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
她倆在屋子裏找錢, 吳老太跟沒看見一樣,她像個不起眼的影子,伛偻着身軀沉默地存活。
耿老頭還躺在外面地上起不來呢。
老耿家房子是這樣的, 正面一排三間大屋, 中間的是堂屋, 左邊屋耿老頭跟吳老太住,不過吳老太可沒資格跟他一塊睡床, 吳老太睡得是左大屋靠牆的板床,因為她夜裏得伺候耿老頭,像什麽洗腳啊倒水啊全是她的活。
這也是耿老頭在地主家學來的, 右大屋住得是耿老大, 耿老頭天天驕傲地自稱貧農,實際上滿腦子封建餘孽,長子嫡孫他最為看重, 所以全家除了他自個兒外,櫃子裏那一堆好東西,就耿老大跟耿大毛吃得最多。
右大屋往南連着另外三間稍小的房, 這就是耿老二耿振業還有耿老四的了,每家擠一間, 要單獨兩人還行,可耿老二跟耿老四家都有娃,這就有點擠了。
所以耿老頭要把王白菜母女趕走, 最高興的就是耿老二跟耿老四。
可惜他們的心願注定要落空, 王白菜跟小丫被攆到茅草屋後, 耿老頭不知從哪摸出一把黃銅大鎖, 愣是給房子鎖上了,之後也沒說要留給誰, 但耿老二猜測,估摸着是要給耿大毛的。
誰讓耿大毛是長孫呢,可這也太不公平了,憑什麽啊!耿大毛今年才十四,離結婚都還得幾年,憑啥現在就給他分房子?
王白菜還找着了被耿老頭藏起來的鑰匙,把門一打開,裏頭撲面而來一股長時間沒住人的黴味,屋子裏空空蕩蕩,但好歹有床有櫃有板凳。
耿振業是四兄弟裏最出息的那個,他還活着時,耿老頭再偏心,表面上也裝得一碗水端平。
其實當初征兵的時候,耿老大跟耿老二也去了,可惜這倆不合格,都被刷了下來,反倒耿振業通過了。
也正因為耿振業入伍當了兵,耿老頭在村裏的形象才得以重新升華。
王白菜打開了窗戶,冬天的冷風嗖嗖往屋裏吹,冷是冷了點,可黴味散得很快。
要不她說怎麽說這屋子空空蕩蕩的呢,王白菜跟小丫娘倆大冬天還穿這麽單薄,床上櫃子裏全是空的,合着這娘倆連身換洗衣服都沒有?
因為兩人都沒有記憶,所以也不知道東西哪兒去了,不過無外乎就那麽幾個可能,要麽耿老頭給扔了,但這個可能性不大,估摸着是被其它三家給分了。
被人穿過的衣服,被人用過的床單,再拿來給王白菜她也不想要,正好耿老頭櫃子裏還有兩床一看就是剛彈好的新棉被,甚至還有兩塊布,正好拿來用。
耿老頭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寶貝讓王白菜這個挨千刀的給嚯嚯了,心痛得簡直不能呼吸,他全身疼得厲害,又氣又急,生怕自己藏起來的錢票還有存款不保,可他只要一張嘴,王白菜就會用小鋤頭給他一下,這讓耿老頭想起自己還是放牛娃時總愛偷懶,被地主家管家瞧見就會挨鞭子。
那種早已遺忘多年的恐懼,沒想到在王白菜身上舊日重現了。
說實話,耿老頭屋裏王白菜能看上的太少了,她本身沒有欲望,可身體狀況擺在這裏,哪怕不考慮自己,她也不能不管了了。
先将屋子簡單收拾了下,眼瞅着今天晚上有地方住了,王白菜問了了:“洗不洗澡?”
水燒好了。
了了點頭。
天太冷,可這娘倆身上髒得不行,不洗根本沒法睡,反正王白菜跟了了都難以忍受。
王白菜就地取材,用稻草糊住了窗戶漏縫的地方,她先洗,這樣可以讓屋子裏的溫度升高一些,不然小孩子體質脆弱,很容易生病。
真的太髒了。
這具身體的原本主人不知多久沒有洗過,第一遍搓下來的污垢直接把水變成了黑色,倒水的時候光沖就沖了三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母女倆頭上都沒長虱子,情況不算太糟糕。
王白菜洗完澡後,穿得是從耿老四屋裏拿來的衣服,洗澡之前她把三家都走了一遍,之前屬于王白菜娘倆的衣服,老耿家男人是不穿的,而女人們又不像他們那樣邋遢,所以還有兩件算是幹淨的。
小丫就好一些,她是家裏最小的女孩,根本沒人穿得下她的衣服,王白菜挑了幾件勉強沒那麽破的。
她還抱來了一床耿老頭蓋的被子,打算拆了裏頭的棉花做新棉襖。
老耿家珍貴的肥皂直接被王白菜跟了了兩人用光了,好在洗完澡後神清氣爽,感覺身上至少輕了兩三斤。
一切收拾妥當後,王白菜給了了泡了麥乳精,重新洗了個幹淨的盤子,擦幹後放上牛肉幹桃酥水果糖等等從耿老頭櫃子裏找出來的吃的,當然也沒少了她自己那份,之所以這樣照顧了了,一是她秉性溫柔,二是了了這具身體過于弱小。
重新補充了一下體力後,王白菜将老耿家全部人都叫到了院子裏,原因也很簡單,天兒冷,風一吹,蠢人的腦子能清醒一點。
耿老大在她的眼神示意下,把耿老頭從地上扶起來,靠牆根坐了,耿大嫂跟三個娃也坐過來。
其餘幾家也都是各坐各的,吳老太單獨待。
王白菜走到耿老二跟前,吓得耿老二挪着屁股往後蹭,生怕她再給自己兩條腿也卸咯。
了了就不一樣了,她被安排坐在堂屋門口,這裏擋風,還有吃有喝,又能作為家庭成員之一參與會議。
王白菜用小鋤頭挑起耿老二的胳膊,咔咔兩聲,給他脫臼的手推了回去,動作幹淨利落,耿老二甚至都沒反應過來。
“把你們請出來,也是為了商量一下今後老耿家的生活方式。”
王白菜說着,掏出了存折本,耿老頭雙眼圓睜,要不是動彈不得,他非撲上去搶不可。
王白菜顯然深谙講話藝術,她開門見山道:“這裏頭一共有七千六百七十五塊整。”
多,多少?!
全家人,包括最受爹疼的耿老大都懵了,長這麽大別說見過,就是聽都沒聽說過這麽多的錢!家裏怎麽會這麽有錢?
“所以我想分家,有人有意見嗎?”王白菜說,“這存折裏的錢,你們可以平分。”
心思最活絡的耿老四第一個贊同:“我沒意見!”
他早看老大不順眼了,老三受重視,那是老三有本事,老大憑啥,就憑他又饞又懶?不就是第一個出生的嗎,有什麽了不起,成天問爹要這要那,關鍵爹還真給!
七千多塊錢啊,分到手裏,不得小兩千?耿老四長這麽大,手頭最富裕的時候,也不過有個塊兒八毛的。
一聽說要分家,耿老頭差點兒把血吐出來,他還沒死,分什麽家?不許分家!
王白菜只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見,相信有了這個被耿老頭藏得嚴嚴實實的存折,大家都是很樂意分家,很樂意把錢攥在自己手裏的。
而且她說的平分,也不是耿老四以為的平分。
“耿振業的撫恤金,加上他這麽多年給家裏寄來的津貼,這些是屬于我跟小丫的,要從這筆錢裏頭劃出來。”
四舍五入,王白菜拿走了三千六百七十五,這下就還剩下四千。
這四千裏,才是老耿家的財産,四房一房一千,耿老頭的養老肯定要跟大房,所以王白菜讓二房跟四房自己選,是從這分到的一千裏頭扣除養老錢呢,還是家裏鍋碗瓢盆雞鴨什麽的全都不要。
耿老四依舊是那個最快答應的:“不要!”
開什麽玩笑,有了錢誰還要這些破爛,要是破爛能抵養老費,誰花錢啊。
耿老二也是一樣的想法。
耿老頭有意見,他有意見大發了!可他說不出話,而且他感覺脊椎疼得要命,被攙到牆根坐下到現在,身子都沒敢動,一動鑽心疼。
這時耿老頭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王白菜瞥了他一眼:“你有意見?”
雖然是和善的語氣,但耿老大搖頭如撥浪鼓:“沒、沒!我、我就是想問……”說話間他快速瞥了眼吳老太,“我娘的老……也我養啊?”
王白菜感到匪夷所思:“生你養你的親娘,你不給她養老?”
耿老大躲開她的視線,他娘以前能幹又勤快,可近兩年身子骨不好,都不怎麽下地了,成天也就伺候他爹,現在還行,再過兩年恐怕也得躺床上等人伺候,那、那他不就虧了嗎?
耿老頭一聽,嘴裏哼哼唧唧地就要罵耿老大,不過他不是罵耿老大不孝,而是想表達別人伺候他他不習慣。
王白菜就問二房跟四房:“那你們兩家,誰家養她?”
耿老二跟耿老四低頭裝死,小拖油瓶好歹還有長大的一天,老拖油瓶那純純的躺着等吃喝等死。
吳老太全程一句話都沒說,她早就麻木了,日子過成什麽樣,吃什麽苦都無所謂。
了了冷眼看着,不發一語,她向來沒有同情心。
王白菜卻難以忘記那個藏在雜糧飯下的水煮蛋,于是她笑笑道:“既然這樣,就讓她跟着我們吧,不過作為代價,你們每家都得拿出五十塊錢。”
吳老太一愣。
五十塊錢算是筆巨款了,耿老四一聽,眼珠子一轉,立馬就想把給老娘養老的事兒攬到自家身上。
他娘還能再幹兩年,等幹不動了随便給點吃喝餓不死就行,最大的開銷不過買副薄皮棺材。
嘴一張就要開口,王白菜笑睨他一眼,提醒道:“想清楚了再開口,開弓可沒有回頭箭。”
耿老四哆嗦了下慌忙搖頭,不敢說話了。
耿老大耿老二其實也心動這五十塊錢,但誰都不敢要。
耿老頭嘴裏嗚嗚個不停,光這四家分了有啥用,他的養老錢呢,他的養老錢不分嗎!
這當然是不分的,王白菜又不是真情實感要分家,以她目前的情況,估計要在村裏生活很長一段時間,揍這麽幾個人不是問題,但這個年代,真要惹出什麽麻煩,還不大好收場。
否則動手之前,她不會特意去給大門落上門栓。
短時間內,她希望老耿家在外保持正常,直到那人到來。
“對了,既然以後你給你爹養老,就把你爹接到右大屋住吧,左大屋留給你娘了。”
耿老大不敢置信:“啥?!”
耿老四立刻道:“是啊,大哥,你住的右大屋可比我們幾家寬敞多了,一間就頂得上我們兩間,爹跟你們住,一點毛病沒有。”
耿老二暗搓搓點頭。
這耿老大是真接受不了,他就想鬧,頭一擡,發現王白菜很随意地把玩着手裏的小鋤頭,于是他的抱怨就又默默地吞了回去,算了……暫時先這樣,以後再說。
言語間便決定了耿老頭跟吳老太的未來,但家裏就一個竈臺,分家不分竈,頂多就是以後各家去撿各家的柴火,得自己做飯了,但這也沒啥不好,手頭有錢,想吃啥不行?
耿老大臭着臉去給耿老頭搬東西,王白菜在旁邊看着他,免得他“拿錯”了。
好些屬于耿老頭的好東西,王白菜都不給拿,比如被子枕頭啥的,反倒是吳老太睡得那張小破床,讓耿老大扛走了,這不晚上耿老頭就有睡覺的地方了嗎?
耿老頭在右大屋疼得直哼哼也沒人管,王白菜對他的情況心裏有數,未來一段時間內,這老東西沒法下地走路,等他能下地了,一切也都無力回天了。
“你自己收拾吧,我就不奉陪了。”
這是王白菜對吳老太說的話,吳老太到現在整個人都是懵懵的,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三兒媳的意思是,這間大屋,以後她一個人住了?
不用再睡狹窄的板床,不用伺候人了?
這怎麽可能呢,她不是在做夢吧,她真能不伺候老頭子了?
吳老太就這樣呆坐在屋裏,半晌沒個動靜,而王白菜一出左大屋,還坐在堂屋門口的了了就看了她一眼。
沒說話,但要說的都在眼神裏,清清楚楚。
王白菜問:“想說我多管閑事?”
了了沒吭聲。
是不是多管閑事,還用得着她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