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
陶瀾再也繃不住, 笑彎了腰。她講究禮數,連笑都顧及端莊,用帕子捂住嘴, 免得笑容過盛使得表情崩壞:“我, 我看你是真叫豬油糊了心!還大将軍呢, 你一個小女郎,做的哪門子大将軍?”
劉敬諾氣得要命, 犟嘴道:“女人都能做皇帝,我怎麽不能做大将軍!”
她又不比旁人差了!
陶瀾還要再笑,此時她覺着自己會将劉敬諾當作競争對手太傻了, 這根本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 于是脫口而出:“你今年才九歲,待你及笄也要六年,到時——”
話說一半, 她忽地意識到在場還有一人,連忙住口,快速瞥了下了了, 不往下說了。
偏偏劉敬諾還要追問:“到時怎麽了?”
陶瀾:“到時,到時你說不定都嫁人了, 還怎麽做大将軍?”
劉敬諾不以為然:“我才不要嫁人,沒人能逼我嫁人。”
陶瀾:“你爹你娘的話,難道你也不聽?”
劉敬諾:“讓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當然不聽了。”
她生于西北長于西北, 那裏走街串巷養家糊口的女人比比皆是, 重要時刻她們甚至會拎起農具保衛家園, 劉敬諾耳濡目染,彪悍異常, 因此雖已随其父回京半年有餘,卻始終沒能交到什麽朋友。
京城的女郎都很有禮貌,說話輕輕的柔柔的,不會當面說人不好,劉敬諾同她們玩不來,一是生活習性脾氣觀念各有不同,二也是與她身份相當的女郎大多出身不差,便是她們想同劉敬諾往來,也會受到家中阻礙。
連劉将軍自個都覺得他家閨女能當上公主伴讀,主要靠得都是聖上對他的信任。
也許等将來劉敬諾在京城生活久了,會漸漸變成一位高貴斯文的淑女,但至少現在她還不是。
陶瀾只覺這西北來的傻丫頭過于天真,還要再笑,卻聽公主問:“有何可笑?”
臉上的笑容一僵,陶瀾朝公主看去,發覺公主也正在看自己,目光冷淡,又問了一遍:“有何可笑?”
眼見郡主跟公主之間氣氛緊張,劉敬諾感覺很苦惱,于是她嘗試用自己的辦法解決問題,那就是貢獻出手裏的風筝線——是的,雖然是她主動邀請人家一起來放紙鳶,但實際上劉敬諾這雙手就沒松開過:“公主,你要試試嗎?”
了了對紙鳶游戲不怎麽感興趣,于是劉敬諾一把将風筝線塞給了陶瀾:“那郡主你試試吧!”
陶瀾想都沒想就要拒絕,劉敬諾手卻松開了,她要是不接,紙鳶肯定會飛走,害得陶瀾只好抓緊。她心裏鄙薄這種小孩子才喜歡的游戲,可這種歡樂是真實存在的,紙鳶高高飛在空中,她拽了兩下,劉敬諾指點她松線,陶瀾道:“你能不能閉嘴,難道我不會嗎?”
說完又嘟囔這紙鳶太醜了,不如弄個蝴蝶蜻蜓。
劉敬諾跺腳道:“這可是雌鷹!很兇很厲害的!”
陶瀾笑她沒見識:“雌鷹?哪有這種說法,鷹擊長空、鷹視狼顧,說得可都是雄鷹。”
劉敬諾反過來笑她沒見識:“怪不得我娘常說我要當大将軍就不能紙上談兵,郡主才是大笨蛋,你見過鷹嗎?”
陶瀾:“我當然見過!皇室春獵東狩,多得是養來捕獵的鷹!”
劉敬諾哈了一聲:“那你肯定沒有注意過它們的性別。”
陶瀾:“……管它雌鷹雄鷹,能狩獵不就行了。”
她可是宗室郡主,哪能跑去詢問身份卑賤的養鷹人,問他們如何分辨鷹的雌雄?
劉敬諾:“雌鷹的體型是比雄鷹大的,大這~~麽多!”
怕語言表達的不夠清晰,劉敬諾還特意伸開雙臂向陶瀾比劃,神情認真語氣肯定,那氣場,就跟說太陽是從東邊升起來的一樣莊嚴肅穆,讓人質疑不起來。
陶瀾:“……真的假的?”
劉敬諾:“當然是真的!”
陶瀾心裏還是有點不信,但諒劉敬諾也不敢跟她說謊,于是她希望能得到權威認可:“公主,你信她說的話嗎?”
了了:“去珍獸園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聞言,陶瀾如夢初醒,對哦,宮中有珍獸園,裏頭養了許多奇珍異獸,可惜聖上并不貪圖享樂,不像先帝,常使人自民間搜刮罕見奇獸收入珍獸園。
劉敬諾眼睛一亮:“要去珍獸園嗎?我還沒有去過呢!西北最多的是狼,老虎獅子大象我都沒見過!”
不知道為什麽,陶瀾總想呲劉敬諾兩句,大概是此人過于心大,好像什麽都不用考慮,看着莫名令人不爽:“你怎麽總是喜歡這些兇殘的野獸,是小兔子不夠聽話,還是小貓不夠可愛?”
劉敬諾擺擺手:“小兔子好吃的。”
陶瀾:……
楊矢全程說不上話,郡主只顧着跟劉敬諾拌嘴,劉敬諾說一句她就要怼一句,也不知兩人是不是前生的冤家,公主連郡主跟劉敬諾都不怎麽搭理,更不會理會他,但他很堅強,無論如何都不肯退場,硬要跟。
四位伴讀去了三個,不好孤立剩下那個,劉敬諾主動去喊納蘭茗,陶瀾看她這樣更覺得不順眼:“人家都不來,你還巴巴地跑過去貼,你沒有自尊嗎?”
她不僅看不慣劉敬諾,也看不慣納蘭茗,納蘭氏門庭冷落後繼無人,這位還裝什麽風骨?看到那種哭喪臉就來氣。
劉敬諾成功揪來了納蘭茗,這下公主加伴讀五人湊齊,全員朝珍獸園而去。
自打先帝駕崩,帝王沒給珍獸園花什麽心思,最近一次的異獸還是一頭白鹿,三年前作為帝王執政有道的祥瑞被送入珍獸園,朝堂迎來好一波贊美吹捧。
許多皇帝在位期間都會出現祥瑞,按照所出祥瑞的不同還分大瑞、上瑞、中瑞和下瑞,白鹿便是上瑞的一種,其中大瑞甚至可以直接表奏于皇帝,無論如何,出現祥瑞,就意味着在位的皇帝受上天眷顧與承認,是名正言順的真龍天子。
至于這些祥瑞究竟從何而來,那便不必細究了。
珍獸園雖數年不得帝王眷顧,伺候的宮人卻都兢兢業業很是盡心,奇珍異獸們的毛皮油光水滑,打點得很好,一看便是被精心照料過的。
劉敬諾只對猛獸感興趣,甚至向照顧老虎的宮人提出“能不能讓我騎一下”的要求,把那小太監吓得差點兒尿褲子,這要是貴人出了什麽意外,他十條命都不夠賠的。
陶瀾便怼道:“你到底是來看鷹的還是送飯的,人家一口就能咬斷你的脖子。”
劉敬諾铩羽而歸。
她們的目的是來證明雌鷹與雄鷹究竟誰的體型比較大,珍獸園的養鷹人哪裏見過這樣多的小貴人,先帝對禽類興趣不大,她都只能默默地在鷹館養鷹,每年皇室狩獵才是她最受歡迎的時候。
兩人争了一路,其實陶瀾已有些相信劉敬諾的話了,只是她習慣性嘴硬,非要怼回去,直到跟着養鷹人看過了絕大多數的鷹,這才信了劉敬諾沒有說謊,雌鷹的體型竟真比雄鷹大!
郡主感覺自己受到了一萬點傷害,尤其是在養鷹人将雌雄兩鷹放在一起時,那對比簡直如同水缸與水桶,比喻可能誇張了點,但用來形容郡主此時此刻的心情再合适不過。
她父王的書房裏就挂着一幅雄鷹圖,據說出自當世大家之手,陶瀾忽然意識到,也許再有學問的人也不是無所不知,又或者他們知道,只是不承認。
就像聖上比所有男人都厲害,但包括父王在內的許多人,都再三強調她的獨一無二,生怕有女人效仿。
納蘭茗對珍獸園好奇得緊,因有宮人跟着,她便四處溜達,楊矢則始終注意着了了,他見了了不管陶劉二人,腳一擡便跟了上去。
了了心血來潮去看了那頭被稱為祥瑞的白鹿,鹿本身便是很可愛的動物,這頭白鹿性情更是溫順,通體雪白不說,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睫毛長得如小扇子一般,恰好溜達到這裏的納蘭茗頓時一眼萬年。
它實在是太讨人喜歡了,渾身都毛茸茸的,因被打理得很精心,今日陽光又燦爛,看起來簡直像在散發着一團柔光。
她忍不住問養鹿的太監要些草料來喂它,太監用簸籮裝了些堅果與水果過來,這是白鹿最喜歡的食物,納蘭茗拿了水果給它,它便把腦袋靠過來,半點不認生,就着她的手啃了一口。
它真的太可愛了,納蘭茗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摸它茸茸的頭頂,掌心下的毛發軟得要命,讓納蘭茗想起自己小時候無意中見到的一只白色小貓。
她是很想養的,可惜家裏不許,她只能偷偷養在屋子裏。後來被母親發現,遭到斥責,納蘭茗便打開窗戶,悄悄地把小貓放走,她怕自己不放它走,它會被處理掉,家裏的小孩都不許養寵物,這是曾祖父定的家規。
摸着摸着,納蘭茗忽地遲疑了下。
她看向一旁捧着簸籮的養鹿太監:“你……”
太監低眉順眼,慌忙應聲:“貴人有何吩咐?”
吩咐是沒有的,只是他在她身邊站得久了,身上隐隐傳來一股味兒,納蘭茗不大确定自己的嗅覺有沒有出錯。
她猶豫片刻,喂小鹿的心思漸漸淡去,轉而問那太監:“這位公公可是身體不适?”
了了站得遠些,她對任何動物都沒有什麽喜愛之情,而且她靠得太近,那頭白鹿的情緒就明顯不大穩定,一雙圓圓大眼甚至還會浮現淚光,仿佛她是比老虎獅子還要可怕的洪水猛獸。
所以當納蘭茗詢問太監身體狀況時,了了朝那太監看去。
太監本就心中有鬼,被納蘭茗一問,雙手立時一抖,簸籮拿不穩,堅果水果滾了一地。
萬姑姑頓覺不妙,上前将其摁住,納蘭茗轉身向了了行禮:“公主,我想看看喂養這頭白鹿的草料,還請公主允許。”
了了颔首,立刻便有宮人上前,待納蘭茗檢查了草料,果不其然,她從其中挑出了幾株黃綠色線性植物,由于事先處理過,和其它草料混在一起時并不顯眼,但只要挑出來就會發現其異常之處。
巧的是,了了認識這種植物。
納蘭茗捏着手裏的植物忍着怒氣,她看向那頭懵懂的小鹿,極力忍耐着心頭真火,對了了道:“公主,此乃七葉一枝花,雖可入藥,卻有毒性,白鹿乃是祥瑞,如何吃得?”
萬姑姑聽了大駭,白鹿作為上瑞,在珍獸園中的待遇素來是頭一份,什麽人膽敢對其下手?
楊矢立刻道:“公主,此事事關重大,須得立刻禀報聖上定奪。”
了了冷淡地看過來,楊矢被這寒冰般的雙眼一注視,頓時如同被咬了舌頭般再出不得聲。
此事的确需要告知帝王,但不用楊矢來教她。
納蘭茗氣憤至極,卻依舊能冷靜分析,“我要草料,這太監卻送來水果,一開始我也并未覺着奇怪,可他離我太近,時間一久,即便處理過,也聞得出他身上那股藥味。”
須知為了照顧這些異獸,珍獸園所有宮人都不許熏香,若是生病需要吃藥,便會被安排換人前來。
這件事很快便被帝王知曉,那太監如何處置,便不是小孩們應該看的事了,帝王雖拿小女兒當繼承人,不慣着她,卻也不至于到讓她親眼目睹行刑場面的地步。
還在鷹館拌嘴的陶瀾與劉敬諾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就被送回了府,她們在宮門口碰上了楊矢,卻沒見着納蘭茗,便好奇詢問。
楊矢一臉的諱莫如深,他明明可以不回答,卻又偏要裝深沉:“此事不是你們該知道的,切勿多問。”
一句話,讓勢如水火的兩人瞬間統一戰線,不僅不再互相攻擊,還湊在一起說起唯一的男伴讀的壞話。
陶瀾:“哇他在裝什麽,我是宗室我都沒他那麽拽。”
劉敬諾:“就是,還故意帶那種我不會玩的玩具入宮,是不是想讓我下不來臺?”
陶瀾:“楊家什麽德性他自個兒不清楚嗎?我說他不會是想做驸馬吧?”
劉敬諾:“啊那他家難道落魄到連銅鏡都買不起了嗎?”
對視一眼,确認過眼神,是讨厭同一個人的感覺。
沒辦法,誰讓女孩們壓根不懂什麽叫情窦初開,便是楊矢學公孔雀開屏,在同樣眼裏只有利益的宗室郡主跟納蘭氏女郎眼中,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競争對手。至于劉敬諾,她純粹是跟那種裝深沉的小孩玩不到一起去。
兩人先共同攻擊了一會楊矢,然後才把話題放到納蘭茗身上,四位伴讀三位都被請出了宮,惟獨納蘭茗沒有,很難不讓人覺得發生的事與其有關。
陶瀾很是扼腕:“可惡,沒能弄明白怎麽回事就得回府了。不行,我得回去跟父王說說,讓他打聽打聽。”
劉敬諾道:“要是打聽出來了,告訴我一聲,我爹在京城沒啥本事,一問三不知。”
看在她們剛才共同說過楊矢壞話的份上,郡主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此時,宮中的納蘭茗也回過了味兒,她心下惴惴,并未因自己立功一事感到輕松,相反地,她甚至有些後悔今日的多嘴。
因為她意識到,白鹿作為上瑞入了珍獸園已有三年,但對其下毒卻是在近期才開始,且珍獸園戒備森嚴,能将手伸進去的人能力絕不一般。
若是白鹿死了,帝王必然要受到質疑,但也不至于傷筋動骨,不管怎麽看,對祥瑞下毒都像是一種不那麽瘋狂的反擊——近期鬧得最大的事件,不就是納蘭氏的落敗麽?
曾祖父中風在床,應當不是主導,怕只怕聖上非要計較,甚至于萬一聖上認為,自己是受曾祖父指使,故意去看白鹿,然後順理成章發現下毒之人來讨取公主歡心,又該如何是好?
多說多錯,少說少錯,在沒有摸清楚狀況之前應當韬光養晦而非貿然出頭,明明早就想清楚的道理,怎地被那毛茸茸的小家夥一瞧,盡數忘到了腦後?
納蘭茗可沒忘記自己的姓氏,納蘭氏如今只是落魄,真要被誅九族,女眷也逃不過!
自認出毒物,并指出養鹿太監的問題後,納蘭茗便被帶到了昌平宮偏殿,公主進去許久了,她卻一直在這等着沒有得到召喚,也不被允許出宮。
天色已晚,入宮的第一天便出了這樣的事,納蘭茗悔不當初。
陳姑姑走了過來,問偏殿外的田太監:“怎樣了?”
田太監笑笑:“到底是個小孩兒呢,雖說穩重些,到底還是怕的,來來回回踱步許久了,瞧着不像是與此事有關,興許真是巧合。”
陳姑姑聞言,不置可否,田太監問她是否帝王傳召,得陳姑姑颔首,才甩了甩手中拂塵,推門對納蘭茗道:“女郎,聖上有請。”
還處于不安狀态的納蘭茗僵如木石,她心跳得極快,慌張又害怕,只能靠指甲掐掌心來緩解不安的情緒,恭恭敬敬地朝門口走來,低聲請求陳姑姑與田太監:“小女愚魯,還請姑姑與大伴多多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