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第二十朵雪花(六)
白日鬼, 是華東一帶對賊的稱呼,因其喜歡白天作案,行蹤又詭異, 是以得名“白日鬼”。
起因是在武林中頗具名望的青霞派掌門令牌被人盜走, 事後探查竟發現, 賊人是在白天行的竊,此事一經昭告天下, 青霞派丢了好大的臉。結果過了不到三天,掌門令牌又好端端的回來了——青霞派衆人壓根高興不起來!
自打掌門令牌被盜,青霞派四處加強戒嚴, 可謂是固若金湯, 這賊人青天白日行竊,又青天白日還回來,青霞派顏面何存?
青霞派掌門出身華東, 據說他當着數位武林同道的面當場破口大罵此賊是“白日鬼”,随着白空空名氣愈發響亮,她慣常白日行竊, 又有一身驚世絕倫的輕功,無論何等重地, 都如入無人之境,恰如鬼魅一般,這“白日鬼”的名號便叫了出去。
她行事亦正亦邪, 號稱世上沒有她偷不到的東西, 事實也的确如此, 不知多少人對她恨之入骨, 然而卻拿她毫無辦法,且直至今日, 江湖上仍舊不知這白日鬼是女是男,是高是矮,是瘦是胖,更不知其年齡長相姓名。
即便曾有人與白空空迎面而過,怕也相見不相識。因她不僅輕功卓絕,更習得古怪的縮骨之術,能自由改變身高,是以再狹窄的地方她也能通過,再刁鑽的機關也無法将她阻攔。
與郭舞相識,則純屬意外。
白空空雖是大盜,實際上卻窮得叮當響,竊取來的錢財鮮少花在自己身上,有時甚至巴巴蹲在街頭瞅着人家賣米糕的眼饞。
她餓得難受扶牆走,那個包着頭巾的米糕姑娘主動請她吃飯,白空空填飽了肚子,便給米糕姑娘留了一個圓形小鐵牌,這是她随身攜帶之物,會送給幫過她的人,日後必有回報。
誰知前不久她再度來到這個縣城,準備報一飯之恩,可在街頭蹲了許久,也再沒見到米糕姑娘。打聽之下才得知,半年前郭家的纨绔少爺外出玩耍,見米糕姑娘生得貌美,歹念頓生,将人搶回去做了小妾。
縣太爺叫郭家打點的親如一家,米糕姑娘的家裏人又不敢得罪權貴,而郭少爺是出了名的喜新厭舊,再加上他爹郭老爺實在不是個東西,白空空自然要給他們點顏色看。
郭少爺喜歡強取豪奪,白空空就學着他的樣子來了一回咯。別看她年紀輕,行走江湖的經驗卻不少,尤其是嶄露頭角後,之所以會被人如此記恨,不是因為她經常盜寶,而是她總揭露陰私,尤其是些叫得出名號的大人物。
正如白空空號稱的那樣,世上沒有她偷不到的東西。名譽、信任、情義……客觀存在的物品與這些珍貴的東西相比,只能算初級難度。
不知多少人對她恨得牙癢癢。
“你要是不出手,我也打算把姓郭的給閹了的。”白空空對了了說,“這郭老頭真舍得花錢,連胖羅漢都請了來,那家夥如今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什麽髒錢都賺。”
白空空說的胖羅漢,就是郭老爺請的五個江湖人中,長了個大痦子的胖子。胖子頭發不長,在腦後紮了個馬尾,他原本是個和尚,還頗有名氣,可惜表面上六根清淨,私底下卻斂財貪色,還有好幾個私生子。
被白空空盜走了“名譽”後,胖羅漢所在寺廟的名聲一落千丈,香火不複以往,他幹脆還了俗,從此破罐子破摔,再不掩飾了。
此人看似體型肥胖,實則武功高強,尤其一手十八羅漢掌,真要打起來,白空空可不是他的對手。
要不然她也不會在郭家藏這麽久,其餘四人加起來,說不定武功都不如胖羅漢。
白空空并未細說與胖羅漢的恩怨,只說兩人有過節,自己打他不過。至于她跟郭舞的相識則戲劇性多了,她是來郭家找賣米糕的姑娘的,作為梁上君子,當然不能走正門,誰知尚未見着米糕姑娘,便看見府裏人扛着個不停扭動的麻袋到了花園。
郭家是商賈,按說不能住超過四進的宅子,可郭老爺跟縣太爺關系好,他又雞賊,便連買了兩座四進宅子并将其打通合并成一家,只要官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沒人能拿他說事兒,日後若有人來查,直接将門一封便可推脫。
所以郭家花園修的非常大,尤其是花園中央那個荷花池,說是個湖都不為過。
白空空藏身于樹影之中,看着那麻袋被打開,從裏頭滾出來個被縛住了四肢的女子,為首的老頭聲色俱厲,先是罵了一通,大意便是說女子辱沒家風,讓她活着家族便要蒙羞,因此要将她浸豬籠。
女子嘴巴被堵住,只能默默流淚,她被塞進了豬籠裏,家丁們擡着她往水裏一丢,直至池水沒過頭頂,活生生的一個人,轉瞬就沒了氣兒。
白空空皺眉不語,待到老頭等人散去,才有兩個身影悄悄靠近,走在前面那個正是郭舞。
郭老爺對兩個女兒十分嚴苛,凫水容易打濕衣衫,自然是不許她們學的。但郭舞自小跟姐姐關系好,兩人幼時梳洗時,常玩誰憋氣更久的游戲,她身後的英子懷裏抱着幹淨的衣服及一床薄被,英子會水,她跳到池子裏将大小姐撈了上來,郭舞解開姐姐腳上綁着的石頭,可很快便有說話聲傳來。
萬一被郭老爺發現,郭舞讨不着好,正好白空空看郭老頭很不順眼,便現身幫忙。
事态緊急,郭舞來不及分辨能否信任面前之人,但不得不說,有了白空空,她比想象中更快地安頓好姐姐。
大小姐郭雯命懸一線,而白空空正好随身帶着救命的靈藥,那是她保命用的,哪怕一只腳踏入了鬼門關,服下這藥也會被拉回人間,但郭雯接下來便發了高燒,暫時無法轉移,郭舞就将她藏進了花房,每日跟英子偷偷跑去照料。
白空空幫忙純粹是順便,她的主要目的還是找到米糕姑娘。郭舞照顧了姐姐幾天,府裏就出了事——她那好兄長郭亮,不知怎麽地突然卧床不起了。
像家裏發生的大事,郭老爺從不對女兒說,然後郭舞莫名其妙地就“被采花”,消息甚至眨眼間傳遍了全城,她爹還慷慨地拿出五百兩銀子做懸賞。
胖羅漢等人到達郭家時,白空空正準備再給郭亮來點印象深刻的教訓,但有胖羅漢在,一時間也難以找到機會,這時,郭舞向她伸出了援手。
也不知道郭舞是怎麽認出身高縮水近一半的白空空的,反正她幫白空空擋住了胖羅漢,雖然她即便不幫忙,也不見得胖羅漢能認出白空空,但她還是這麽做了。
白空空向來不喜歡欠人情,因此便答應郭舞會将郭雯帶出郭家,但郭雯迄今未醒,帶着這麽大一個人想要溜走可不容易。
而且她當時在郭少爺身上刻了“下回還來”四個字,要是做不到就跑,她的面子往哪兒擱?
了了出現的正是時候。
白空空問她:“要聯手嗎?我看你身手不錯,應該打得過胖羅漢吧?”
她就不行了,她只有一身輕功過人,拳腳招式頂多對付對付家丁,真要碰上厲害人物,跑不掉就只能挨揍。
夏娃客觀道:“數據顯示,你現在的武功,頂多只有胖羅漢的一半。”
而且胖羅漢還有另外四個幫手,如果雙方打起來,對面贏的概率很大。
胖羅漢已年過四十,練武練了三十餘年,了了迄今不過練了月餘,能有他一半,已是她天資卓絕。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贏的可能。”夏娃把數據面板拉到了了跟前給她看,“胖羅漢的優勢是內力深厚掌法精妙,而且對戰經驗豐富,你的優點則是招式靈活,若是能出其不意,說不定真能以弱克強。”
或者直接不打幹脆跑路也是可以的。
郭舞聽着白空空與了了的對話,緊張地看着她們,不時欲言又止,因為她倆都沒有提郭雯,她很擔心她們不管姐姐。
了了問:“你要找的人找到了麽?”
白空空點頭:“當然。”
而且她還沒有把米糕姑娘帶走,因為擔心她把人帶走了再來教訓郭少爺,會讓郭家注意到米糕姑娘。這也是為什麽白空空還留在郭家的原因,以她的輕身功夫,真想跑路,十個胖羅漢也攔不住。
像這種無法确定成敗的事,白空空很樂意嘗試。衆所周知,盜與賭不分家,而白空空恰好是個天生的賭徒,哪怕事情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她也不會認命。
米糕姑娘亦然。
反抗不了郭少爺,她也沒有因貞潔不複而去尋死,反倒老老實實在郭少爺的後宅待着,無時無刻不想着逃出去。白空空能精準得知郭少爺的行蹤,也是米糕姑娘幫的忙,甚至在郭雯身上,米糕姑娘也有出力,看管花房的家丁,與郭少爺身邊的小厮是親兄弟,否則郭老爺這般對待女兒,郭舞哪裏有本事把姐姐藏在裏面這麽久不被發現?
郭舞聽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講話,眼神中不由得流露出幾分羨慕。她自小便被教導要溫婉懂事,走路時頭上的簪子晃了晃都要受罰,蓋因自家是商賈出身,郭老爺生怕受人嘲笑,他原本還準備着将大女兒郭雯送給縣太爺家的公子做妾呢。
白空空問郭舞:“事已至此,我想問你,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呢?”
郭舞被問得茫然,她能有什麽打算?
“我帶走了郭雯,你呢?是想留下來,還是想走?”
郭舞愣住了,走?走去哪兒?
白空空一針見血道:“以你爹的德性,郭亮既然已經廢了,那麽他要不就多納妾嘗試再生個兒子,要麽就是去抱養一個,反正是哪種選擇,你的命運是不變的。”
郭舞知道她說的是真話,真話總是這樣難聽,讓人讨厭。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麽選擇,留下來必然沒有好日子可過,說不定過了多久,就會被她爹送人,可離開她又能怎麽樣呢?而且就這樣離開……
“……我不甘心。”郭舞忍不住握起了拳頭。“憑什麽走的是我?”
她跟溫柔的姐姐不一樣,她不是個聽話的好女兒,她好強又貪婪,什麽好東西都想要。
她不想去過餐風露宿的江湖生活,她不會武功也不懂江湖規矩,她喜歡榮華富貴金銀財寶,想要吃得好穿得好,永遠過這樣的奢華日子。
白空空訝然:“那你想怎麽樣?”
郭舞的拳頭握得更緊了,在內心深處,她有個無比卑劣的想法。
郭亮已經廢了,爹肯定會再生一個或抱養一個。家裏這麽多妾室來來去去,除了她跟姐姐還有郭亮,多年沒有新的妹妹弟弟降生,這興許意味着爹的身體大不如前,也就是說,去抱養的可能性很大。
反正無論怎樣,她跟姐姐都不會是爹的選擇。
想到這裏,郭舞閉了閉眼睛,不知道是不敢正視白空空與了了,還是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
“……我爹如果不在了,兄長又是個扶不起來的,只我一人,恐怕難以撐起家業。”
最終,郭舞選擇了一個非常委婉的說法。“郭家族人衆多,我守不住的。”
別看縣太爺如今跟郭老爺稱兄道弟似乎感情融洽,郭老爺一旦死了,第一個來咬郭家一口的就是縣太爺,這麽塊大肥肉在嘴邊擱着,傻子才不來搶呢。無論是人情還是律法,身為女子的郭舞都沒有資格繼承家業,只能分給郭老爺的兄弟子侄。
她這麽說就暗示了她的真實想法,也是在委婉試探白空空跟了了是否願意幫忙,假如在她成長起來之前能有個靠山,讓族人暫時不敢動她,那麽等她站穩腳跟,自然不必再為此事困擾。
白空空笑了:“你想得還挺美。”
卻沒說答應或是不答應,而是朝了了看去一眼。
兩人一拍即合,無論她們想做什麽,都得先除去擋路的人,首當其沖的便是胖羅漢,此人武功太高,是最大的障礙,除此之外的其餘人反則不足為懼。
這時白空空便不得不說出她跟胖羅漢的過節了。
事情很簡單,她四海為家,常常騎着頭毛驢随便毛驢走,東南西北哪裏都去,到哪算哪,聽到什麽有趣的事兒便去湊湊熱鬧,路見不平偶爾也會拔刀相助,反正日子過得還挺有趣。
有一回,毛驢将她馱到了一座寺廟附近。由于前來拜佛的香客衆多,路邊還有好些賣吃食玩具的小攤子,白空空玩心大起,便想在四處逛逛,然後就進了廟。
誰知這不進去還好,一進去就看見了當時還沒有“胖羅漢”這個外號的胖羅漢,他那會兒還是住持,一身袈裟穿在身上像模像樣,正與一位香客說話。
那位香客是個老邁的婆婆,衣衫褴褛,據說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一路走一路磕頭,正掏出懷裏的一個小布包,布包打開之後又是一層布,包得無比嚴密,而裏頭頂多只裝了兩百文錢。
她是來給重病的小孫女祈福的,她的孫女患了怪病,無人能醫,于是她便将孩子托付給了鄉親,前往這家據說十分靈驗,有求必應的寺廟前來拜佛。
胖羅漢慈眉善目的接過了老婆婆的錢,又安撫她坐下,甚至還讓小沙彌去請大夫。
當時白空空就覺得,自己真是以貌取人,竟在第一眼看見這住持時覺得人家生得如此胖,定然破過戒。
她看完了這一幕,還想往功德箱裏扔點銀子呢,誰知沒過多久,就看見拿了老婆婆錢的住持嘴角不屑一撇。
那表情與他之前慈悲的模樣太割裂,雖然只是短短一瞬,但白空空向來善于觀察,她覺着有點奇怪,當夜寺廟關門,便偷偷藏在其中未曾離去。
這下可讓她大開眼界,廟裏的小沙彌們是勤勤懇懇吃齋念佛做晚課,可住持與他那幾個心腹,竟躲在房裏喝酒吃肉,剛出爐的烤雞香味把屋頂的白空空都給饞得流口水。
不僅如此,他們還在讨論今日前來的香客,說這個香客闊綽,那個香客摳搜,還有哪個香客模樣俊俏……最後有一和尚對着住持溜須拍馬,說:“那老不死的婆子,竟拿這麽點破銅板來羞辱住持,害得住持您與她多說那麽久,真是便宜她了!”
區區兩百文錢,還不夠買他們這一桌子酒菜,住持被捧得很是高興,一行人吃得酩酊大醉,杯盤狼藉,七仰八叉的睡了一地。
之後白空空更是發現,這住持每逢初一十五,必定不在寺裏,由于住持武功很高,她每次跟蹤時總會保持距離,如此數次才發現,此人竟在外面有好幾個家!孩子都有五六個!
每回下山,住持都會換上俗家衣裳,白空空就奇怪呢,怎麽寺裏其它和尚頭頂都有戒疤,惟獨住持腦袋上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
之後的事情就簡單多了,白空空特意現身,引了青霞派掌門到這寺廟中,令其當場撞破住持醜态,又将住持的幾個妻子騙來,女人們都以為自己是唯一,聽說相公重傷,紛紛拖家帶口前來照料,結果這一碰面,才知道大家都一樣!
住持因此顏面掃地,如喪家之犬般四處逃竄,慢慢地臉皮就厚了,如今也留起了頭發,江湖人稱胖羅漢。這羅漢是諷刺他曾經是出家人卻六根不淨,他自己卻不以為恥,仍舊大搖大擺。
不過,他對“白日鬼”可謂是恨之入骨。
青霞派掌門之所以會追到他的廟裏,就是因為白日鬼在此,後來他也從妻子們口中得知,是有人将她們騙來的,青霞派人多勢衆,胖羅漢不敢拿人家怎麽樣,便只能記恨白空空。
“像這樣不是東西的人,那真是一抓一大把,數也數不清。”
白空空行走江湖多年,什麽事兒沒見過?胖羅漢恨她,她還不想放過胖羅漢呢!也就是她武功不行,否則早将胖羅漢一并閹了!
這次正好胖羅漢也在郭家,擇日不如撞日,白空空也想借此機會報仇,看胖羅漢日後還敢不敢再揚言與她不死不休!
上回她偷的是他的名,這回,她要偷走他的命。
了了聞言,問白空空:“你有辦法?”
白空空咧嘴一笑:“我這人呢,打架不大行,既然光明正大的來不了,那就玩點別的,誰說陰謀詭計就不算贏呢?”
她向來秉持着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跑完了再伺機報複的人生宗旨,偶爾刺激一點也不是壞事。
說着,伸手在懷裏摸呀摸,摸出一個小紙包。
她把小紙包遞給了了:“喏,這個給你,你要是打不過胖羅漢,就可以用這藥對付他。”
郭舞聽了忍不住問:“那不會兩敗俱傷嗎?”
白空空:“當然不會,只要撒出去時屏住呼吸,注意自己不要吸入就行了。”
小紙包薄薄的,摸不出什麽門道,只知道裏頭是些粉末,而且不多。
見了了不說話,白空空道:“放心吧,對你真不會有什麽影響,你要是不信,可以現在就打開試試看嘛!這藥不是毒,反而能讓人的內力在短時間內迅速減弱,只不過時效比較短,你要是用了,須得在一刻鐘內結束。”
夏娃:“那你怎麽不用?”
白空空聽不到夏娃的聲音,但她猜得到了了有疑問,于是一臉真誠地解釋:“我不用是因為就算胖羅漢內力不足,只比拳腳,我也還是打不過他。”
了了将小紙包收了起來,沒說用也沒說不用,夏娃提醒她道:“我可告訴你,這個叫白空空的女人,十句話裏至少有九句是假的,你可別全都信她。”
哪有人一見面,還沒弄清楚彼此底細就把所有話全撂下的,白空空能混跡江湖這麽多年,一看便不是一般人,哪怕她很面善,說話帶笑,夏娃也不信任她。
誰知她都提醒了,了了卻沒有聽她的,而是跟白空空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