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虐)
“不成, 你不能信他。”
苗春柳‘噌’地一下從凳子上起來,拿上牆角那杆紅魚平日裏趕野豬的耙子就要出去。
“苗姐姐,你做什麽去?”紅魚見那耙子在她肩頭搖搖欲墜, 忍不住上手幫她扶好。
苗春柳咬着牙,“幫你把那老東西趕走。”
他兒子馮三奇當初敢那樣明目張膽欺男霸女, 全是他默許, 這樣一個人, 如今突然冒出來,能安什麽好心。
那耙子實在太沉了,紅魚趕緊幫忙給她卸下來, 拉她回屋坐下,站在她身後給她揉肩膀。
“苗姐姐消消氣。”
見她不當回事, 苗春柳趕緊回身拉她的手:
“我是說真的,你萬萬不能信他, 朝廷那些精兵, 他們也不是吃白飯的, 那麽些人尋徐介郁這麽久都沒尋到,他如今一個丢了官身的磨鏡子老漢能比他們更有本事?定然是在框你。”
确實是這個道理,秦升在一旁随聲附和。
紅魚回握住苗春柳的手,笑了笑,轉身給她和秦升沏兩杯木樨茶。
茶香濃郁,濃濃茶霧從杯中往空中飄,越來越高, 越來越高,最終沒了蹤影。
“不試試怎麽知道?”紅魚捧臉瞧着那飄蕩的茶霧, 悠悠說道。
苗春柳最怕她這幅神情,笑嘻嘻的, 什麽都不在乎的摸樣,可心裏說不準早打定了主意。
她無奈,猶豫了半晌,還是道:
“小官人他……殺了那馮榮的兒子馮三奇,雖是徐家父子逼迫他執行的任務,但那馮三奇畢竟确實死于小官人之手,馮榮心中當真會毫無芥蒂?”
在随明城,近乎所有人都知曉他們兩人的關系,他又怎會真心幫助紅魚?
紅魚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找上我不過是想借我的手為他兒子報仇而已,并非真心幫我,亦或者他根本不想報仇,只是替徐介郁來诓騙我的。”
“那你還——”
“苗姐姐。”紅魚安撫她,“放心,我哪兒也不去,我這條小命金貴着呢,可不能有什麽閃失。”
聽她如此說,苗春柳大松一口氣,“當真?”
紅魚将自己的茶杯與她的相碰,發出‘咣當’的一聲輕響:
“當真。”
苗春柳有些不信,叫秦升回去取自己的衣裳來,打算在道觀同紅魚住一陣子。
眼見着紅魚一連多日并沒再同那馮榮見面,似乎将這事兒忘記,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然那日紅魚扭了腳,苗春柳下山去鋪子裏取藥膏,等回山上時,已然尋不見紅魚的蹤影,只屋中四方桌上用石頭壓着一封信,上頭寫道:
“苗姐姐、秦大夫,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徐介郁殺我所愛,紅魚誓報此仇,若三個月我沒有平安歸來,請二位為我立一衣冠冢,葬于青溪身畔。妹妹紅魚頓首拜謝。”
苗春柳身形晃了一下,手扶在桌上,不住念叨着:
“……傻姑娘,怎麽就跟陳王妃一樣倔……”
大雁開始南歸,又是一個秋季,北方的蕭瑟似乎也被吹到了南方來,路上洋洋灑灑,盡是落葉,馬踏在上頭,只是‘沙沙’作響。
紅魚坐在飛瓊背上,一路飛奔,衣袍在秋風裏飒飒作響。
苗春柳的擔心不無道理。
青溪死了,徐文期也死了,馮榮在這世上的仇人便只剩下一個徐介郁。
但從前馮三奇死了,馮榮還是老老實實給徐家父子賣命,并沒聽說他對徐家父子有何不敬,青溪脫離王府,他也未曾派人追殺他,瞧着并沒有把馮三奇的死放在心上的樣子。
如今突然出現,焉知他不是徐介郁派來,引她入套的?
可萬一呢?
萬一他之前是在忍辱偷生,萬一他沒有同徐介郁勾結,萬一他當真知曉徐介郁在何處呢?
為了那一點點的可能,她甘願冒這個險。
青溪。
她将那管短蕭緊緊握在手中。
望你在天上保佑我,順利殺了徐介郁。
“駕——!”
若有人遠遠望去,便能瞧見在那荒蕪的小道上,一白馬馱着個青衣小姑娘,越跑越遠,直至到天盡頭,消失不見。-
馮榮沒有騙她,他确實知道徐介郁的藏身之地。
他就躲在随明城不遠處的一座寨子裏。
這座寨子原是個土匪窩,朝廷打到雲陽來,他們也早早投了降。
不想卻是暗度陳倉,早早跟徐家父子勾結到了一起。
當紅魚喬裝打扮,在寨子外遠遠瞧見一張熟臉時,暗暗捏起了拳頭。
那是徐介郁的貼身護衛。
紅魚問馮榮如何知道徐介郁在這兒的,他閉着眼,花白的頭發随風亂舞,答道:
“送菜。”
寨子着專人把守,并不許陌生人進去,紅魚轉身要去通知官府。
哪知那馮榮卻好似聽見什麽笑話一般哈哈大笑。
“郡主,您在雲陽這麽多年,還弄不清我們這些當官的嗎?您以為,天下的官吏有何不同?難道換了個主子,這些官吏就變了性子,不一樣了?雲陽的官有貪贓枉法徇私舞弊的,難不成朝廷派來的官裏就沒有這樣的人物?”
紅魚問:“你究竟想說什麽?”
馮榮道:“郡主這樣聰明,何必非要我點明?當今聖上想早捉到徐介郁,可他底下有些人便不這麽想了,徐介郁被抓住了,誰來給他們每年撥大批的軍饷?又有誰給他們高官做?”
紅魚靜靜聽着,漸漸明白過來。
如今這裏有些官,并不希望捉到徐介郁,即便報官,他們也只會派人來做做樣子,反而打草驚蛇。
她瞧向馮榮。
難怪,他知道徐介郁在這兒,卻沒去找官府,反而來找自己。
“我明白了。”
既然官府的人不來,那就是只好她親自去殺他。
恰逢重陽節,寨裏的人需要大量的菜蔬來擺宴席,這段時日事多,他們也好混進去。
兩人喬裝打扮,裝作一對送菜的父女,悄悄塞給盤查的人幾塊碎銀,便蒙混過關。
紅魚溜進廚房,偷偷往裏頭下了不少蒙汗藥。
待到時辰到了,紅魚本想親自到徐介郁房裏去殺他,誰知馮榮卻放了一把火。
火光滔天,馮榮不停地喊着:“官兵殺進來了!官兵殺進來了!”
嘶喊聲、慘叫聲、木頭燃燒聲不絕于耳。
紅魚一雙眼睛望着馮榮,馮榮的一張臉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如同鬼剎:“郡主,再不趕緊,徐介郁就要跑了。”
紅魚不想再搭理他,往徐介郁房間跑去,裏頭火光大盛,卻空無一人。
她當即要出去,卻見早前她看見的那名死士正站在門首,靜靜望着她,而他身後,徐介郁那張臉慢慢從黑夜裏顯現出來。
“好久不見,妹妹。”
他看了眼她手中的匕首,輕聲問,“你今日來,是來殺我的?為了那個奴才?”
“我是要殺你,不過不是為了什麽奴才,而是為了我的情郎,你殺了他,我自然要讓你償命。”紅魚立在火光中,淡淡開口。
聽見‘情郎’一詞從她口中說出來,徐介郁突然爆發:
“他憑什麽!”
一個命如草芥的奴才,他憑什麽那樣簡單便得到她的心!而他無論做什麽,都不能讓她對自己多看一眼!
他們相處總共才不過一年,而他和她自小相識,十多年的情分竟比不過她和那奴才的短短一年!
她不能這樣侮辱自己,不能!
所以他殺了他。
不,确切地說,是他和她一起殺了他。
徐介郁平靜下來,忽然扯起一個笑:
“妹妹,你口口聲聲說要為那奴才報仇,可你知不知道,你那日拿走的那藥,不但能夠隐藏化血丹毒性,叫人只以為毒解了,還會暗自催促其毒發。”
他指着紅魚:“但凡你對那奴才多一些關心,便能發現不對勁兒,可我猜,你并沒有。”
紅魚身形晃了晃,險些站不住。
“看,我猜對了,所以妹妹,你找我報仇,可是你自己呢?”
火勢越來越大,紅魚手握着匕首,指甲陷進皮肉裏。
是啊,她也該死的。
她應該早一點發現青溪的傷,可她當時神思恍惚,還以為他對自己變了心,不理他。
青溪……
火苗慢慢蠶食過來,就要燒到她身上,忽然不知哪裏吹來一陣風,将那燃燒的門板吹得‘咣當’響。
紅魚當即清醒過來。
她當即立斷,拿屋裏茶壺将臉頰衣服澆濕透,就要沖出去,卻被那死士擋住。
熱氣漸漸漫上來,撲在皮膚上,只是灼熱的疼。
紅魚對那死士道:“你認識青溪嗎?”
那死士不吭聲,她又道:“他從前在王府的代號是十一,我在給他報仇。”
“你的代號是什麽?”
那死士眸色漆黑,火光在裏頭一閃一閃,像是紛飛的金色蝴蝶。
他還是那樣不發一語,卻慢慢側過了身子。
徐介郁看着這一幕,忽然爆發出詭異的笑聲,笑得前俯後仰,連眼淚都笑出來。
“妹妹,你還是這樣好本事,連我最後一個死士你也能說動,哥哥我佩服得很哪,既然如此——”
他擡頭,像是哄紅魚一般,輕聲道:
“那咱們一起死吧!”
說着将才從火裏沖出來的紅魚給撞了回去。
與其一直做只喪家之犬,不如這樣轟轟烈烈地結束這一切!
紅魚身上的那根短蕭被撞落在地,她費力伸手去夠,卻被徐介郁按住手臂。
他垂頭看着她,神色癡迷,喃喃道:“我終于又離你這麽近了……紅魚,把那奴才忘掉,忘掉他……”
話音未落,紅魚已然掙脫他,拿起匕首刺進他身體。
徐介郁突然被激怒,從身體裏将匕首猛地抽出,要往紅魚心口刺去,被紅魚伸手擋住。
“我問你。”他的眼淚一滴滴落在她臉頰上,“那年,你說我是你的大英雄,是不是真心的?”
那年他們相遇,他不過七歲,而她也不過五歲,她力氣小,總被軍營裏的小孩子暗自欺負,他便跟在她身邊護着她。
那時他以為那樣就是一輩子。
如果後來,他沒有因為不想她同召宣王夫婦離開,而去向父親告密……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他沒有等來她的回答,便被人用板凳重重砸住腦袋,血水四濺。
曾經不可一世的雲陽王世子,永遠地沒了知覺。
紅魚推開他,踉跄着站起身來,看了眼拿着板凳殺紅眼的馮榮,捂住口鼻,轉身要出去,卻被馮榮拉回去,掐住脖頸。
“你不許走!我兒子死了,你們都要償命!你不是喜歡你那情郎麽,那你就下去陪他,他殺了我兒子,我就殺你,很公平……郡主……哈哈哈……都死,全都死……”
赤熱的火焰如同野獸一般飛速吞噬着周圍的一切,屋子在火光裏一點點坍塌,一根燒斷的房梁在離兩人幾丈遠的地方砸下,翻滾的熱氣帶着濃煙不住往紅魚鼻喉裏鑽。
那根短蕭就在咫尺之間,就要被火苗吞噬。
不——!
青溪。
青溪……
“魚姑娘,你叫我?”她恍惚瞧見他走過來,對她道:“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你要跟我走麽?”他向她伸出手。
紅魚癡迷地看着他,未幾,慢慢向空中伸出手,閉上了眼睛。
……
“……不——!”
與此同時,在千裏之外的上京皇城內,榻上已然躺了半年的少年突然睜開了眼睛。
宮女奔走相告:“殿下醒了!陛下,太子殿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