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第十九朵雪花（九）

“這骨頭你若想要, 便拿走吧。”

公主淡淡地說。“橫豎留在我手裏也只能煲湯。”

了了本來就沒想把神骨留下，依照約定，她取走神骨, 為公主換一具無畏陽光, 并且能增強實力的冰雪之軀, 不過……

“你應該有所察覺，你的身體出現了問題。”

了了的話令公主神情一變, 她沉默地看向她，四目相對之間，似乎有些無法言喻的東西靜靜流淌。半晌, 公主竟沒有否認：“很明顯麽？”

以魔的體質, 其實并不會畏懼陽光，否則它們如何在人間興風作浪？但公主在掌控昆古國的二十年間，卻從來無法出現在白天。這與她半人半魔的體質有一定關系, 也歸咎于鬼王喂給她的那塊嬰哭肉，但更多的，卻是她自己最了解自己的身體, 一個從內部開始潰爛的蘋果，即便保存的再完好, 也終将腐朽。

不知是嬰哭肉的影響，亦或是魔本身便是如此，總之這具半魔之體, 愈發有向魔體進化的趨勢。要不了多久, 她興許連這屬于人的一半都保不住。

夏娃給的那朵雪花很大程度上幫助她減緩了魔化速度, 但也只是杯水車薪。魔化的恐怖之處并不在于醜陋肮髒的外表, 而是堕魔之人終将失去神智，成為只知道彼此吞噬的可悲生物。

否則是人是魔, 公主也不是很在意，成魔若能千秋萬代，又何必做人？

“我想，這應該與你得到的半魔部分有關系。”

了了不清楚魔主的體質，但看其費盡心思的轉生，恐怕與普通魔族區別很大。公主獲得了強大的力量，但這份力量也會反過來将她吃掉——也許未來的某一天，她的意識便會被半魔這部分替代，到時候占據這身體的究竟是公主還是那位六皇子，可就不好說了。

顯然公主也思考過這個問題，了了這樣說時，她的臉色十分難看。想到夏娃曾說過的話，她對了了道：“我可以為你做事——”

“不必。”

條件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拒絕，公主也是要面子的好嗎？

長空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聽不到這兩人的争鋒，心中默默祈禱她倆千萬不要打起來，因為自己是肯定要站在妖王這邊的。雖說與公主關系還算不錯，可大是大非之前，她必然向着同族。

所幸了了後面還有話說：“我為你再造一具身軀，你的這具半魔之身，可否拿來做打開魔界大門的鑰匙？”

頓了下又道：“使用過後，恐怕難以保留。”

絕大多數人類都很難接受自己“死無全屍”。

誰知公主只怔了片刻，便撫掌大笑道：“如此甚好！比起被他蠶食，我更願見他灰飛煙滅，不過一具軀殼，便是從此只能做鬼，沒了實體，我也是樂意的。”

當初鬼王對她另眼相待，便是将她當作鬼來培養的，只是沒想到她與魔主乃是雙生，吃了嬰哭肉後迅速異變。

雙方很快達成共識，對公主來說，全然将自己的靈魂交給另外一個人，是一件很新奇也很艱難的事情。

很難去形容這種感覺。如果真要她說，倒像是在母親的身體中被重新孕育了一次。那連靠近都靈她感到寒冷的冰雪之息，當她被包裹其中時，竟覺得它有如羊水一般溫暖——雖然她早已不記得還在母親女宮內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越是靈魂強大，所需的冰雪之軀便越要堅固，長空在寝宮外等了許久，不是她不想在裏頭待，而是冰雪凝結時太冷太冷，連她這樣的大妖都難以忍受。整座寝宮被冰霜凍結，寒氣四溢，長空不由得攏了攏茂密的羽毛，往後退了幾步，免得受冰雪侵蝕。

就這樣不知等了多久，寝宮大門忽向兩邊打開，長空忙擡眼望去，明日當空，公主竟能出來了！

只看外表，與常人無異，不會感到痛苦或不适，而是本應生活在陽光之下。

公主自己也覺得十分神奇，新的身體仿佛才是根本，比半魔之體更加靈活和舒展，就連陽光都不會再刺痛她的皮膚，在這之前，她還在想，既為冰雪怎能不懼烈日，曬得久了豈不是會化？

但還真就沒有。不僅沒有，她甚至覺得魔力比從前更加充沛，這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如果說之前願意跟妖族交好，為妖王做事，是因自己對夏娃許過諾，那麽現在便是心甘情願了。

跟了了說的話比不得與夏娃的百分之一，但了了在公主心中的地位已然超越夏娃。

此時的夏娃狠狠打了個噴嚏。

不過冰雪之軀也不是完全沒有缺點，比起半魔之體的遲鈍，被放大數倍的敏銳五感已經無法忍受整個寝宮內遍布的人皮腦袋，原本還想留着繼續玩兒，可眼下公主已被熏得只想拔腿就跑。

她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之前怎麽不覺着味道如此之大，難道說嗅覺随着魔體入侵被同化了？那每次召薛相等重臣議事時，她們是沒聞到，還是聞到了卻不好說？

想到第二種可能，公主臉都綠了。

但要她這樣放過人皮腦袋，給它們個痛快，難免太虧，反正它們本身就是臭的，幹脆全丢到糞坑腌起來好了，什麽時候她不想玩了再一把火燒個精光。

被脫離的那具半魔之體被冰雪包裹，公主問道：“魔界之門要如何打開？”

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這具身體是魔界的鑰匙，反正這麽多年下來從未感受過。

了了從儲物袋中取出五件已被使用過的神器，當時神器打開了無妄之地，裏頭卻沒有魔主，如今魔主的半具魔身在此，即便打不開魔界之門，她也能将這半具魔神丢進去。

說好的“魔主”被封印于無妄之地，總得成真。

神器分作五個方向，浮在魔身周圍，說來也奇怪，它們一靠近這魔身，竟開始浮現淡淡光芒。光芒形成了五條細細的紅線，将魔身與神骨連接到了一起。

這離奇的一幕令公主大為震驚，五件神器與其說是解除封印的鑰匙，倒不如說是将神骨分離，傳輸給魔主真身的輸血管。

現在了了明白為何如此重要的五件神器會留在世外了，因為神族與外界隔絕，而魔主生于人間，想要源源不斷地為魔主重塑神身，這幾樣神器就只能留下來！

“好歹毒的心思。”

公主難免憐惜起這位連骨髓都被掏空的無名之神，“若我知曉是誰人定下如此毒計，定要将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而魔界之門也就此打開，了了将神骨收起，被神器牽引的魔身便開始往外冒魔氣，一開始只是一小縷，之後立刻壯大，其濃烈幾乎盈滿寝宮，長空最先感覺不适，她捂住胸口不停咳嗽，随即便被了了揮袖送到外頭。

到了外頭才發現，這些魔氣如同活物一般，自門窗瓦礫的縫隙中張牙舞爪地向外掙紮，幸而被冰雪隔絕，否則一旦洩露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曾是半魔之體的公主莫名對魔氣有着了解，但這并非她的記憶，而是由于雙生所得到的特殊意識。

魔氣越往外擴散，越顯得魔身所化的入口黑漆漆不可凝視，像一個巨大的深淵，未知才最令人恐懼。

了了回頭看了公主一眼，饒是沒有話語，公主也知道她的意思，便往前一步：“請。”

兩人并肩踏入的同時，了了将神器收起，長空在外頭只看見魔氣像被收回一樣迅速後退，她捂住口鼻追蹤而去，便見它們伸着不甘的氣息，由大及小，最終化作一個小小黑點消失不見。

寝宮內空無一物，神器、魔身、妖王、公主盡數不在。

進入魔界的公主入目所及盡是黑暗，她立刻意識到這并非人間黑夜，魔界的黑暗是濃稠的、流動的、深厚的，從未見過這樣的黑，像是能将人吸進去吃得骨頭都不剩。

她随手點起一朵火焰，卻是一燈如豆，連腳下的土地都無法照亮，反倒吸引來了一些粗犷瘋狂的喘息，有什麽東西在靠近。

公主當機立斷熄滅火焰，說來都怕沒人信，了了就站在她右手邊，她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卻什麽都看不見——似乎在進入魔界的那一瞬間，她們便被濃烈的魔氣裹滿，甚至于魔氣還在不停地想要侵蝕身體。

此時此刻，公主只有兩個字想說：惡心。

就在此時，一點流光從了了手心浮現，沒等周圍的怪物群體撲來，這道流光便被了了丢向遠方，并停在高空，綻放出耀眼寒光！

是一朵亮晶晶的雪花。

公主尚未驚嘆于妖王的本領，便就着寒光看清楚了周圍。

哪怕是閱歷豐富的她，也不免感到一陣惡寒，因為她們的前後左右，甚至是半空之中，到處都是湧動的黑色不規則魔物！

這興許才是它們真正的姿态。無論堕魔前是什麽種族，有着怎樣的記憶與過去，當徹底堕魔後，都會變成這副模樣。

像一坨一坨黑色爛泥，沒有固定形狀，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手指說不定會出現在哪個部位，看起來粘稠又陰冷，魔氣像新生的小觸手一般圍繞着它們，有時兩只魔物撞在一起，它們便會立刻開始互相撕咬，不停地吞、吞、吞……除了本能，什麽都沒有。

如果沒有遇見妖王，自己是會被一半魔身反噬，還是也會變成這樣？

在這無數流動的魔物中，公主與了了顯得很是惹眼，但困于魔界的魔族，其實身體上的這些器官只是長着表示它們曾經擁有過，并不能起到器官本身具備的功能，眼珠子即便轉上千八百圈兒，依舊看不見。

但它們能感覺到有異類入侵，而本能會讓它們将一切異類同化。

都陷入這無邊的黑暗之中，成為怪物吧！

公主一腳踢開一只爬過來的魔物，這玩意兒被踢碎後，迅速被其它魔物吞掉融合，于是有的魔物就又漲大了一點點。

很久很久以前，公主也曾經想過，變成那副模樣，自己後悔嗎？

當時她的答案是不後悔。因為即便化作半魔之體，她也一定要複仇，無論是以怎樣的方式，又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可當她看到這數不盡的可悲魔族時，內心才生出一股後怕，她也許不會後悔為了報仇不擇手段，因為當時她已別無它法，可她絕不願意成為這樣堕落的生物，絕對不願！

生活在這種地方會讓人發瘋的。

魔物們瘋狂地向着光明之處湧去，明明已經堕落成了這樣的生物，卻還是渴望着光，就像溺水之人渴望浮木。

它們扭曲成一團，後來者踩着先行者的身軀往上攀爬，只為觸碰那點寒光，搖搖晃晃地像是一只巨大的黑色魔物，詭異地糾纏着、掙紮着、沉淪着。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放眼望去盡是數不清的魔，公主扭頭問了了：“你想做什麽？”

了了彎腰撿起了地上的一抔土，這裏的土壤也是魔氣所化，到她手中便像活了一般，想刺破皮膚入侵內裏取而代之，然後便被攥成一把飛灰。

魔界不比靈昌山。

靈昌山靈氣充沛，妖族可以自給自足，随手灑下一把種子，很快便會萌芽露頭，但魔界不行，這裏什麽都沒有，連時間都是可悲的。

“你不覺得很不爽嗎？”

公主：“嗯？”

了了靜靜地望着那群追逐寒光的魔物：“無論是被竊取神骨的神，還是被半魔侵蝕的你，亦或是無法生活在人間的嬰哭鬼。大家都有各自的悲劇，各自的限制，憑什麽呢？”

“既然人間容不下你們，那便尋個更好的去處。”

恍然間，公主似乎聽懂了，她微微張着嘴，有些瞠目結舌，卻又不由自主地感到興奮，更好的去處，更好的去處！

她能活太久太久，等到薛相她們垂垂老矣，她依舊還能活，可難道活着，就要永生永世做昆古國的帝王，被困在這小小一方皇城之中？

但如果不留下來，又哪裏去找容身之處呢？

要一個能活得很幸福很開心很舒适的地方，人間屬于她的子民，魔界又難以生存，但這世上，的确存在一個極好極好的去處。

被稱為“天外天”的神鄉。

充斥着鳥語花香、陽光與美滿的桃源。

“你說得對。”

公主笑起來，她死時不到雙十年華，因此外表停留在這副模樣，笑起來時還有些孩子氣：“神能夠指點人類，驅趕與審判妖魔，神明可以，妖魔自然也可以。”

可惜這些魔族已經失去了靈魂，了了捉了幾只去檢查它們的舌根……有點困難，因為很難找。

公主在得知魔族舌根處的印記後，想起“輸血管”般的神器，便與了了道：“魔主雖力量強大，可歸根究底也是魔，既然它能偷神骨為己所用，焉知這些魔族的靈魂不是它的養料？”

甚至于引誘各個種族堕落為魔，說不定都是魔主刻意為之，許以利益，令它們萬劫不複，一旦堕魔便悔之晚矣，只能任由魔主吸收。

了了問：“我聽夏娃說，昆古國有一盛産美玉的琢城？”

公主點頭：“不錯。”

琢城不僅盛産美玉，夏娃還在那裏弄到一塊鱗片。

看過了魔界，确認這裏無法讓除了魔族之外的任何種族生存後，了了便對其失去了興趣。她與公主一起轉去琢城，并看過了曾經失去靈氣的玉礦。

如今玉礦已漸漸恢複，産出的玉石雖不如鼎盛時期，卻也好過最差的那段時間。想來要不了多久，琢城玉将再度天下聞名。

但了了在将琢城走過一遍後，卻若有所思。不僅僅是她，公主亦是如此。

她們特意讓長空背負淩空，居高臨下的審視琢城，然後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琢城的所有玉礦，若将它們分別做點連接起來，竟能形成一片羽毛的樣式！

更有趣的是，這羽毛的形狀，與魔族舌根處的标記別無二致。

說這是巧合，不如說太陽從西邊升起。

公主道：“說起來，琢城開始出現玉礦并揚名神洲，約莫也是在魔族消失之後呢。”

她二人坐在長空背上，長空低頭往下看，她聽得見妖王與公主的對話，曾經也帶着夏娃她們于琢城上空飛過，但當時她們并不知曉魔族舌根處的特殊标記，自然也不會将玉礦連作點，并與魔族聯想到一起。

了了将神骨自儲物袋中取出，平放至面前，她并不是很确定，只是忽然想起了神骨上缺失的那兩處骨頭。

緊接着，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神骨一現世，琢城羽毛形狀的玉礦竟生出星星點點的光，然後連接到了一起，仿佛感受到了某種呼喚，光點所化的羽毛漸漸脫離玉礦向空中浮起，最後竟落到神骨之上，而後化作一片與胸骨相連的翅骨。

原來這神骨身上所缺失的兩處，竟是翅膀！

可惜只尋到其中一片，另一片卻不知下落。

公主忍不住伸手輕撫神骨，饒是與這位神明素不相識，她也想要為她複原神骨，哪怕神明的靈魂早已不複存在。

“我的那副半魔之體，還在麽？”

了了點了下頭：“略有折損。”

畢竟只開啓了一次魔界，應該還能再用個幾次。

公主：“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假如魔主已經消失，那南香鳴又是何人？難道他是魔主留在人間的分身？”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說魔主轉世便耗費了全部力量，不可能留有分身，即便是，那南香鳴為何不在她一回昆古國時便将她殺了，反而任由她壯大？要知道當時她與長空斬樓等人聯手都不是南香鳴的對手，對方若是早個二十年來殺她，她都活不到現在。

“這南香鳴出現的時機，倒跟夏娃得到那鱗片時湊到了一起。”

事到如今，公主已不相信任何巧合，天底下哪有這樣巧的事，還偏偏都圍繞着魔主發生。

除了魔主自己，一定還有人期盼着它能複生！而且這個人絕不是那些堕落的魔族，此人深謀遠慮，謹小慎微，是個極難對付的敵人，且正隐藏于暗處，說不定她們現住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被它看在眼裏，聽在耳中。

了了：“若真有，倒也不難猜。”

公主疑惑地問：“這還能才猜？”

了了：“本事這樣大之人，你見過幾個？”

公主仔細思索片刻，忽地怔住：“你是說……”

她不知對方是否真的時刻看着她們，因此并未直說，只狀似不經意地擡頭看了眼天，了了對此不置可否。

能越過魔主的，數遍天上地下，又能有幾個？

若真有那麽多，當初也不至于為了将其封印耗盡心血。只是如今看來俱是可笑，無數人付出了性命，結果怕是都給旁人做了好，魔主為何只是被封印而非被殺死，究竟是魔主太過強大，還是有人不願他死？

這樣惡貫滿盈的東西，竟還能輪回轉世，若真讓他竊取神骨成功，怕是天外天又要多出一位高貴的神明大人了吧？

真是吃人不吐骨頭，惡毒的令人膽寒。

自了了到達這個世界至今，所有種族基本都已了解的差不多了，惟獨神族，自始至終從未出現，也找不到去往天外天的途徑。

既然去不了，那便想法子讓它們主動現身。

公主對此很是認可，但是……“要怎麽做呢？”

她對神族更是一無所知。

了了：“這就要看夏娃了。”

打敗神學的最好方式只有科學，人類信奉神明，并非本身虔誠，而是有所寄托。神之所以是神，是來自人類的供奉與信仰，當它們失去供奉不再被信仰，“神”便也只是一個種族。

目前的神洲四國，除卻溪西國外，昆古國、建水國、北延國已盡數與妖族達成合作，而合作的第一步，便是宣揚科學，摧毀所有神廟。

到那時，高座于天外天俯瞰世間的神族，還能冷眼旁觀嗎？

“這個給你。”

公主從了了手中獲得了一份專為凡人打造的修煉心法，上面以極為簡練的白話語言講解了修仙的概念，一旦推廣開來，求神拜佛尋仙問道，皆不如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