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 - 第 584 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九)

第584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九)

詹雌笑了:“我可沒這麽說。”

詹明德不解, 腦袋又被揉了一把,平日裏總是笑得灑脫爽朗,好像天塌下來都沒關系的詹雌, 此時表情是少見的正經:“咱們大曜如今是四海升平, 但在從前, 也曾亂過好一陣子。後來聖上殺的殺流放的流放,才慢慢好轉起來。”

“不過, 并非所有罪犯都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你生在這個好時代所以沒見過,但根據朝廷記載, 光是人牙子就有十數萬之多, 這還沒有算上同他們牽連的關系網,你往深了想想,這些人中, 難道就沒有幾個漏網之魚?”

詹明德道:“想必是有的。”

詹雌點頭:“朝廷這些年來一直在追捕這些逃犯,不過他們倒也乖覺,不知在什麽地方更名換姓從頭做人呢。至于你說的阮家……依我之見, 他們與罪犯勾結的可能性不大,畢竟從前也是拿得出手的名門望族, 但要說他們之間有關系,這個我是信的。”

詹明德不明白地問:“卻是為何?”

詹雌:“你去過阮家,應該也知道他們家娶妻之事吧?”

見詹明德點頭, 她笑笑又道:“如今大曜雖多為女賃男, 卻也有些人家僅有個獨生男, 而無女子繼承家業, 因而朝廷也未曾禁止女人到男人家中做上門家主,但稍微有些骨氣的女人都是不願意的。大女人頂天立地, 哪有做贅妻,叫自己生的孩子與旁人姓的道理。”

這番話聽得詹明德一陣恍惚,大曜這邊将女子到男子家住視為恥辱,但在源國卻恰恰相反,人人都覺得上門女婿憋屈,然而源國哪個女人不是上門媳婦?怎地女人就不覺得丢臉呢?

詹雌繼續說道:“阮家只有男兒,要家主上門其實并不奇怪,怪就怪在他們的家主從來不露面,若不是孩子一個接一個的生,還讓人以為他們家男兒壓根沒賃出去呢。”

“我說的那位同行,講得便是阮家這三位夫人的身世風波。”

阮家人不是傻子,做事滴水不漏,盡量不給人留把柄,奈何盯着他家的人不少,稍有不慎便叫人捉了小辮子,他家那三位夫人,戶籍來歷看似沒有問題,但完全禁不住深究,更巧的是,三位夫人都出身貧寒,家人死絕,孑然一身。

其實這三人身份有假,不說是板上釘釘,也是十拿九穩了,阮老太爺不得不斷尾求生,離京返鄉,等于是将原本在京城的勢力拱手相讓,否則這事兒沒那麽快結束。

但阮家顯然是不甘心就這樣沒落的,否則不會着重培養阮酥。

詹雌道:“這些都是我聽來的,并無依據,你也別放在心上,自己心裏有數,離他們家的人遠一些,免得沾上了便甩不掉。”

詹明德想,假如阮家三位夫人來歷有異,那最大的可能,便是阮家當真與逃犯有所聯系,不然詹明德很難想象大曜的女人會活成阮家夫人那樣。

她們從小生活的環境應當很不一般,受到的教導亦然,否則不會那麽溫順,如同精致的人偶,毫無自己的意志可言。

詹雌怕詹明德被卷入危險之中,再三叮囑她遠離阮家。詹明德不願她擔心,點頭應了,這不是她的身體也不是她的世界,她不可能以身犯險給一號找麻煩。

詹明德将全部精力都放到了即将到來的府試上。

她現在最拿得出手的便是腦子裏的知識,其它的通通往後站。

府試的難度遠超前面幾輪,與詹明德同臺競技的學生都是各自所在州城的佼佼者,她必須夜以繼日才能追上彼此之間的差距,畢竟比起別人,詹明德滿打滿算只學了半年,若非她在數理化上天賦過人,恐怕這會兒還在學校墊底呢。

一號對府試的态度較為淡然,她向來只争第一不争第二,但眼前這情況也是沒有辦法,因此寬慰詹明德道:「不跌出前三就沒關系。」

她還不知道詹明德之前不僅掉出了前三,甚至不在前三十呢……這事兒詹明德始終沒有透露,等以後互換回來,一號自個兒看吧,反正到時她已經走了,就算一號再不爽也沒法影響到她。

巧的是一號也是這麽想的。

別看她表面上好像什麽事都不瞞着詹明德,兩人有重大消息都互通有無,實際上她常常做些完全不符合貴女身份的危險事,仗着有岳風跟妹妹便肆無忌憚,回回刀尖舔血,受了好幾次傷。

詹明德的身體跟一號不一樣,她是作為未來皇後被培養的,真真稱得上是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全身上下別說疤痕,連顆痣都找不着。

不過這已經是從前的事情了……一號堅定認為,傷疤是女人味的象征,白白嫩嫩才叫人瞧不起呢,看着就一副很弱的樣子。

所以她都不屑于塗抹三姑娘拿來的祛疤膏,覺得疤痕一定要亮出來才帥。

當然了,受傷也不是一號想要的,她還是很愛惜詹明德身體的,不會故意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現在可是她在這具身體裏,疼一樣會疼,傻子才自找苦吃呢。

此時此刻,兩人同時提筆在紙上寫下四個字:一切都好。

如果說縣試州試偶爾還能見着幾個男生,到了府試,男生已是鳳毛麟角,五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

詹明德難得感到緊張,府試前的半個月集訓中,她并不是每次都能考第一,有好幾次都被集訓班的同學壓了一頭,甚至沒能完成一號“不跌出前三”的要求,不過反正一號也不知道。

開考前,老師本想叮囑詹明德幾句,但看着她緊繃的臉龐,到了嘴邊的話又給咽回肚中。算了,這孩子本來就早熟,懂得都懂,說多了反倒會給她造成壓力。

因此只拍了拍詹明德的肩膀,笑着說:“加油。”

詹明德對老師點點頭,進了考場。

很神奇的是,原本緊張到心跳加速的她,在找到座位坐下,試卷發下來後,忽然就變得平靜起來。

紙張特有的書卷香在鼻間萦繞,這一刻詹明德沒有覺得自己是在替一號考試,這半年多努力的是她自己,檢驗的自然也是她自己,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她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已經盡了全力。

假如這一次不行,也不必氣餒,總還會有下回機會。

豁然開朗後,詹明德下筆如有神助,腦子特別清晰,連最複雜的大題都一眼琢磨透了出題陷阱,很順利地做了出來。

這種做出超級難題後所産生的成就感,比在宮宴上因妝容出衆儀态得體而受到太後誇獎,可幸福太多了。

詹明德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楚自己想要的未來是怎樣的,以前她認為自己改變不了任何事,父親要續娶,繼母不喜自己,祖母偏心……因此她決定入宮後做個能善終的好皇後,反正環境如此,随波逐流便是。

眼下卻不這樣想了,她想自己或許能做到更多。

送考老師在外頭等了許久,就見詹明德提前交卷出來,當時她心裏一咯噔,心想糟了,交卷這麽快恐怕是真沒考好,但看看孩子表情,挺淡定的,跟平時沒什麽區別,又不像沒考好。

要不要問呢?思來想去,沒能忍住的老師還是試探着詢問道:“明德,你……感覺如何?題目難嗎?”

詹明德回答得很誠實:“難。”

送考老師心一涼,心想連詹明德都覺得難,那肯定是很難了,有心再問一句覺得能不能進國試,又怕勾起孩子傷心,雖然孩子看起來很平靜,可說不定眼淚都藏在面具之下呢?

反正考都考了,問不問的結果也不會有所改變,就這樣吧。

殊不知她要是再問一句,可能心裏就不會這麽七上八下了。

詹明德說難是真的,她做得很流暢也依舊覺得難,但她确實都會做,最後面那道難度過高的大題恰好她跟一號探讨過類似的,所以詹明德做了出來。

提前交卷的不止詹明德一人,陸陸續續有人走出考場,臉上的表情相當豐富多彩,有的失落有的懊惱還有個男生一出來直接蹲在地上哭了,她們學校的送考老師安慰了許久都沒用。

府試成績要一個月才出,詹明德考完了便将這事抛到腦後,老師見她提都不提,愈發心涼,感覺沒戲不必再問了,所以當詹明德成功拿下府試第一并順利入圍國試後,她的老師們都很崩潰。

“……我什麽時候說我沒考好了?”

詹明德一臉不解。

因為肚子疼上課時間跑廁所,回來捂着肚子慢慢挪步的林承嗣恰好路過辦公室,聽見老師們在吐槽,就順勢磨蹭了會兒,回來跟詹明德學話。

“岳老師說當時看你從考場出來嘴唇都白了,也不愛笑了,她心都跟着涼了,之後就打算當作一切沒發生過,畢竟進了府試已經很厲害了嘛,沒想到你連府試都能拿榜首。”

詹明德想起那位笑得特別陽光,還喜歡給她塞零食的送考老師,擡手扶額,岳老師一路都笑嘻嘻的,詹明德一點都沒看出來她心裏在打鼓。“我本來也不愛笑呀。”

林承嗣一想,倒也是,從她第一天認識詹明德起,這厮便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她家阿娘時常要她向詹明德看齊。

老師們在辦公室裏吐槽了一堆,但還是很注重師長形象的,當着學生的面,她們正經得很。

詹明德聽着班主任老師講話,目光落在對方一開一合的嘴唇上,實際上已經神游天外,她想,真是完全看不出來老師們居然也會湊在一起吐槽學生……源國也有女老師,可大多教得都是琴棋書畫,大曜卻不然。

娴雅文靜,溫柔體貼,柔情似水,源國的貴女們總是千篇一律的美貌溫婉,就連詹明德自己也是這樣。

大曜的女人卻是勇猛的、強壯的、智慧的,以及自由的。

她們有各種各樣的性格,各種各樣的職業與各種各樣的理想。

詹明德想讓源國也成為這樣的世界。

“……詹明德?詹明德?”

她被老師叫回了神,表情還有點揮之不去的茫然:“什麽?”

“……我剛才說的話你記住了沒有?”

詹明德流汗,她一句都沒注意聽。

班主任老師看她這樣就知道是走神了,好歹是自己的愛徒,舍不得批評,就又言簡意赅地重複了一遍。

國試時間在暑假,同樣有集訓,而且是朝廷特批的集訓,也就是說,這個學期結束,詹明德就跟暑假無緣了,她要去京城參加國試集訓,在那裏有大曜最優秀的老師,以及最豐富的學習資源。

即便到時候國試拿不到名次,參與過一次集訓也是終身受益,所以很多人家都絞盡腦汁想把孩子送去集訓班。

詹明德不敢再走神:“我記住了,老師,我回家會跟阿娘說的。”

國試集訓不允許家長陪同,到時候會有府城老師帶隊,也就是說,本校老師同樣沒法陪詹明德一起去,她年紀這麽小,驟然離家兩個多月,也不知能不能适應。

實際上無論詹明德還是一號,都是非常獨立的人,詹雌得知女兒有這樣的好前程,哪有不樂意的,反倒是詹徐氏得知女兒要走那麽遠那麽久,眼圈倏地便紅了。

詹雌平日對夫從很好,不會動辄打罵,但詹徐氏若是犯糊塗,她也不會客氣。

便斥責道:“哭哭啼啼爺們唧唧的像什麽樣子,明德是去學習,去考試,這是好事,對她的未來有益處,你在這抹什麽眼淚?”

詹徐氏自然知道這是為了女兒好,可他着實舍不得,眼淚掉得更兇,明德還沒離家這麽遠、這麽久呢,他怎能不操心不惦記?

詹雌對女兒道:“你阿爹是個男人家,難免想東想西,沒有魄力,但你是女人,可不能學他,沒出息。”

詹明德默默點頭:“我知道的。”

無論詹徐氏怎樣不舍,暑假到來之前,詹明德還是踏上了前往京城的旅途。

詹雌表面上罵夫從不懂事,實際上對女兒的擔憂不比詹徐氏少,她堅持女孩就得放手出去經過風雨才能成長,總是無所事事窩在家裏,一輩子都沒盼頭。

詹明德出發前,詹雌給了她一張字條,字條上是一串號碼與一個地址,正是她相識的那位家在京城的镖師。

“我與你萬姨是過命的交情,你若有什麽難處,只管去尋她,她是本地人,說不定能幫到你。”

詹雌嘴上說小孩不能太戀家,行動上卻又很誠實,親自送詹明德到府城,看着她被送考老師接到才放心。“到了地方給家裏打個電話報平安,該花錢的地方就不要省,你娘還能賺,盡量別跟人起沖突,但被人欺負也別忍着,出門在外萬事小心,記得跟緊大部隊,不要單獨行動……”

她一個大女人,自己出門在外從來不惦念這些,此時卻對着女兒叮囑個不停。

詹明德心裏暖洋洋的,乖乖站着聽,詹雌說一句她就點一下頭。

詹雌讓詹徐氏給女兒縫了幾個隐蔽的口袋,将錢分裝進去,這樣要是發生什麽意外,也不至于一文錢都沒有,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裏嘛。

詹明德上了車,坐在靠窗的位置,透過玻璃窗她還能看見背對着自己與其她送考家長說話的詹雌,對方很潇灑,詹明德也就放了心。

當車子開始行駛,漸行漸遠,詹雌才扭頭望着車子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道路盡頭。

這次征旗府入圍國試的一共有十三個人,這個人數不算少了,有些教育水平稍差的府城,可能一個都沒有。

詹明德已經不是第一次見識到大曜的生活水平,但不管坐多少次汽車,她仍然會感覺無比驚奇。

說起來,村子裏每回開拖拉機耕地時,詹明德也很喜歡湊過去圍觀。

還有電燈、電話、收音機……這些在詹明德看來神奇得無與倫比的東西,在彈幕器這兒卻通通都是極為落後的。

「這路況也太差了……」

「車子性能也不行,發動機版本太落後了,屬于在數據庫裏都得翻到底的水平。」

「信號基站不也是?你以為誰家都有飛行器啊!」

「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就大曜這科技水平已經是世界領先了。」

「實在是落後的讓我看不下去……所以說詹明德不知道她錯過了什麽,要是跟阮酥強強聯合,她至少能讓大曜的科技往前走兩百年。」

前面的話詹明德沒放在心上,最後那句卻令她不得不在意。什麽叫跟阮酥強強聯合,能讓大曜的科技往前走兩百年?

就阮酥那成績,能幫到一號什麽?

她忍住想出聲詢問的欲望,不再注視彈幕。

按照計劃,所有參與集訓的學生都要到府城集合點彙合,然後再一起去往征旗府火車站,這還是詹明德第一次見到火車,那轟隆隆的聲音險些令她以為是某種野獸,當火車自軌道上遠遠駛來,詹明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已經見過自行車、拖拉機以及公共汽車了,甚至還在府城見過幾回私人小汽車,詹明德以為那就已經很厲害了。

大曜的火車是綠皮的,每小時速度大約有140公裏,集訓生們被統一安排在卧鋪車廂,詹明德望着窗外飛速後退的景色,再一次感慨大曜與源國的不同。

「好慢的車速,目測到達京城至少得五天。」

「沒辦法呀,她們這車型用了得有十幾年了吧。」

「大曜的科技發展挺慢的,好多年沒能突破瓶頸。」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吧,誰讓沒有其它國家能學習,完完全全是靠自己摸索着往前走。」

「人才出現斷層了呗,最厲害的那一批初代大佬都辭世了,新上任的不得行。」

「等着看詹明德能不能把現在這半死不活的大曜拉起來了。」

滾動彈幕又一次出現,詹明德這回淡定許多,在這些“人”口中,一號未來似乎是個超級厲害的大人物,但既然是大人物,又為什麽非要跟阮酥綁定呢?如果阮酥是一號成功的必要條件,那阮酥幹嘛不自己去當大人物?

想不明白。

等詹明德将視線收回,發現自己對面上中下床位的三名同學,全在看書。

車廂裏搖搖晃晃,這節卧鋪車廂除了學生外還有別的乘客,但得知學生們是要代表征旗府參加國試後,大家連走路說話的聲音都會刻意放低,生怕打擾了她們休息。

詹明德翻開一本書,看了兩眼感覺腦袋空空,幹脆放到一邊不看了。

不知什麽時候她睡了過去,後來是被對面下鋪的同學叫醒的,再一看天色,外頭已是全黑,詹明德揉了揉眼睛,車廂黃色的燈光照下來,恍惚中有種很溫馨的感覺。

這次出發集訓,府城給集訓隊安排了兩位送考老師,一位年紀大點,是經驗豐富的老教師,另一位較為年輕,性格也活潑,大家喊她們倆大老師跟小老師,一路相處得很不錯。

大老師給詹明德發了一份飯,問她睡得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辦法,在其她學生都看書做題的情況下,唯一一個倒頭就睡的詹明德格外顯眼,讓大老師擔心她是不是身體不适。

詹明德搖頭,她是純犯困……

飯應該領來有一會兒了,溫度較低,味道很好,詹明德吃得一幹二淨,這也是她在來到大曜後養成的習慣,不浪費糧食。

吃完了飯,詹明德又睡了。

叫醒她的同學原本正在看書,見她又睡,沒忍住,戳了她一下。

等詹明德睜開眼,同學才低聲說:“你怎麽這麽早就睡了?”

詹明德沒感覺到她有惡意,思索幾秒鐘,問道:“我……不能睡?”

同學很驚奇地看她:“能睡是能睡,但你不怕到時候考不好嗎?國試集訓第一天是有摸底考試的。”

詹明德自從參加過府試豁然開朗後,整個人都變得很豁達,當然,這并不是說她不努力了,只是她心境變得更加平靜:“就看這幾天,也不一定能提升多少,不如好吃好睡維持最好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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