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皇帝後悔莫及 - 第 8 章 暴露

暴露

第8章

豔陽高照,雪牆上花影疊巒,灑掃聲、叫賣聲、唱喏聲、鑼鼓聲……各種聲音混在一起,漸次從窗戶門縫裏飄進來,鑽進紅魚耳朵。

她盤腿坐在床上,在默念兩遍《清心咒》後,終于深呼一口氣,睜開眼睛。

如今的情形着實是越發詭異了。

紅魚揉着因未睡好而有些發腫的眼皮,瞥向不遠處幾個描金箱籠,打了個噴嚏。

翠藍雲緞對襟衫子、織金紗緞曳地裙、緞子鞋、還有各種貼臉的翠面花兒,抿頭的梳背釵環,甚至鑲金的銅盆、火架、吊屏…..全是昨日少年着人搬進來的。

這些東西一件便要花去尋常人家最少幾年的花銷,便是在通古縣稱得上消金窟的院子裏都難得一見。

這是官宦富貴之家才會準備的東西。

那個十一究竟是哪裏來的大佛?

若說開始,她還懷疑他是窮兇極惡的山匪,亦或者是與馮三奇有過節的仇家,但經過昨日那一遭,這兩個猜測通通被她否決。

哪個山匪和普通仇家會有這樣大的能耐,殺了官宦子弟,還能讓官府不再追拿他,反而送錢給他,如此做派,簡直是拿他當大爺對待。

昨日那捕頭拿出畫像,那上頭的人分明與少年一般無二,說明他們已然根據線索斷定他是兇手,然而轉眼便換了一副面孔,不捉了。

分明有鬼。

他有恃無恐,繞如此大一圈,目标究竟是馮三奇……亦或者是——

她?

這個念頭讓紅魚額間一跳,她猛拍一下正于手背上撕咬皮肉的小蟲,将它屍體狠心掃落在地。

思緒被一陣腳步聲打斷,紅魚精神一抖,趕緊阖上雙眼。

随着腳步聲停下,規律的敲門聲響起,“新鮮的桐皮熟脍面、魚兜子,雲翠姑娘,可要嘗嘗?”

紅魚正思索着怎樣對付他呢,自然不想在他面前露出破綻,只做未醒,并不答話,只門口香味像是知道她饞了一般不斷往屋裏飄,惹得她口生津液,不自覺滾起喉嚨。

隐約聽得一聲嗤笑,來人似是嘆口氣,說:“成吧,那便只好在下獨自享用了,姑娘繼續睡。”

紅魚實在受不住,猛掀被子起身,往房門看去。

詭計多端的少年郎,知道她此刻餓了嘴饞,偏用這招引誘她!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一切等吃飽了飯再說。

“等等!”紅魚飛快下架子床,她那雙暗藏兇器的鞋早被少年找人丢了出去,買來一雙大紅緞子白绫軟鞋給她,踩在腳底軟綿無聲,跟踩在棉花上似的。

整理好儀容後開門,少年已換了衣裳,卻還是一樣的張揚顯眼,一身紫閃黃錦緞束腰直身,身段顯出來,十分随意地坐在走廊長凳上閉目養神,聽見開門聲,睜眼笑道:

“原來姑娘醒着呢。”

明知故問。

紅魚換上一副笑臉:“是呀,十一少俠,真巧。”眼睛忙不疊往他一旁的托盤上瞧。

熱騰騰的湯飯,聞着更香了。

十一站起身,“既如此,這飯還是留給姑娘吃,只是……”

他一雙桃花眼瞥向紅魚,“不知姑娘可方便?”

不方便能如何,他還能喂她吃?紅魚心中腹诽,面上卻不顯,口中連忙回答:“方便方便,少俠自去忙,不必管我。”

紅魚接了托盤,關了門,自個兒拿筷兒到桌邊吃了,正吃得盡興,卻隐隐聽見門口傳來陣陣說話聲。

“你瞧,那就是險些被官老爺帶走的俊後生。”

“啧啧,确實好看,這樣的人怎麽瞧着也不像是會傷人性命的,唉,你說這後生成家沒有,跟你家大妞倒是般配。”

“說什麽呢,你那眉毛底下兩個窟窿是擺設吶,沒瞧見人家一直守在心上人門口呢,聽小二說怕有人打擾那姑娘,在廊上整夜不合眼地守着,哎呦,這麽好的孩子可不多見了……”

說話聲漸漸遠了,紅魚一臉懵,筷子夾的魚兜子‘啪’的落在托盤上,心中宛如驚濤駭浪。

整夜守着她,這人……意欲何為啊。

紅魚咬着筷子,仔細回想自遇見少年後他待自己的種種行為,發現除不讓她獨個兒溜走一事外,他對自己可以說是無微不至,好得着實有些過分了。

從穿着到吃食無微不至,這完全不是一個正常人對陌生人應該有的态度。

紅魚心裏的古怪連帶着不安噌噌往上冒,盯着那碗未動過的桐皮熟脍面半晌,最終從肚兜裏層隐藏的小夾層裏翻出一小包藥粉來。

她打開一條門縫,小聲提醒:“少俠,你還要在這裏守多久,我不用你看着,快回去休息吧。”

十一将短蕭放在唇下,難以入耳的‘鋸木聲’短促作響,人大方揮手,“我無事,姑娘自去用飯,不必管我。”

樓下已經有客人捂住耳朵開始埋怨,倒是無人敢叫罵,但那哀怨痛苦的眼神落在人身上到底也不好受,紅魚一把将少年拉進房中,‘啪’地将門阖上。

他無事,她有事呀。

紅魚看着這個一身慵懶,滿身秘密的少年郎,使勁清清嗓子,半晌,乍然浮起一抹分外真誠的笑:“少俠,咱們每日待在這裏,得花不少錢吧。”

不着痕跡地引他坐下,聽他說:“确實如此,姑娘擔心王頭翁給的錢不夠花?”

紅魚邊往嘴裏塞魚兜子邊善解人意地點頭,“自然,自然。”

“不必擔憂。”十一大手一揮,“花完了還會有人送。”

真大方啊。

他所說的人除了官府還有哪個。

紅魚熱烈撫掌,“原來如此,真是好事,這樣我往後便都有織金紗緞可穿了。”

似是全然未看出她表演的拙劣,少年點頭微笑,半晌,卻忽然道:“還以為姑娘不識得這些緞子。”

這幾日為騙取他信任,她曾編造身世,說自己出身貧苦,可憐的緊,祈求他給條生路。

紅魚心頭一咯噔,面上卻不顯,笑嘻嘻道:“畢竟在院裏呆過些時日,見姑娘們穿戴過,也算有些見識。”

少年像是信了,只說,“那可不是什麽好地方,往後姑娘還是別提了。”

紅魚自然連連稱是。

又交談幾句,紅魚方捂嘴打了個嗝,指着那碗桐皮熟脍面說:“着實是飽了,诶,少俠可是還未用飯,不如把這碗面吃了吧。”

少年琥珀般的眸子往她身上看了兩下,只瞧得她後背冒汗,随後少年起身,走至門前開門。

紅魚額頭開始突突跳,卻聽他喊,“小二,添雙竹筷。”

紅魚跟着他站起的身子又直直坐下去。

少年像是當真餓了,一碗面很快見了底,他吃得越多,紅魚的心情就越好。

然而随着時間的流逝,她嘴角的笑意卻慢慢淡了下去。

他怎麽還沒事?

不應當啊,吃了那藥,不說立時去見周公,最少也應當昏昏欲睡,說話走路打顫,他怎麽如此鎮定?

紅魚有些懷疑是自己那藥貼身保存太久以至于失了效力。

她想的太過入神以至于等十一喚她時,險些将手中茶杯丢掉。

“姑娘怎麽了?”他問。

紅魚搖頭,掩飾性地将茶杯放于桌上,“沒,沒事。”

少年沒再問,而是指着打開的窗柩道:“瞧,來了。”

紅魚滿心煩亂,卻還是跟着過去,聽見隐隐有唢吶聲響,不一時,便有一隊人馬身披孝服,手扶棺椁路過樓下,唢吶震耳欲聾,卻沒人在哭,只有為首的一個幹瘦中年人眼圈發紅,被人攙扶着,像渾身被抽幹了力氣。

“那是馮榮。”少年走至窗邊,打開窗子,忽然開口。

馮榮…..那這棺椁裏裝的便是他的兒子。

馮三奇。

紅魚點頭,沒什麽表情。

十一問,“你不應該高興?”

紅魚一愣:“我為何要高興?”姓馮的與她又沒有幹系,她現在只關心她的藥為何還不起作用。

後知後覺的,她忽然反應過來,這人好似在用這件事逗她開心?

這讓紅魚覺得自己給他下藥的行為有些禽獸,然而很快她心中那點浮起的愧疚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她的肚子開始痛起來了。

紅魚定定地與少年對望,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你……”

“姑娘可知世上有一種神奇的藥?”

紅魚腸胃在打架,薄汗岑岑,努力維持正襟危坐之态,“什麽?”

少年一臉認真繼續:“那藥下肚,先是攪得人肝腸寸斷,然後開始腐蝕人的肉身,不必驚慌,此藥不會傷害人的骨頭,只會把你的皮肉一點點爛成肉塊,最後人就變成了帶着肉末的骨頭架,偏還死不了……”

紅魚仿佛丢了三魂七魄,那少年卻‘噗嗤’一聲笑了:

“騙你的。”

少年還一臉真誠地關懷她,“姑娘這是怎麽了,被我吓着了?罪過罪過。”

要了命了。

紅魚一把推開他往樓下趕。

這人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成了精了,她鬥不過。

這已然是紅魚不知道第多少次失敗了。

那個少年就像話本子裏有神通的西天佛祖,把她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怪牢牢按在手掌下,叫她無論如何都翻不了身。

紅魚生無可戀,夢裏都在拿竹竿子報仇,對着化作花孔雀的少年滿街追打,然後在少年的敲門聲中醒來,繼續一天的擔驚受怕。

期間,馮榮已經随着宋太傅離開通古縣,去往上京,馮三奇之死也淹沒在茶餘飯後的談資之中,漸漸無人提起。

紅魚在客棧挺屍多日,恰逢十五,縣裏舉行廟會,又是豔陽天,十一卻像開了竅似的,不再将她困在客棧,開始帶她出門。

廟會上除了上香,瞧百戲的人最多,只見伶人們或是飛丸,或是疊按倒立,亦或作盤鼓舞……熱鬧非常,紅魚許多年不見這般熱鬧,倒是有些歡欣鼓舞,回首去瞧身後少年,不由一頓。

少年靜靜地站在那裏,神色平靜,目光中卻帶着一種她瞧不明白的情緒,她不知道該叫它羨慕還是失落,他人在這裏,可是四周的熱鬧卻好似與他無關。

紅魚在鼎沸的喧鬧聲中問他:“少俠,你……沒看過麽。”

百戲在民間十分尋常,北邊她不知道如何,但在如今的雲陽,但凡辦廟會,幾乎都能見到它的身影。

少年搖頭。

紅魚靜默了。

一個一身本領,膽識超人,眨眼間便能要人性命的人,卻便最尋常的百戲都未曾見過……

紅魚沉吟片刻,笑道:“這裏太擠,那邊有舞獅,咱們過去瞧瞧?”

十一颔首,他興致高昂,什麽都要瞧,什麽都要看,到最後紅魚累得渾身無力。

“反賊關柏,哪裏逃?!”

路過一處角落時,有幾人在唱大戲,其中一個紫袍冠帶、塗着白臉的倒在地上,一番掙紮後沖來人叩頭,“兄弟饒命!”

來人一身铠甲,後背五彩靠旗,端的是威風凜凜、器宇軒昂,嘴裏唱着,“你你你呀,背主忘恩,我斷乎饒不得你。”

說罷,揚手揮刀,一刀斬下那人頭顱。

白臉扔出一木雕的假頭,一群人圍着那假頭踢:“哦哦——反賊關柏被砍頭喽——”

紅魚經過時,腳步頓了頓,前頭少年回頭喚她:“怎麽了?”

良久,紅魚淡淡一笑,“沒什麽,就是有些累了,少俠,行行好吧。”

‘假頭’被踢過來,少年彎腰将它撿起,交給戲班子,轉頭十分善解人意帶着紅魚去往路邊一處茶攤吃茶。

她似乎當真累了,軟趴趴趴在桌上,眼睛卻一直盯着茶鋪外一處看。

十一:“想吃?”

紅魚點頭,“少俠,我想吃糖人。”

十一起身出去,回身對她喊,“是寫名字的。”

紅魚累得擡擡手,表示知曉。

唉,連茶攤都選這樣難逃的地方。

紅魚拽住前來添水的小哥,那小哥聽見她問題,回道:“沒聽說呢,姑娘要不到別處打聽一下?”

又是這樣叫人失望的回答。

紅魚勉強扯起一點笑意,道了聲謝,等少年回來瞧見她一副失落模樣,不免嘆口氣,“姑娘等急了?老伯年歲大了,動作慢些,等些時候也無妨。”

他根本不知自己在難過什麽。

紅魚暗自揉了下發紅的眼角,起身,聲音沙啞,“我去拿吧。”

少年沒攔她。

紅魚同賣糖人的老伯交談了會兒,接了他手中的糖人,然而就在轉身之時,眼睛瞥見糖人寫就的名字,整個人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按住,瞬間動彈不得。

她緩緩擡頭,只見那少年坐在不遠處的茶攤處,如一團火焰燒得正旺,一雙桃花眼帶着笑意望向自己。

紅魚握住糖人木棍的手漸漸收緊,指尖開始泛白。

兩個糖人,一個寫着‘十一’,而另一個,寫的是——

‘紅魚’。

而非她告訴他的‘雲翠’。

他知道她的名字 ,真正的名字。

此時少年亦意識到了什麽,嘴角笑意緩緩消失,默然起身。

日頭高升,人間三月裏,一股涼意卻緩緩爬上紅魚脊背,連日來的猜測在這一刻落到了實處。

她一個轉身,提起裙子拔腿就跑。

寫着兩人名字的糖人跌落塵埃,被鞋子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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