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 - 第 583 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八)

第583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八)

在源國, 普通人家生有多個孩子很常見,便是高門世家,也沒有說只生一個的, 但大曜卻并非如此。

京城等繁華之地, 詹明德沒有去過, 不敢妄言,但她去過州城, 而且就連一號出生的小村莊,她們所在的這個鎮子在大曜算是很偏遠的方位了,可大多數人家都只有一個或兩個孩子。

便是家境普通的尋常女子, 挑選夫從的要求也是極高的, 膚白貌美是首要條件,其次便是德行,再加上生活條件富足, 不缺營養,下一代的個頭也越來越高,體質較之前幾代人有極大的飛躍。

學校的生理課有專門講過女子懷孕帶來的損傷, 大曜目前沒有百分百避免生育風險的方法,但有一點是肯定的, 那就是女人們很清楚選擇生育會伴随怎樣的危機,以及一旦生出男孩便等于斷了傳承,所以很少有人家會接連不斷的生孩子。

阮家卻不然。

阮家是詹明德見過, 孩童最多的人家。

阮老太爺這個年紀肯定是沒法做配子了, 因此孩子肯定是二房跟三房的, 詹明德接連送了一個月的肉後, 發現二房三房加起來的孩子少說有十來個——源國那位風流成性的先帝,活到六十餘歲才死時, 孩子也将将十個。

而且詹明德發現阮二老爺跟阮三老爺,他們很可能不止一位妻子。

大曜早已廢除三妻四妾制,男人一旦有了家主,便被要求絕對的貞潔,阮家該不會頂風作案吧?

兩位一大早便要起身親自作羹湯的夫人對此守口如瓶,但下人可沒她們這樣忠誠,詹明德稍微從手指縫裏漏了點出去,便打聽到了很重要的消息。

阮家這兩位老爺可了不得,他們不僅不必賃給別人家,還能“娶妻”,甚至于各自的院落中,除了正妻外,還效仿數十年前男帝當政時,養了幾位姨娘!

詹明德雖已有所準備,卻還是難掩驚訝,她簡直不敢相信這阮家究竟是怎樣自信,才敢在風頭剛過的關口便行事這般嚣張,他們離京返鄉,難道不該老老實實遵守國法夾緊尾巴做人?就不怕被發現?

阮家從京城搬來不到三年,許多事情都很好查,便是詹明德查不到的,林家也能幫忙,所以她很确定,阮家兩位夫人也好,所謂的“姨娘”也罷,她們都不是本地人。

看她們的外表打扮,雖說天生個矮性格怯弱的大有人在,但不能都讓阮家給挑中了吧,怎麽就那麽巧呢?

正常情況下,阮家這樣的大家族自京城返鄉,是需要與當地官府報備的,可詹明德只是個歲數不大的學生,官府不可能應她要求由她查閱資料卷宗。

還有一個困擾詹明德的問題就是,阮家到底是怎麽做到二房三房十幾個小孩,通通是男孩,一個女孩沒有的?

而且就在這兩年多裏,便有三個孩子問世,最小的是二房的小少爺,連路都還不會走。

詹明德不信就有這樣巧,一個兩個懷的都是男孩。

彈幕器對此也有說法。

「其實要是你情我願,關起門來做什麽都不礙旁人的事吧。」

「像阮家這樣的畢竟是極少數,他們肯定不敢讓人知道啊。」

「詹明德不會是想把這事兒鬧大吧,那她跟阮酥豈不是要反目成仇了?」

「詹明德現在一窮二白,沒有背景也沒有實力,想靠自己往上爬,不知得等多久,我覺得不如跟阮家合作。」

「可阮家現在不得皇帝歡心,跟他們合作能有什麽好處?」

「好不好處的不重要,重要的難道不是能白得一個好夫從?而且詹明德完全可以在得到阮酥後除掉阮家嘛,這樣阮酥後半生有且只有她可以依靠,就算知道了真相也跑不掉。」

「這樣有意義嗎?要我說詹明德不如跟阮家合作,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怎麽就知道阮家不能幫她走這條青雲路呢?」

詹明德靜靜地看着彈幕,沒有發表自己的想法。

「我要是詹明德,我就先跟阮酥搞好關系,等彼此信任之後互交底牌,再探索合作的可能。」

「詹明德要像現在這樣一點一點往上爬,飛黃騰達的時間少說再往後挪個幾十年。」

「可詹明德現在還很年輕,她完全等得起。」

「等得起不代表一定要等,如果有捷徑,那為什麽一定要選擇麻煩又得不到回報的那一邊呢?」

……

諸如此類的彈幕越刷越多,詹明德權當沒看到,不讓彈幕影響到自己,她現在已經很确定這些彈幕是充滿引導性的,它們非常希望她和阮酥走到一起,并不吝于用其它信息來引誘她。

縱然彈幕器經常給出一些還算有用的消息,看起來似乎也不像是在撒謊,但它們拐彎抹角也藏不住的真實目的,讓詹明德意識到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彈幕器應該沒有辦法直接操縱她或是傷害她。

如果可以,它們根本不需要使用這樣的方法來對她洗腦,看起來像是有無數個人在幫助她做出正确的選擇,然而實際上除了這些快速滑動的字體,詹明德沒看到任何活人,也沒聽到任何聲音,她甚至懷疑字體的背後究竟是不是人。

志怪故事裏不是常講,那些山精鬼怪最會蠱惑人心,甚至能夠制造如幻似夢的假象,令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既然用騙的,就表明詹明德不需要害怕自己受到傷害。

彈幕器想要詹明德同阮酥在一起,原因究竟是什麽呢?難道她跟阮酥結為伴侶,它們就會因此滿足?詹明德認為不見得。

她出身不俗,自幼便要學習如何與人交際,旁人講話再怎樣拐彎抹角都瞞不過詹明德,何況是這些看起來直白過頭,算不得精明的彈幕。

它們就像是圍觀一場熱鬧的路人,不關心緣由也不關心結局,只看當下的精彩畫面,并伴随畫面的變化或鼓掌或叫好,待到表演結束便各自散去。如同關節靈巧的人偶,隔着一層朦胧的屏風便能僞裝出七八分類人的德行。

白天送完了肉,詹明德下午也不閑着。

她特意請了林承嗣的母親幫忙,林家在小鎮上還是很有名望的,任誰都要給三分面子,在林承嗣母親的牽線下,詹明德順利走訪了小鎮的五家私人醫館。

大曜的醫館分為朝廷與私人兩種,朝廷所開的醫館,價格較為便宜,但需要身份證明且無法冒名頂替,而私人醫館要價稍微貴一些,對于證件的要求也不是那麽苛刻。

得知詹明德想要查詢阮家人的就診記錄,坐館的大夫感覺很是不可思議:“阮家那樣的大家族,一般是不會來私人醫館的。”

但詹明德堅持。

私人醫館只是證件要求略低,不代表可以任意看診,詹明德翻閱了醫館近三年的就診記錄,沒有找到任何有關阮家的消息。

她在詹家與門房及廚房裏的幾個小丫頭交好,自然早早打聽到了阮家并沒有家醫,難道這三年阮家人不僅不生病,連懷孕的女人都不用管?

林承嗣的母親對詹明德的行為表示不解,她覺得這孩子年紀不大,怎地對阮家的事如此上心,于是便開口詢問。

因着林承嗣的關系,詹明德對其頗有好感,但她從小便不習慣依賴和求助她人,任何能夠自己獨立完成的事,決不會去麻煩別人,這一點跟一號截然不同,一號習慣于拉攏一切能夠拉攏的盟友,求同存異共同抗敵,但詹明德便不會這樣做。

她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沒有同林承嗣的母親說實話,只說自己跟阮家的少爺有些過節,得知對方之前生過一場大病,但阮家卻并未宣揚病因,于是她才好奇來查。

林承嗣的母親只有在看到林承嗣慘不忍睹的成績單時才會火山爆發,平日裏也是個八面玲珑的人物,一聽詹明德的話便知曉這孩子不願吐露實情,她也不多問。

比如詹明德為何堅持只查私人醫館,光是這一點,她給的理由便站不住腳。

其是詹明德的猜測并不複雜,她不是什麽天真的小姑娘,人世間的疾苦便是沒有親身體驗過,也不止一次目睹。

那是她幼年時的事了,彼時母親過世,繼母過門,父親終日忙碌無暇顧及自己,遠在南方的外祖母便讓舅舅帶着表哥來接她去過一段時日。

去往外祖家的路上,幼年的詹明德曾見過路邊的小小白骨,舅舅怕吓着她,捂着她的眼睛将她抱回馬車,但詹明德還是受了驚吓,剛到外祖家便大病一場,之後在外祖母的精心照料下才慢慢好轉。

在外祖母家那兩年,算是詹明德少年時期難得的輕松時候,可惜後來她被選中做皇後,便再沒有那樣的快活了。

她在外祖母家,比在京城的詹家要自由許多,見到的聽到的也是,那時詹明德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人家的姑娘都能像她這般錦衣玉食,甚至對許多人來說,不僅是吃飽穿暖,能夠平安降生到這個世上,或是降生後能繼續活下去都是一種奢望。

外祖母是位很有智慧的老人,她對于詹明德将要入宮一事感到難過,便許她換了男裝随表哥一同外出游學。

詹明德見過太多重男輕女的人家了,所以她不吝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阮家,真的能連生十幾個孩子,通通都是男孩嗎?這比她明天睡一覺起來變成男人的概率都要小,如果這其中曾經有過女孩出生,以阮家推崇陶氏舊朝的作風,會如何對待她們?

無人可訴的詹明德将這些想法寫在紙上與身在源國的一號交流。

一號向來對阮家不在意,她給詹明德的建議是:「如果不信任官府,那麽就努力考進國試吧。」

「等你進了國試,在國試中拿到好成績,就有機會見到一些大人物,到那個時候,也許事情會有轉機。」

現在的阮家是百足之蟲,僅靠有點家底的詹家,拿他們可沒辦法。

詹明德思來想去,發覺一號的建議的是目前她最能接受的方法。

于是等到集訓開始,衆人便發現原本便很刻苦的詹明德愈發努力,連吃飯時都不閑着,一定程度上卷到了同行的其她考生,有位送考老師私下悄悄感慨,說這樣積極向上的學習風潮自己還是頭一回見。

府試卷子的難度比州試高出許多,詹明德做前面的題目還得心應手,到了最後一道大題便感到吃力,好在最後踩點答完,這也是她考得最為精神緊繃的一次,放下筆才發覺背後出了不少汗。

考完試的學生們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個個無精打采,顯然也是被這次的卷子傷到了。

老師見大家蔫蔫的,也不好問考得怎麽樣感覺如何,只能聽天由命了,反正她們只是個鎮中學,本來就沒拿過多少榮譽,這回能沖進府試便已很了不得,旁的可以慢慢進步嘛。

詹明德學得越多,就越發覺自己的淺薄,她像一塊幹癟的海綿,如饑似渴地汲取着知識,好消息是等到府試成績出來,她照常拿了一等,而一等整個府城也僅有二十人。

師長們得知後高興壞了,詹明德成績好她們是曉得的,但沒想到竟能好到這種程度,與府城的尖子生比都能一較高下!這孩子在鎮中學讀書真的是虧大了,要是去到州城或府城的重點中學,恐怕還能考得更好。

詹徐氏也非常高興,還買了一挂鞭炮放,走镖回來的詹雌得知,直接将詹明德舉了起來!

正在琢磨題目應當怎麽做的詹明德忽然兩腳離地,被吓了一大跳,她從喉嚨裏發出一聲驚喘,下意識蹬着雙腿,有點羞惱地喊:“放我下來!我又不是小孩子!”

詹雌笑眯眯地掐着她的腋窩,舉着她在院子裏轉了好幾圈,反正詹雌沒暈詹明德先暈了,一號的娘手勁兒也忒大了……感覺比她源國的爹力氣還大!

詹雌不由分說地舉着女兒轉夠了圈圈才将人放下,手還伸出去壓住詹明德的頭,然後用力摁了兩下,誇贊道:“不愧是我詹雌的女兒!這叫有其母必有其女!”

詹徐氏在一旁聽了,不由得掩嘴而笑,詹雌聽見了,很不滿地沖他說:“你笑什麽,我說錯了嗎?我的女兒當然像我,這聰明的腦袋瓜不就來自我的遺傳?”

對此詹徐氏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是很崇拜他的家主啦,但他要是沒記錯,家主似乎就是因為念書成績不佳才學的武。

詹明德蹲在地上好半天才緩過來,她無語地看着詹雌,本來想說她兩句,但詹雌笑得那麽開心,不知為何,詹明德的眉眼也跟着變得溫和起來,她想,自己的阿娘要是還活着,也能這樣快樂就好了。

恍惚間,她又想起那位繼母。

她阿爹是二婚,繼母卻是頭婚呢,只因為給家中長輩守孝耽誤了年紀,便只能嫁給她阿爹,而阿爹的條件,已算是極好的了。

繼母年紀與詹明德相差十歲,所以多年下來,詹明德也叫不出口母親二字,倒是繼母尚未過門時,時常有人跟她嚼舌根,說等繼母過了門,多生幾個弟弟,她阿爹就不再在乎她了,又說天底下的繼母沒幾個好東西,都是愛磋磨人的。

實際上真正惡毒的繼母寥寥,反倒是從親爹變成後爹的男人居多,詹明德的繼母對她并不壞,也沒有存心将她養廢——把一個姑娘養廢,對詹家有什麽好處嗎?詹明德再聰慧再有本事也終要嫁人,繼母完全不必靠拿捏繼女來彰顯自己的地位。

兩人關系平淡,繼母衣食住行不曾短缺詹明德,詹明德也十分懂禮數,至少看起來是母慈女孝,不然人瞧笑話。

但現在詹明德看着肆意大笑的詹雌,忽然就想起了繼母,她好像從沒見過對方笑出聲過。

無論何時都是溫婉得體又賢惠的,整個詹家上上下下,提起夫人都是贊不絕口,侍奉婆母照料晚輩,是極為稱職的世家貴婦。

但這是她的本性嗎?

詹明德想,我的本性又在哪裏呢?

從小受到的教育讓她致力于成為一位優秀的貴女,未來皇後的身份更是令詹明德嚴格要求自己,你問她,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又讨厭什麽,有時候照着鏡子,詹明德都不知道鏡子裏那張臉究竟屬于誰,為何會陌生至此。

不像一號,不像詹雌,不像林承嗣,不像大曜的女人能夠随心所欲的生長。

要是源國的女人也能在大曜生活就好了。

那種不管發生什麽都只靠自己,也只信任自己的倔勁兒,不知為何,在詹雌的笑聲中竟逐漸消失,詹明德喃喃着問:“你知道阮家是怎麽回事嗎?”

詹雌原本正打算再來揉女兒腦袋一把,忽聽詹明德這樣問,反問道:“阮家,哪個阮家,你是說從京城搬到鎮上的那個阮家?”

阮家在鎮上還是很有名氣的,詹雌會知道也不奇怪,想到這裏,詹明德點點頭,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問詹雌,待會兒詹雌要是追問,自己該如何回答。

以詹明德的聰明才智,糊弄過去不在話下,然而她不想頂着一號的身體,對一號的母親說謊。

詹雌摸着下巴:“阮家啊……那可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家,可以的話,盡量別同他們打交道,免得被拽進泥塘,爬不上來。”

她家這個聰明蛋日後必然會很有出息,要是跟阮家沾上關系可就糟了,屆時弄得一身腥。

詹明德覺着她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又透着神秘,便問:“為什麽這樣說?”

詹雌正要開口,眼角餘光瞥見正在納鞋底的夫從,這種事男人最好不要參與,便沖詹明德使了個眼色,問:“你那成績單呢,拿給我看看,學校是不是說還有表彰?我看到時有沒有時間給你去開個家長會……”

詹明德何許人也,詹雌一個眼神她便成功會意:“在屋子裏,你跟我來吧,我拿給你看。”

母女倆進了屋,詹雌臉上的笑便消失了,她問詹明德:“好好的提什麽阮家?”

詹明德撿能說的說,彈幕器的事死死瞞着。

詹雌在在她書桌上坐下來,眯着眼睛:“我跟阮家沒打過交道,但我之前走镖時遇到了個同行,與其相談甚歡,互通籍貫後得知她是京城人,從她那,我倒聽說了點關于阮家的事。”

詹明德會問詹雌純屬碰運氣,沒想到詹雌竟然真的知道一些。

她瞪大眼睛,在詹雌眼裏,女兒難得露出些許孩子氣,她便也不去追問詹明德為何對阮家如此感興趣,只專注回答詹明德的問題。

那位镖師來自京城的一家镖局,恰巧當時阮家舉家搬遷回鄉,是個大新聞呢,得知詹雌與阮家同鄉,那镖師便同她聊了兩句。

阮家離京,确實是為避禍,但避的究竟是什麽禍,這裏頭水可深了。

“我聽說的是,阮家似乎陷入了什麽大案之中,以及朝廷對男官的态度不大友好,所以阮老太爺急流勇退,選擇避其鋒芒。”

詹雌點頭:“表面上看的确是這樣。”

詹明德:“那實際上呢?”

詹雌:“阮家涉的案子,遠不止什麽貪污案。你年紀小,應該不知道,大曜從前是有合法的青樓與賭坊的。”

這個詹明德并不意外,源國也有,而且一些所謂的文人墨客還以醉倒溫柔鄉為榮,常常寫些酸詩意圖揚名。

“那些青樓女子,除卻是被家人所賣之外,更多的都是叫拐來的。”

詹雌稍微一點,詹明德便有所覺:“您的意思是,阮家參與其中?”

若是這樣,阮家那幾位與世隔絕的夫人,就解釋得通了,阮老太爺歸鄉,恐怕也是怕朝廷查得太深,就他們家那樣,哪怕是門窗緊鎖,但凡闖進去,随便抓個仆人問詢都隐瞞不過,如今山高皇帝遠,只要掩飾得足夠仔細,便又能拖上一陣子。

詹明德蹙眉,感覺事情恐怕沒有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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