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追妻)
紅魚恢複記憶這件事, 嚴钰是在她進入府衙大門的那一刻知曉的。
她神色清明,手中握着一管短蕭,再無往日面對自己時的笑腼和柔情。
她不是為他而來, 她的眼中裝着另一個男人。
衙役還在那裏攔她,“夫人, 大人正在裏頭辦案, 您不能随意進去。”
府衙重地, 官員辦案期間,閑雜人等不得入內,連官眷也不例外, 這是嚴钰來成安縣的頭一日便定下的規矩。
堂上諸人齊齊望向紅魚。
嚴钰止住衙役,“将夫人帶到後堂去, 等審完案子我就過去。”
衙役轉頭瞧向紅魚,擡手, “夫人請。”
紅魚靜靜與嚴钰對望, 就在所有人認為她會和嚴钰打擂臺時, 終于轉身。
嚴钰審案的聲音從前頭斷斷續續飄過來,紅魚坐在後堂廳的交椅裏,靜靜聽着,視線落在對面梨花矮幾上的纏枝花紋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衙役瞧她腰板挺直,一聲不吭,對手邊茶幾上的果子和茶都視若無睹, 擺明了是同他們大人鬧了別扭,來算賬的。
這可奇了。
嚴大人為人一向和善, 又是出了名的愛妻,小兩口感情一直很好, 數月前嚴大人被下獄,夫人急得跟什麽似的,到處找法子救人,怎麽今日卻變了一幅面孔。
衙役上前将那盞涼了的茶水換下,另端一杯熱的來。
“夫人莫怪小人多嘴,常言道夫妻哪有隔夜仇,就算鬧了別扭,您好好同大人說說也就是了,您想要什麽,只管開口,凡是您說的話,大人沒有不依的。”
紅魚點頭,輕聲道,“我知道,多謝。”
她雖如此說,面上卻還是不大高興的模樣,衙役想要再勸,卻聽一陣腳步聲響起,卻是嚴钰過來,“你去吧,我陪夫人就成。”
那衙役點頭稱是。
衙役走了,廳堂上只剩下他們兩個,嚴钰站在那裏,見紅魚直直望着自己,将身體轉過去,走到桌前倒了杯茶,狀似無意間道:“姐姐怎麽這時候來?”
廳堂裏一陣漫長的寂靜,紅魚并不回答他的話。
嚴钰手持着茶杯,卻怎麽都喝不下去,抿了唇,終于将茶杯擱在桌上,轉身,瞧了眼她手邊未動的果子,上前撿了幾顆她愛吃的烏梅遞過去。
“這梅子甜,想必姐姐喜歡。”
紅魚還是那樣看着他,仍舊一動不動。
嚴钰只覺得她的眼神像是一把火,險些要将他燒得屍骨無存,收回手,勉力笑道:“姐姐不喜歡,那我自己吃好了。”
說罷,将一顆梅子放進嘴裏。
紅魚起身。
“這些日子瞞着我,辛苦了。”
嚴钰的動作一頓,只覺得原本還算甜的梅子此刻變得酸澀難當,再難下咽。
他終于擡眼去看她,“你想起來了。”
紅魚點頭。
“我……”嚴钰蠕動嘴唇,“對不住。”
紅魚搖頭,“你對不住我什麽?不過是怕我想起來,又跟那日一般難過癫狂罷了。”
她一開口便為他洗脫了罪孽,然而她越是如此,嚴钰便越是羞愧。
除了他,沒有人知道,他同旁人一般瞞着她不單是為了她的身體着想,更多的,是怕她記起那個人之後,連那一點點僅存的喜歡也不舍得給他了。
蕭既笙曾同她生死與共、相依為命,之後兩人又因誤會分開,相遇後又那樣難舍難分,正是甜蜜的時候,他卻忽然死了,還是死在她的手上。
這樣強烈的愛恨,她同自己之間從未有過。
他們的相遇和結合是那樣的乏味,乏味到他想不起來一點可以拿出來同她回憶的東西。
他們之間,就像白水,枯燥無味,而她同蕭既笙的感情,是世上最烈的酒,辛辣醇厚,回味無窮。
若是她記起一切,怕是永遠忘不掉蕭既笙,而自己,則再難分到她一丁點眼神。
“不是……”嚴钰搖頭,“我不是……你應當怪我。”
紅魚擡手,在他嘴邊做了個禁聲的動作。
“我不怪你,阿钰,帶我去見那個一直給我瞧病的人,我有些話想問他。”
嚴钰知道,她想問的話同蕭既笙有關。
半晌,點了頭,“好。”
半個時辰後,嚴钰将紅魚帶到了大慈寺,遠遠的,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不遠處玩兒蹴鞠。
紅魚走過去,輕聲開口,“小巫醫大人,好久不見。”
小巫醫腳上的蹴鞠失了準頭,在空中劃過一個完美的弧度,‘啪’的一下落到了屋檐上。
“夫、夫人……”
—
亭子裏,兩人對面而坐,嚴钰則端正坐在遠處的廊庑上,微垂着腦袋,不知在想什麽。
小巫醫将視線從他身上收回來,投到紅魚身上,“夫人身上可有不适?”
紅魚搖頭,“沒有,這要多虧這些時候大人私下裏對我的照料。”
小巫醫擺了擺手,“不必客氣,這都是陛……”
剛說了個‘陛’字,趕緊住了嘴。
“是陛下托你照顧我的?”紅魚說話明顯比方才慢上許多。
她果然記起來了。
小巫醫嘆口氣,光是喂藥,果然不行,于是點頭。
紅魚的手不自覺将那管短蕭握緊,指尖泛白,半晌才道:“什麽時候?”
小巫醫:“在夫人您生産當日。”
紅魚的喉嚨微微發緊。
原來這麽早。
那日,她選了嚴钰,怕是徹底傷了蕭既笙的心,他是在何種心境下安排下這一切的,她不敢細想。
“也是陛下叫你抹去我的記憶的?”她問。
小巫醫趕緊搖頭,“不是。”
紅魚一愣,不禁擡頭。
小巫醫:“陛下只讓我在他死後照顧你,若夫人你或是你的家人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可以幫上忙,陛下說過,夫人您同嚴大人夫妻和睦,感情甚篤,即便是他死了,也不會傷心,更不會掉一滴眼淚,因此沒必要抹掉您的記憶。”
後半句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紮在紅魚心頭,她張了張嘴,蠕動着嘴唇,片刻之後別過臉去。
“他說的對,我不傷心,也不會為他流淚。”
雖如此說,眼淚卻不争氣從眼眶滾落,濕透了肩頭的衣衫。
小巫醫看着這一幕,有些為蕭既笙可惜,若是他知道關夫人為他這樣,死的時候也不會是滿腔遺憾了。
身為一個帝王,對一個婦人掏心掏肺成這般摸樣,也算世所罕見了。
那邊紅魚轉過頭來,面上已經看不出什麽,只是眼角還殘存一抹淚痕。
小巫醫這才道:“夫人您當日那副模樣……”
他頓了頓,“不抹除您的記憶不行啊。”
許是那天對她的刺激太大,她昏倒之後,一直精神恍惚,險些連人都認不清,抱着人便喊‘青溪’,吃下去的東西不一會兒便吐出來,不過兩三日,人便瘦下去一大截。
她當時剛出月子,身體還沒全然恢複,若一直這樣下去,怕是性命堪憂。
想起蕭既笙生前的命令,小巫醫心一橫,沒來得及同旁人商量,便給她用了藥。
事後,他還一直擔心嚴钰會責怪自己,沒成想在知道後,他只是點了下頭表示知曉,随即俯身抱住沉睡的紅魚。
紅魚也知道自己當日大抵是有些吓人,他如此行事,也是為了自己着想,便沒說什麽。
“你這技術不大熟練,才幾日的功夫,我還是想起來了。”
她倒寧願她忘記,也不必同如今一般,心裏像是墜了石頭,難受得緊。
這可冤枉自己了,小巫醫為自己正名:“夫人,非我醫術不行,着實是不敢下手太重。”
紅魚便問:“下手重是怎麽個重法?”
小巫醫:“自然是同我師父當初對陛下那樣,下重藥,吃下去,每日神思恍惚,全然不記得自己是誰,只能師父說什麽他腦子裏就記什麽,意志力稍微不堅定的人,早變成白癡了。”
“那藥喂下去,全身像螞蟻在啃食血肉,随着藥量增加,身體疼痛也會随之加劇,藥要喂七七四十九天,大多數人,撐個七八天便已是奇跡,陛下是唯一一個撐到最後一日活下來的人。”
紅魚怔怔坐在那裏,早沒了反應。
她以為抹掉一個人的記憶,只需喝一碗尋常的藥睡一覺便成,就像多日前,小巫醫對自己做的那樣,卻從不知是這樣殘忍的手段。
關于這些,蕭既笙從未向她透漏過半個字,就算她對他橫眉以對,恨不得拿簪子刺死他的時候,也沒有。
她的手開始不自覺發抖,被她另一只手使勁按住。
“……還有嗎。”
“有。”小巫醫并沒注意到她的動靜,接着道:“光是用藥還不成,還要紮針。”
“頭上的鳳池、太陽、百會等穴都要紮上針,那麽粗。”
他用手比劃着,終于意識到紅魚的不對勁,“夫人,你沒事吧?”
紅魚搖頭,“你接着說。”
“哦。”小巫醫站起來,講得眉飛色舞,“那麽粗的針,又長,全都要紮進去,還不能用麻沸散,經過這麽一番折騰,一般人沒死,也廢了。”
“可是陛下卻堅持了下來,真乃神人也。”
紅魚終于聽不下去,給自己倒茶,可是手不聽使喚,總是倒到茶杯外頭去,最後還是小巫醫幫忙,她才喝到茶。
她為什麽不早點知道,也許早點知道,她還會對蕭既笙好一點,可是如今想這些還有什麽用。
有什麽用……
小巫醫瞧她精神不大好,便道:“夫人,要不咱們今日便到這兒吧,你還是回去休息為好。”
紅魚搖頭,“無妨,你接着說。”
心裏這些疑問,今日她總要徹底解開才成。
小巫醫見她臉色果然不似方才那樣蠟白,方才繼續。
“然而這些手段,只能叫人失去記憶,想要給他灌輸新的記憶,便要用另一種藥。”
紅魚張了張口,輕聲道:“是當日陳三爺使在我身上的那藥?”
當日她昏迷後,隐約察覺到有人往她嘴裏塞了一顆藥丸,迫使她咽下去。
之後再醒來,她便感覺到腦袋昏昏沉沉,身體有些不對勁。
再然後……
在陳三爺讓她在蕭既笙和嚴钰之間二選一,只能讓他們活下來一個後,她便很快沒了意識。
說沒了意識也不太貼切,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可卻沒辦法阻止。
陳三爺的話一句句傳入她耳朵,仿佛他口中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她。
很快,一個全新的充滿憤怒和恨意的‘她’占據了她的身體,支配着她一步步走向兩人,将匕首紮進蕭既笙的身體。
若不是親身體驗,她斷不能相信這世上竟有這樣的藥,能攝取一個人的心神,讓她變成另外一個人。
“是,只是我那師弟同我一樣技藝不精,做的藥沒持續多久,你就醒了。”
小巫醫悠悠嘆氣,“這藥能吞噬人的心神,亦能放大人的情緒,尤其是負面的,比如傷心、悲憤、妒忌……算是另一種催眠術吧,只是沒被師父師弟用在正道上。”
所以當初沒恢複記憶時,蕭既笙才那副性情麽。
紅魚閉上眼睛。
他究竟忍受了怎樣的痛苦才重新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可她卻又那樣對他。
直到他死了,她才知道他曾經經歷過什麽。
可終究太晚了。
……
夜晚,紅魚躺在床上,與嚴钰彼此背對着,誰都沒有睡着。
往日他們若是醒着,彼此之間必定有說不完的話,可是此刻,卻只有可怕的寂靜環繞在夫妻二人周圍,在他們之間升起一道瞧不見的屏障。
蕭既笙太狠了。
他用他的死,在兩人心底永遠留下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只要一動,便疼痛難當。
他們能夠忽略掉蕭既笙,忘記他,照樣繼續過日子麽?
她不能,他亦是如此。
秋意遲遲,熾熱的盛夏已經悄然過去,涼意從窗戶縫裏鑽進來,越來越盛。
屋裏亮起一道閃電,随即‘轟隆——’一陣雷響,開始下雨。
先是‘啪嗒’‘啪嗒’的雨星,緊接着,那雨越下越大,呈傾盆之勢,‘嘩啦啦’的響,像是要把天地淹了。
嚴钰翻身,要捂住紅魚耳朵,卻見她已經下了榻,将匣子裏那管短蕭拿出來,坐在桌前凳子上。
瞧見他動靜,微微對他笑了笑。
“睡吧,不必管我。”
又是一陣雷響,嚴钰坐在那裏,隔着床帳瞧外頭那道身影,只覺得自己的妻子正在離他越來越遠,而他卻無能為力。
她說,“嚴钰,給我些時間。”
他說好,可這時間究竟是多久,他們都不知道。
也許是一個月,也許是三年五載,也許——
是一輩子。
–
這日嚴钰休沐,正好秦岩來找家裏,瞧見他坐在院中發呆,便疑惑道:“姨丈,姨媽呢?”
嚴钰說紅魚在外頭散心。
秦岩有些奇怪:“那姨丈怎麽在家?”
他們夫妻感情這樣好,怎麽姨媽出去,他身為丈夫卻不一起去,卻在家裏坐着發呆。
嚴钰臉上浮現出一抹叫他看不懂的神色,給他指了個地方,“你去那裏找,看能不能找到她。”
秦岩照着他說的去了,果然在大慈寺的一個亭子內找着了紅魚。
彼時,她正坐在那裏發呆,不一時,不知從哪裏拿出一管短蕭,開始吹起來。
秦岩一屁股坐到她身側,捂着耳朵抱怨,“太難聽啦,跟殺豬似的。”
聽到這句話,紅魚卻是一愣,仿佛瞧見多年前自己在青溪背上捂着耳朵嘟囔的模樣。
“你真的學了嗎?怎麽還是吹得跟殺豬一樣?”
見紅魚愣愣望着自己,秦岩在她跟前晃了晃手掌,“姨媽,你怎麽了?”
怎麽眼圈開始紅了?
紅魚回過神來,笑了笑,“沒什麽。”将短蕭收起來。
秦岩卻眼尖,越瞧越不對勁,“姨媽,你不會是生病了吧?”
“可能吧。”紅魚喃喃道,“一會兒去你家藥鋪抓付藥吃。”
秦岩正想法子裝病逃夫子的課呢,聽到連忙站起,“我也去。”
“你去做什麽?”紅魚有些好奇。
“我嗓子痛,也要吃藥。”
紅魚瞧出來他是裝的,沒好氣道:“胡鬧,是藥三分毒,能是随便亂吃的,要逃課找別的法子,別糟蹋自己身體。”
秦岩卻道:“我真的嗓子痛,放心,我爹拿人眼睛做的藥材我肯定不吃,血淋淋的,吓人。”
紅魚卻是腳步一頓,轉身,“什麽人眼睛?”
“姨媽不知道?”秦岩有些意外,“就是之前治你嗓子的藥,裏邊有一味人的眼睛。”
好似有一道雷在天空中劈響,紅魚愣愣問他,“誰的眼睛?”
秦岩搖頭,“不知道,只聽說一個披頭散發的人送到我爹鋪子的。”
話還沒說完,亭子裏已經沒了紅魚的身影。
那廂小巫醫正在禪房裏睡覺,卻被人踹房門的聲音驚醒,迷迷糊糊睜眼,“誰呀,大中午的不讓人睡覺,我可不念你們那些騙人的經書。”
話音未落,猛地睜大眼睛,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夫人?”
紅魚一步步逼近床榻,啞聲開口,“秦升給我治嗓子的藥,是不是你送的。”
小巫醫不想竟叫她知道這個,想回答,可念及蕭既笙生前的話,一時陷入兩難。
紅魚拔下簪子,比在他脖頸,“說,是不是?”
“是!”小巫醫飛快張口,生怕慢了自己這條小命便沒了。
“裏頭的眼睛是誰的?”
小巫醫有些猶豫。
簪子頭陷進他皮膚。
小巫醫立即高聲回答,“是陛下的。”
話音剛落,他一臉懊悔,“陛下不讓我告訴你……”
‘啪嗒’一聲,簪子掉落在地。
紅魚愣愣站在那裏,像失了魂魄。
當初她問蕭既笙,他只說是遇到賊人,被利刃所傷,可這世上,若不是他主動入局,哪裏有賊人能傷得了他?
他騙她。
他個大騙子。
紅魚猝然轉身,就這麽往外走,身後的小巫醫和秦岩不斷喚她,她卻全然聽不見。
大街上人來人往,見縣令夫人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都不免竊竊私語,多瞧了幾眼。
紅魚全然聽不到四周的聲響,就那麽漫無目的走着,也不知該去往何方。
忽然,她瞧見前方有匹白馬出現,不禁高喊一聲:
“飛瓊——!”
那白馬卻不理她,自顧自地跑了。
紅魚擡腳去追。
不多時,那馬拐過一處街角,很快不見了身影。
紅魚追過去,卻猛地被人伸手抱腰攔住。
“讓開——!”
紅魚開始拼命掙紮。
“姐姐,是我!”
大街上,人們望着嚴縣令和他夫人拉拉扯扯,眼睛充滿好奇。
聽見嚴钰的聲音,紅魚這才緩緩回過神來。
她抓住他胳膊,說:“…..我瞧見飛瓊了,它躲進了巷子,你放開,我要去找它。”
嚴钰卻不松手,“姐姐你醒醒,前頭是個池塘!”
紅魚愣愣看着他,半晌,回頭望去,果然見前頭一片碧綠的池塘,哪裏有什麽巷子?
是她出現了幻覺,魇着了。
紅魚站在那裏,怔怔流下一滴淚來。
“你這麽想他?”嚴钰問。
紅魚沒吭聲。
“好,我帶你去見他。”
紅魚猛地回頭。
嚴钰握着她的手,聲音嘶啞,一字一句道:
“姐姐,我帶你去找你的青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