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追妻)
一陣昏沉之中, 紅魚迷迷糊糊想睜開眼睛,然而一雙眼皮似有千金重,好容易掀開一條縫, 朦胧間瞧見一盞羊角燈挂在什麽東西上,輕輕晃悠, 晃得她整個腦袋更暈了。
羊角燈……
苗姐姐什麽時候買了這麽貴重的東西。
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可腦袋昏昏沉沉, 竟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有人将她扶起,拿勺子往她嘴裏送了些蜂蜜水, 完事後也不将她放下,摟她在懷裏, 輕拍她的肩膀。
“睡吧,很快就到了。”
那人身上隐隐透着一股沁人的香氣, 至于究竟是什麽香, 紅魚精神不濟, 着實沒分辨出來,在陷入沉睡之前,她用盡最後一絲清明在想:
嚴钰何時喜歡上了熏香?
然而還未得到答案,便歪在那人懷裏沒了意識。
再次睜眼,是兩日後的清晨。
有馬兒噴鼻聲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教訓它,“飛瓊別鬧, 辮子已經給你梳好,不好好拉馬車, 颠着裏頭的人,惹她生氣, 我也救不了你。”
紅魚猛地坐起身,動作之間,身上蓋着的狐裘披風随之掉落在地,紅魚視線看過去,抿了唇。
這不是嚴钰的衣裳。
腦袋暈眩,手扶住手邊東西,一瞧,是尋常人家跪坐時依靠的憑幾。
頭頂上有什麽東西在亂晃,紅魚擡頭,才發覺那是自己昏沉之中瞧見的那盞羊角燈,被人取了手持的燈柄用絲線挂在‘房梁’上頭。
不,那不應該被稱作‘房梁’,只不過是橫在頭頂的幾根橫木而已。
她如今在一輛馬車上。
下意識的念頭,便是之前想綁她的那些山匪同夥不死心,替他們報仇來了,仔細檢查了下手腳,發現手腳上并未被綁上繩索,一顆心才稍微放下。
揉着太陽穴,仔細回憶未昏迷之前的事兒。
她同嚴钰告別後,随着人群去往大慈寺花園裏賞菊,路過一條僻靜的小道,忽然被人在鼻孔捂了麻藥,不省人事。
她是練過拳腳的,出門在外便更加小心,若不是迷暈她的人功夫超群,她不會輕易中招。
思來想去,那時除了偶爾路過的幾個香客,在她身邊的,便只有家裏的那幾個家丁……
車簾被人從外頭掀起,陽光裹挾着一股秋日的涼爽往面上撲,紅魚被陽光照得下意識眯起眼睛,擡手擋着。
那人進來,迅速放下車簾,“魚姑娘醒了?”
他轉身從一旁的小爐子上倒了一杯水,仔細吹涼了,遞給紅魚:“喝口水,潤潤嗓子。”
紅魚放下手臂,直直望過去,等瞧清楚男人容貌,心中一涼。
幾個月不見,她以為他已然接受了現實,回上京去了,沒成想竟重新出現在成安縣,還将自己帶走。
那幾個家丁估計便是他身邊的人,錦衣衛?還是禁軍?
蕭既笙見她一直不接茶杯,只直直望着自己,那一雙眼睛像是要把他盯出個洞來,嘴角微滞了下,将茶杯抵到她嘴邊:
“要同我算賬,先喝了水,吃了東西,填飽肚子再說。”
紅魚不張口,垂眼瞧了下水杯。
蕭既笙将水杯收回來,飲了一口,又重新遞回去:“沒下藥,放心喝。”
紅魚餘光瞥了一眼,見矮桌上只這一個杯子,加上自己确實口渴難耐,便一把奪過杯子喝起來。
蕭既笙倚在車廂上,拿巾帕給她擦嘴:“慢點喝。”
紅魚一把拍開他。
蕭既笙也不惱,反而笑起來:“你這性情,還和從前一樣。”
他又拿來鍋盔餅遞給她:“先拿這個墊墊,要吃好的得到前頭鎮子。”
紅魚将那壺裏的水喝盡,口中的渴方解了,拿着餅在手裏,看着蕭既笙倚靠在對面車壁上,同她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嚼着燒餅,心裏陡然生出一絲怪異。
蕭既笙今日穿的,是一件大紅色的束身長袍,梳着馬尾,馬尾上綁着一根細長紅綠相間的百索子,随着發絲垂落在胸前。
袖口露出一朵杜鵑幹花,她那晚聞到的香氣便是從這裏散發出來的。
這人的打扮同往日很不一樣,怎麽看怎麽熟悉,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紅魚嚼着一小塊餅,忽然一愣,等反應過來,只覺得口中食物再難以下咽。
這是很多年前,他們頭回見面時,他的裝扮。
那時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死士,既不叫蕭既笙也不叫關青溪,而只有一個代號——
十一。
而她,則只是一個被趕出王府,獨自一人在道觀裏求生的叛臣之女。
或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蕭既笙朝她望過去,擦幹淨她嘴角的殘渣:“瞧你,吃得滿嘴渣。”
就連說話的語氣神态,他都在主動往‘十一’身上靠。
自相逢以來,紅魚只覺得他陰晴不定,難以捉摸,如今瞧他,卻有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他自我欺騙,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紅魚猛地扔開手中餅,沖開車簾就要往外跳,剛瞧見一絲光亮,便被他攔腰抱了回去。
她拿腳踢他,他并不吭聲,只伸手拍她的背:
“別鬧,外頭全是荒山野嶺,跳下去會傷着你自己。”
紅魚掙紮得沒了力氣,他還在輕拍她,哄孩子似的,“好了,沒事。”
蕭既笙也不急着扶她起來,就這麽抱着她躺在車廂裏,眼睛望着車廂一角,享受這片刻的安寧。
“主…..”宋淳一掀開車簾,瞧見這一幕,又悄然退了出去。
紅魚知道此刻不能同這個抱着自己的男人硬來,不然還不知他會做出什麽事來,于是只微蹙了眉,咬住唇瓣。
果然,他當即變了臉色,扶她起來,摟在懷裏,“不舒服?”
紅魚點頭,作勢要暈過去。
蕭既笙朝外頭道:“叫小巫醫來。”卻不讓馬車停下。
紅魚當即推開他,退到車廂角落。
她變臉這樣快,蕭既笙不但不生氣,反倒眼睛裏閃着光,說,“你從前同我鬧脾氣,同現下一個樣。”
這樣的魚姑娘,他已經許久不曾見過,重逢之後,她對他,總是規矩之中透漏着疏離,在知道他恢複記憶之後,也不過多些熟稔,但那股拒他于千裏之外的态度卻始終沒有變過。
如今她能這樣踢他推他,反比那個只知恭敬客氣的紅魚更顯鮮活。
紅魚被他弄得沒了脾氣,往後邊一指。
蕭既笙眼睛裏的光微微一黯,随即又恢複原樣,“我沒動嚴钰,你放心。”
這樣的境地,她醒來頭一個關心的,還是她的丈夫。
聞言,紅魚神色微松,只望着他。
蕭既笙知道她要問什麽,“那幾個家丁是我的錦衣衛。”
果然,紅魚暗自咬牙,心裏一陣悔恨。
她就不應該放松警惕,在頭一回見他們時便應該把他們趕出去,而不是讓他們進家裏來。
憑蕭既笙的手段,讓手下人做幾個假戶籍騙過嚴钰,簡直易如反掌。
只是她沒想到蕭既笙一直未曾放棄,找着機會便要把她拐出來。
當今皇帝拐帶臣妻,叫外頭那些言官知道了,必要上書罵他好幾本。
然而很顯然,眼前這個男人并沒把她當臣妻,而只把她當成從前那個相依為命的魚姑娘。
紅魚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兩只手向上攤開。她以為當初兩個人已經說好了,事情說開,他就該回上京去,各自過各自的日子。
蕭既笙如今已經能大抵瞧明白她的手語,瞧過之後,輕聲道:“我回去了。”
那他為何會出現在這兒,還将她擄出來!紅魚覺得他有些不可理喻。
蕭既笙拿過巾帕,在一旁的水盆裏擰幹,朝她伸出手。
紅魚不動。
她不動,蕭既笙也不動,兩個人就這樣耗着。
最後紅魚實在受不住他的眼神,那種眼神叫她想到‘青溪’,腦袋一昏,将手伸了過去,下一刻,便被他拉着手整個人拽劃過去,險些撞進他懷裏。
就在嘴唇要撞上他鼻尖之時,紅魚下意識身子往後一揚。
蕭既笙嘴角微抿,眼底暗了一下,片刻之後,收拾好神色,拿巾帕給她擦臉:
“我回去了,想聽你的話過自己的日子,可卻心有不甘。”
聽到‘心有不甘’四個字,或許是因為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太過可憐,又或者是因為他給自己擦臉的動作過于溫柔,叫她忘了他如今的身份,紅魚的心猝然一震。
蕭既笙察覺到她軟和的态度,收回手,将腦袋抵在她脖頸裏,像是他們從前在道觀裏一樣:
“我想你,魚姑娘。”
他的聲音嗡嗡的,說話時,連着她鎖骨都在震動:
“我們原本好好在一起,是他們把我們分開,擅自在我的腦袋裏灌入另一個人的記憶,若一直這樣也罷了,可老天又叫我想起來,等我醒來,卻發現我不是我,那個我犯了錯,傷害了你。”
他頓了下,雙手環住她,慢慢收緊力道,“對不起。”
紅魚被他抱在懷裏,滾了滾喉嚨。
這是相遇後,他頭一回這樣對自己鄭重道歉。
紅魚手指彎曲,捏住自己的衣裳。
蕭既笙将腦袋在她脖頸上蹭了蹭,“我知道這話太晚,就像你說的,你已經嫁人,要過自己的日子,我不該再打擾你,可我做不到。”
他将紅魚從自己懷裏推開,望着她的眼睛:
“我回到上京,總會想到你,什麽事都辦不好,魚姑娘,你本來是要嫁給我的,可我卻把你弄丢了,我怎麽甘心,所以——”
所以他就把她拐帶出來?
聽到這裏,紅魚如夢初醒,趕緊推開他。
比劃道:“你把我拐去上京,還做你的皇妃?”
蕭既笙搖頭,掀開車簾,“你瞧。”
紅魚順着他目光望去,只見金燦燦的稻田連綿不斷,好似金色的海浪,在随風晃動,在那海浪之中,有星星點點或穿紅或着綠的人,在拿鐮刀割麥子。
日頭打濕了他們的衣衫,叫他們不停拿手擦汗。
再往前,一間土屋出現在眼前,院中長有一顆槐樹,幾丈高,院牆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房門上挂着的破舊藍底白花的門簾還在随風起舞。
這是他們初遇時,為躲避追殺,躲起來換衣裳的那間房屋。
他沒有帶她去上京,而是将她帶回了雲陽。
紅魚轉過頭,朝蕭既笙看去。
蕭既笙握了握她的手:“可要下去看看?”
紅魚抽出了手。
他到底想幹什麽?
蕭既笙将她鬓邊的一縷青絲塞到她耳後,眸光閃動。
“最後一次。”他道,“若這次過後,你還想回去跟嚴钰過日子,我便再不去找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