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書(追妻)
嚴钰發現自己娘子這幾日有些不對勁。
總是眼睛盯着一個方向發呆, 有時候還會一個人在廊下來回踱步,眉頭微蹙,不知在想什麽。
他今晚回來的早, 特意沒吭聲,想給她個驚喜, 捂上她眼睛的那一刻, 卻明顯感覺到手掌下她眼睫不同尋常的顫動。
她猛地站起站起身來, 險些被矮凳扳倒,察覺到有人在扶自己,神色驚恐地轉身, 瞧見是他,才明顯松口氣。
他猜測, 她大抵是被成婚當日山匪那一出給吓着了,早些時候沒覺得什麽, 這幾日醒過神來, 這才後怕起來。
說實話, 山匪一事确實蹊跷,那些人若無人指使,哪裏就敢截縣令夫人?幸好關姐姐聰明,這才僥幸逃過一劫。
他安慰紅魚:“背後之人,我已查清,會秉公辦理,姐姐無需擔憂。”
雖如此說, 但他單槍匹馬,以他如今的勢力, 也只能像上回一般懲治幾個陳家的下人,想要徹底扳倒陳家, 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而在那兒之前,他們這個家,仍舊處于危險之中。
若只是他自己便罷了,可他不能讓關姐姐也跟着他擔驚受怕。
或許,他是該給家裏請些家丁打手了。
月上梢頭,嚴钰躺在竹席上,從背後抱着紅魚給她扇風,同時在心裏盤算着到哪裏找些不懼陳家勢力,又可靠的家丁。
冷不丁手碰到紅魚胸前的綿軟,動作不免一頓。
夏日裏本就穿得少,他這一碰,将紅魚穿在外頭的無袖紗衣挑了個口子,露出裏頭的淺黃色抹胸,抹胸松松垮垮挂在紅魚身上,胸前那兩團雪白在月光下盈盈如美玉做成的香瓜,分外顯眼。
嚴钰只瞧了一眼便撇開視線,怕自己把持不住影響紅魚歇息,松開手,往床邊退了些許,半邊身子睡在床沿外,手上照舊給紅魚扇着扇子。
不到片刻,覺得手有些酸,調整了個姿勢,手卻摸到一條突兀的帶子。
嚴钰微微起身,将那條帶子從枕下拉出來,動作不由一頓。
是紅魚的那件大紅抹胸。
他猶記得,這件抹胸被他幾天前好好收攏在衣櫃裏,這幾日紅魚也沒穿這個,怎麽忽然跑到這兒來。
正怔仲間,卻發覺腰間多了一只手臂,回頭,卻見紅魚已然醒了,迷蒙着一雙眼湊過來。
“……姐姐。”紅魚不知是夢見了什麽,此時整個人如同一條魚兒纏在嚴钰身上,方才被嚴钰碰到的淺黃抹胸被她來回一蹭開始往下掉,兩人肌膚相貼。
本就新婚,嚴钰被她蹭得口幹舌燥,只能吻她來解渴。
口腔裏充滿嚴钰的氣息,紅魚內心的焦灼方才淡了少許,兩只手臂挂在他身上,手輕撫他腦後。
嚴钰似乎很喜歡被她這樣撫摸,口中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輕嘆,想起那日和蕭既笙在廊下聽到的馬嫂子同紅魚的談話,耳根一熱,咬着紅魚的唇,小聲問:
“姐姐可想看避火圖?”
紅魚微微喘息,迷迷糊糊間聽到這話,輕輕摸了下嚴钰的耳朵。
嚴钰被她摸得渾身發熱,松開她的唇,順着肌膚往下,下巴碰上抹胸,忽想起手上的東西,于是問:
“姐姐不喜歡身上這件?我幫姐姐換回去。”
紅魚正神游天外,聞言下意識低頭去瞧,便一眼瞥見嚴钰手上正拿着一件大紅色抹胸,不免面露疑惑。
“這不是姐姐放在枕下的麽?”嚴钰輕聲問。
窗外明月高懸,似有蕭聲隐約從外頭傳進來,鑽入紅魚耳中。
紅魚身子忽地一僵,眼睛直直盯着嚴钰的手不放。
她不記得自己拿了這件抹胸到榻上過……
瞧着嚴钰也沒有,而這幾日到他們家來的只有……
紅魚腦海中忽然蹦出蕭既笙的臉。
“怎麽了?”嚴钰不明所以。
窗外那蕭聲越來越清晰,紅魚忽然推開嚴钰,整理好衣服,連睡鞋都來不及穿,便跑下床榻,來到窗前。
窗紙沒破。
又在屋子裏來回查看,連房梁上都沒放過,還是沒發現任何異常。
可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被強烈窺伺的感覺,仿佛在夜色中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注視着自己。
那蕭聲正吹到極悲處,下一刻就要攀上頂峰。
豁然間,紅魚跑出去,推開房門,來到院落裏。
蕭聲剎那間銷聲匿跡。
水缸裏的青蛙被她的動靜吓了一跳,‘呱呱’叫着竄到草叢裏,槐樹被清風吹拂,落葉無聲,靜得出奇。
再往屋頂上瞧去,只能瞧見一輪圓月高挂蒼穹,偶爾飛過幾只鳥雀,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姐姐……”嚴钰跟着跑出來,見她一個人站在院中,不知在想什麽,心裏一慌,拉着她問:“到底怎麽了?”
紅魚猛地回過神來,開始比劃。
“你方才聽見什麽聲音沒有?”
“聲音?”嚴钰将她的衣衫理好,“姐姐是指什麽?”
紅魚比了個吹簫的動作。
“笛聲?還是蕭聲?”嚴钰搖頭,“姐姐,你究竟聽見什麽了?”
他沒聽見……
紅魚眼睫微顫,将腦袋倚靠在嚴钰肩上,半晌之後,對他搖了搖頭。
或許,當真是她多心了。
她摸了摸嚴钰的肩膀比劃。
嚴钰:“姐姐叫我離誰遠一點?”
紅魚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比劃了下把脈。
“……關大哥?”嚴钰疑惑,“他怎麽了,姐姐不喜他?”
紅魚點了下頭。
雖不知道原因,但嚴钰知道紅魚這樣說,自然有她的道理,于是便道:“我聽姐姐的,往後不與他交往過密便是。”
紅魚搖頭,又比劃了下。
這回,嚴钰是當真不解了,“姐姐要我徹底切斷與他來往?”
“可他到底救過我的命,孔聖人曰……”
紅魚覺得蕭既笙當真是狡猾,竟用這麽個法子接進嚴钰,以這小古板的性情,他定是不肯在德行上有失,主動與旁人交惡的。
這件事,終究還是要她自己來解決。
所以當第二日嚴钰去衙門當值後,紅魚便借着拜神的名義,獨自一人去了陀雲觀。
當紅魚敲響觀門的那一刻,門便從裏頭被人打開。
“竟真的是你!”開門的還是上回見的那個小道士,瞧見她,驚奇不已,“那位貴人果然未曾說謊。”
紅魚瞧他,他便一本正經行禮道:“住在觀裏的那位貴人說,上回給貧道喜糖的那個女善人今日會來觀裏,叫我早早在此候着,迎女善人進去,接着了,便叫師父免我一個月的打坐。”
紅魚腳步頓了頓。
看來,蕭既笙早知她會主動來找他。
跟着小道士一路往裏走,在一處高山上的樓閣裏瞧見了一位許久不見的熟人。
宋淳一對紅魚行禮,“夫人,好久不見。”
紅魚垂了眼。
她早該料到,蕭既笙不會獨自一人出現在成安縣,恐怕除了宋淳一,還有許多隐在暗處的護衛。
她和嚴钰是逃不掉的。
半晌,紅魚朝宋淳一點了下頭,宋淳一錯身擡手,“請夫人跟奴婢來,主子已經等候多時。”
紅魚跟着他一步步上臺階,心裏思索着待會兒如何說服蕭既笙放過她和嚴钰。
等進了屋子,發現蕭既笙正坐在窗邊低頭看着什麽,神色專注,等離得近了,才瞧明白他是在瞧一管破碎的短蕭,那蕭身裂得極狠,用數十道竹箔縛在上頭,才能勉強保證蕭身完整。
紅魚看着那蕭,說不清如今自己心裏是什麽感受,只覺得見到了一個與她極有淵源,卻再也沒任何關系的老朋友,心裏五味雜陳。
察覺到紅魚進來,蕭既笙擡眼對她笑了笑,随即指了指身旁的交椅:“坐。”
紅魚猶豫了下,将那交椅搬的離他遠了些,這才坐下。
她的這番動作一絲不落地落在蕭既笙眼裏,他神色複雜,輕聲道:
“原來你如今這樣怕我,亦或者說——”
“讨厭我。”
他擡頭,目光裏似有千言萬語。
紅魚說不了話,他也不想聽紅魚的那些刺人的話,不等她回應,便拿了那短蕭給紅魚看:
“瞧,這蕭我叫他們用了許多法子才保住,你看看可好?”
紅魚只是靜靜望着他,并不接。
蕭既笙自己也覺得沒趣兒,将短蕭收回,笑了下,“不看也好,累了吧,我給你吹曲子聽,你從前最喜歡聽我給你吹曲。”
他自顧自地吹着,紅魚卻突然站起身,打斷了他。
交椅‘吱呀’一聲劃在木質的地板上,在這寂靜的午後顯得格外清晰,原本在窗沿上歇息的白頭鹎‘呼啦啦’撲閃着翅膀飛走。
蕭既笙手頓在空中半晌,慢慢彎起唇角,若無其事道:
“你不喜歡?那我再換一首。”
面對他這幅做派,紅魚将手漸漸握緊。
她曾經在宮裏,每日期盼着他能想起來,然後同從前一樣給她吹曲子聽,然而只換來他的冷漠以對。
如今終于如願以償,可再沒有從前那份心情。
她聽着他的蕭聲,只覺得心急如焚。
他在做什麽,想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模樣,同她重溫舊夢麽?
他明知道她來找他是為了什麽。
瞥見一旁有備好的紙和筆,紅魚連忙過去,片刻之後,拿來一張紙遞到蕭既笙面前。
蕭既笙瞧見紙張上的兩個字,原本的笑意褪去,眼底染上一絲暗沉,但怕吓着紅魚,并未表現出來。
紙張上并未寫別的,只寫着簡簡單單兩個字。
嚴钰。
蕭既笙将短蕭從嘴邊放下,擱進匣子裏,半晌才道,“魚姑娘,你今日來找我,就是為了他?”
他嘆了口氣,擡頭望着紅魚的眼睛,“我上回說過了,我暫且不會動他。”
紅魚心裏只是将信将疑,若他還是當初的青溪,那他的話,她自然是信的,可他還是蕭既笙,經過這麽多事,如今,她已然瞧不懂他。
他心裏好似壓抑着什麽東西,一個不注意就要沖破他的身體,将世間攪個天翻地覆。
“別用這種目光看我,魚姑娘。”蕭既笙擡手捂住她的一雙眼睛,“我會傷心。”
他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覺察的委屈,紅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一回她摘的果子不翼而飛,跑去質問他,他從屋檐上跳下來,也是這樣捂着她眼睛,在她耳邊輕聲道:
“別用這種目光看我,魚姑娘。”
紅魚心中一時五味雜陳,正想感慨,卻忽然想起嚴钰,連忙将蕭既笙的手拿下來,往後退了幾步。
蕭既笙順勢牢牢握住她的手,怕她消失似的,低聲道:“你要去哪兒?”
紅魚在他眼睛裏看到一種叫做偏執的東西,那是關青溪和皇帝蕭既笙都沒有的。
紅魚從沒有哪一個瞬間察覺到這個男人這樣危險。
她用力掙開蕭既笙的束縛,離他更遠了些。
這回,蕭既笙倒是沒有阻止他,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對紅魚說聲抱歉:
“對不住,我方才魇着了。”
他又沒睡覺做夢,何來魇着?
紅魚靜靜看了他半晌,轉身寫了張紙條給他。
蕭既笙的視線在紙張上略掃視過一遍,垂了眼簾。
“你要我下聖旨,保證自己不會動嚴钰?”
“魚姑娘。”他擡眼,“你這樣不信我。”
紅魚抿了抿唇。
是,她不信他,她不信眼前的這個男人。
望着她的臉,蕭既笙讀懂了她的意思,滾了滾喉嚨,如今雖在酷暑,卻只覺得自己猶如身處數九寒天,冷得他一顆心開始發涼。
他笑了笑,嘴角帶着對自己的嘲諷。
果然回不去了啊。
沒關系,他有的是耐心。
收拾了心情,見她依然堅持,蕭既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
“我答應你,不過在那之前,魚姑娘,你先把這個簽了。”
紅魚用眼神詢問。
什麽。
蕭既笙起身,将紙張放在紅魚跟前,又把毛筆放在她手裏,從身後環住她,握住紅魚的手就要落筆。
“和離書。”他道,“你和嚴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