼續用妻子的身體孕育随他姓的孩子。
弱并不是罪,自甘軟弱才是。
“老師。”
徐月華情不自禁地向了了靠近,又問了她一遍:“我該怎麽做才好呢?”
了了淡淡地說:“那是你的事。”
說完,她不再等徐月華跟上,徒留女孩一人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嗎?一定要得到別人的幫助才行嗎?
徐月華渾渾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她家住三樓,沒有電梯,一出樓梯口就聽見女人和孩子的哭喊聲,隔壁的姐夫愛打牌,每次打完牌,贏了還行,輸了回家必定打老婆。
徐月華快速掏出鑰匙打開家門沖進去,反手把門鎖上。
大概過了半小時左右,有人敲門,徐月華通過貓眼一看,是隔壁姐姐。
她考慮再三,還是把門打開了。
居民樓隔音效果一般,隔壁姐夫要是輸狠了,打完老婆還會把老婆趕出家門,什麽都不讓她帶,一分錢也不給,把人往門外一推,自己呼呼大睡,第二天什麽時候睡醒什麽時候開門。
他肆無忌憚,他知道老婆不會跑,也不敢跑,她離了他連活都活不了。
小孩子大概有個五六歲,還是上幼兒園的年紀,男人倒是分得清,只打老婆不打女兒,就是有時下手重了,情緒控制不住,可能會失手傷到,這導致女兒很怕他。
所以有時他嘴裏罵罵咧咧,怪女人不會教孩子,也怪她肚皮不争氣,生了個膽小如鼠的女娃。
要是怨氣上來,能從九點回家罵到淩晨,鍋碗瓢盆什麽都摔,聲音越大越好,徐月華覺得周圍鄰居都要被時不時的叮呤咣啷吓出心髒病來了。
這樣的人,為什麽不離開他呢?
她第不知多少次問隔壁姐姐。
“離開他我能去哪呢?”
徐月華:“哪不能去?他一個月就給你那麽幾百塊錢,去飯店刷碗都比這賺得多。”
隔壁姐姐整張臉都是腫的,她曾不止一次進過醫院,後來意識到每次去醫院都要花不少錢,男人打她才有點數,開始挑肉多又不致命的地方:“你姐夫不許我去的。”
徐月華:“那你跟他離婚不行嗎?應該可以強制離婚的吧?”
她也不懂。
隔壁姐姐笑得很難看:“他說,我要是敢離婚,他就把我們娘倆全殺了,還要把我娘家人也都殺了。”
徐月華聞言,不免毛骨悚然,本來到這裏她不會再說什麽,但不知怎麽回事,她突然想,要是自己該怎麽辦?
如果家暴自己的丈夫威脅自己,離婚的話就殺了她跟媽媽,她應該怎麽做?
結婚的話,就有幾率遇到這樣的丈夫吧?跟俞陽那樣,誰都不知道看起來那麽美好的男孩,私底下居然有着另外一副醜陋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