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四)
詹明德有點頭疼。
她幾乎已經可以想見, 等兩人互換回去後,自己将有多少事情要做了。
相比較而言,她可真是太善良了, 一號的卷子跟功課全是她做的, 等一號回來甚至能直接進國學院念書, 如果一號願意的話。
得知詹明德因為沒跟自己聯系上,所以沒有立即答應荀教授的邀請後, 一號很奇怪地問:「這種好事你為什麽不答應?就算我知道了肯定也不會生氣的,換我我一樣選。」
詹明德笑笑,說道:“在源國, 我的處境不能更差了, 未來也一眼看得到頭,所以無論你怎麽選,比起原本按部就班的人生, 必然是更有希望的,我相信你。”
“而你的人生……你比我自由,我怕選錯了讓你走了彎路。”
一號沒想到詹明德竟然會這樣說, 一時間驚訝中又帶了點赧然,比起詹明德的善解人意, 她在源國就比較放飛自我了,反正她對詹家人也好皇帝也好全都沒有感情,因此算計起這些人來從不猶豫。要說哪裏為詹明德着想過, 那便是無論私底下做了什麽小動作, 明面上都掩藏得很好, 不讓任何人知曉。
假如以後回歸彼此的世界, 詹明德不願意按照她規劃的路線繼續走下去,那也沒關系。
但那樣的話, 一號發誓,她絕對會看不起詹明德。
「我的事情,你可以決定,只要你認為是值得的就可以。」一號最後爽快地說,「那我把我這邊的情況大致上跟你說一遍……」
這次斷聯的時間有點長,中間發生了很多事,兩人一直說到半夜都沒結束,最後不知何時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等醒來時便覺腰酸背痛,險些走不動道。
詹明德犯懶,眼睛都懶得睜開,伸手揉自己後頸,感覺有點落枕。
她打了個呵欠,勉強撐開一點眼皮,确認面前沒有東西擋路,轉身就朝床鋪撲去,這間卧室住了這麽久,閉着眼她都知道什麽地方放着什麽。
然後詹明德就撲了個空,整個人以臉搶地,疼痛讓她瞬間睡意全無,趴在地上好半天沒動靜。
等等、等等,這是怎麽回事?!
這裏不是她在源國的閨房嗎?
“姑娘,你沒事吧?我聽到有動靜——”
侍女匆匆忙忙趕了進來,一進門就瞧見她家姑娘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可把她吓一跳,連忙跑過來查看情況,詹明德被扶起時還是恍惚的,她呆滞地看着眼前熟悉的侍女,是打小便跟在她身邊的麻圓,再看看四周擺設,真的換回來了!
一時間,詹明德真說不出心裏是種什麽感覺。
哪怕她早已做好換回來的準備,哪怕她早知道沒法長久,源國才是屬于自己的世界,但是就這樣突兀地換回來,詹明德完全不受控制地感到遺憾。
詹雌又走镖去了,她沒能同這位母親再見一面,林承嗣還約好要一起去看殺豬,也沒能好好告別,還有剛認識沒多久的陳楊,未來将要朝夕相處的荀教授……甚至是村裏小賣部見了面就誇她聰明還給她塞糖果吃的大姨……
詹明德突然擡手捂住了臉,并在麻圓開口前沙啞着聲音道:“我還有點累,你先出去吧,有事我會叫你。”
麻圓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乖乖出去了,詹明德單手捂臉,直到麻圓離開才松開,仰起頭望着屋頂。
即便沒有人看見,她也不想讓人知曉自己的軟弱,所以即便獨自一人時,詹明德依舊不會讓淚水凝結。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她徹底收拾好了情緒,在地上也坐夠了,自己爬起來,她得看看離開的這一年裏都發生了什麽變化,雖然一號跟她提起過,但有些事還是得親眼見了才行。
房內沒什麽太大變化,詹明德在衣櫃底層發現了兩套與詹家貴女身份極為不符的普通衣裳,看樣子一號曾不止一次偷偷溜出去過,這倒也符合她的性格。
想到一號,詹明德開始嘗試是否能與她取得聯系,結果令人失望,她說出去的話沒有回應,寫在紙上的字同樣也得不到回複,最後詹明德将自己寫的字條燒掉了,免得被人看見,落人口舌。
麻圓再進來時是禀報詹明德說三姑娘來了,詹明德與這位三妹感情素來不錯,一號在的期間,這兩人更是焦不離孟,所以不能把人攔外頭。
詹知理一進門,瞧見姐姐臉色不大好,便問道:“大姐,你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我看你的黑眼圈好重。”
詹明德沖她擺擺手:“我沒事,你……”
她發現妹妹突然間長大了好多。
不僅僅是神情上的,以前詹知理個頭比較小,性格也怯弱,被人欺負了自己占着理都不敢出聲,總是委曲求全,要不是詹明德護着,還不知要被人怎麽欺負。
但現在詹知理都跟詹明德差不多高了,整個人像只歡脫的小鳥,透着股機靈勁兒。
“我怎麽了?”
詹知理看了看自己身上,還以為是哪裏的衣帶系錯了或是扣子扣反了。
“沒什麽。”詹明德搖搖頭,“昨天晚上沒休息好,不用擔心我,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詹知理聞言,眨眨眼睛:“姐,你這是怎麽了,咱們不是跟風姐約好要在八珍樓見面嗎?”
詹明德哪裏知道這個,昨天晚上她跟一號都沒想過會換回來,所以關于第二天的行程,雙方都沒有交換,哪裏知道會如此突然。
詹明德想起衣櫃裏那兩套衣裳,便取出其中一套換上,然後上了詹家的馬車。
詹知理見她話比平時少,便安慰道:“姐,你別聽別人說的,好像你不當皇後就虧大了一樣,要我說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誰要嫁給那種人,誰才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咱們這是跳出火坑了,垃圾誰愛撿誰撿。”
關于詹家貴女與皇帝的婚事,四日前剛剛解除,用的名頭挺好,欽天監給出的卦象是八字不合,但皇帝是真龍天子,詹家姑娘也是金貴的命,兩人都好,只是不适合。
這話騙騙不知情的吃瓜群衆也就算了,難道說詹明德在被選為未來皇後之前,皇家沒拿她的八字跟皇帝湊過?真要八字不合,早該不合了,還用等到現在?眼看詹明德都要及笄了,忽地八字不合了,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而詹明德不能入宮,就意味着皇家也不會再挑選其她詹家女,是以這兩日府裏可不算太平,無論什麽原因,總之板上釘釘的皇後飛了,詹家人不在乎是不可能的。
詹知理卻暗暗喜悅,她本就不願看姐姐進宮當皇後,從今以後跟那麽多女人分享一個男人,這太惡心了,剩飯人人不愛吃,但不貞的皇帝卻成了香饽饽,簡直離譜。
一號跟詹明德說過,詹知理很聰明,只不過總是被家人打壓,因此缺乏自信,這一年來的相處,她跟着一號東跑西跑,見識了不少成長了不少,但一些核心機密,一號并沒有跟詹知理透露,原因也很簡單,跟荀教授說詹明德是一樣的。
——她太小了,不應該考慮太多。
詹知理今年才十二,學識不足閱歷不足,一號認為她現在還不具備足夠的能力,但好消息是詹知理很勤奮,一號給她講的課,她聽一遍就懂還能舉一反三,跟詹明德一樣,詹知理頗有理科天賦,偏偏這種天賦是源國女人最不被看重的東西。
因為詹明德以前就對詹知理很好,姐妹倆感情不錯,所以詹知理完全沒想過姐姐會是兩個人,她還以為是姐姐沒休息好才不愛講話,哪裏知道之前陪了自己一年的姐姐來自另一個世界呢。
現在她們姐妹倆在詹家可以說是很不受歡迎了,詹知理還好點,詹明德因着與皇帝解除婚約,老太君及兩位叔父對此十分不滿,并隐隐有些遷怒的意思。
當今皇帝年紀尚輕,便是以六十做整壽,也能再活個三四十年,詹家想要出頭難如登天,而且被皇帝退婚的女人,即便皇家為了成全詹家臉面說的是八字不合才解除了婚約,可這世上哪個男人敢跟皇帝對着幹,敢娶皇帝不要的女人?
光是這兩日,詹明德就收到了十幾份邀請她去赴宴的帖子。
這皇後她不想當,想當的人可多了去了。
詹明德對詹知理道:“我一個人去就好,你留在府中。”
一號說過,岳風很有些與衆不同,感觀也極為敏銳,詹明德不覺得自己能騙過對方,她也不想騙。
妹妹是她的妹妹,正如她在大曜會敬重一號的母親,一號在源國也會照顧和她感情好的三妹,這誰禮尚往來,她們互不虧欠,但岳風不一樣。
一號沒來之前,詹明德連岳風的名字都沒有聽過,自己因為沒能好好告別而遺憾,焉知一號就不是呢?
她不想欺騙岳風,更不想搶奪岳風與一號之間的友誼。
所以詹知理最好不要跟去。
詹知理委屈巴巴的投來乞求的眼神,詹明德權當沒看見,于是詹知理也只能乖乖退到一邊,看着姐姐收拾妥當準備出門,臨走前還不忘拍拍她的腦袋:“回來了給你帶好吃的。”
詹知理眨着眼睛,姐姐已經許久沒有對她做過這樣親昵的舉動了,她們以前關系可好呢,還能擠在一個被窩睡覺,可惜這一年的姐姐冷酷許多。
去往八珍樓的路上,詹明德一直在想要如何跟岳風開口。
一號跟岳風做了大事,但一號驟然離去,岳風能接受朋友換了個人嗎?兩人能相處得好嗎?不管哪一個問題都讓詹明德頭疼不已。
她走的是側門,詹知理給她打掩護,只要在晚膳前歸家即可,詹家對女兒看管得不算嚴,主要也是沒想到最出衆的詹明德竟然最會陽奉陰違。
八珍樓是源國京城很出名的一家酒樓,顧名思義,以各種奇珍美食出名,每一道菜都價格不菲,詹明德記得,一號跟她說過岳風第一次來八珍樓時的情形。
岳風從前是個獵戶嘛,而且是個身手極佳,僅靠打獵就能養活兩個人還能攢下一筆傍身錢的高手,所經手的山珍野味數不勝數,用她的話說,當獵戶時賣的貨都虧大了!
要是都拿來賣給八珍樓,她現在荷包不知有多鼓。
雖然已經從獵戶成了岳家貴女,但岳風是個閑不住的人,想讓她換上漂亮長裙坐在家裏彈琴繡花,不如直接給她脖子來一刀。
所以岳風依舊保留着自己的摳門屬性,每回來八珍樓都只點一壺最便宜的粗茶,除非一號請客,否則寧肯吃外頭小巷裏的羊肉燴面,也不願意給八珍樓花一文錢。
詹明德能說什麽?
推開門前,她深吸一口氣。
怎麽說呢,岳風跟詹明德想象中的差不多,是大曜女人常見的高挑修長,舉止豪邁潇灑而不造作,舉手投足間盡顯俠客風範,但在源國這樣的女人就不多見了,光身高就是鶴立雞群。
據說岳風在山上生活時,因獵戶不屬于村子,也沒有土地,她自幼吃得便是獸肉和雞蛋,連奶喝得都是狼奶,自然也就生得人高馬大,詹明德忍不住露出羨慕的眼神。
像她從很小的時候便要控制飯量,免得日後長得癡肥,詹明德認識的一位姑娘,因為愛吃也能吃,整個人看起來胖乎乎圓滾滾的,她家裏人為此愁得不輕,後來便在吃飯時将她的腰勒緊,确保她每頓只能吃小半碗飯。
詹明德跟詹知理,還有其她姐妹雖然不像這樣誇張,但也個個纖瘦婀娜,一號來了之後,讓詹明德長高了點,身上還練出了一層薄薄的肌肉,可跟岳風還是沒法比。
初次見面,詹明德不知該說點什麽。
岳風面前擺着一杯粗茶,她雖然點菜只點粗茶,卻次次都要包廂,八珍樓的男老板對此是敢怒不敢言,誰讓人家是将門之女,出身高貴。
“明德,你來了,之前我們說的事——”
看見詹明德,岳風先是露出笑容,可話還沒說完卻戛然而止,她臉上的笑也漸漸淡下來,詹明德心知她應當是看出了自己跟一號的不同,于是兩人同時開口。
一個人張嘴說我,一個人張嘴說你,撞到了一起又異口同聲地讓對方先說,最後還是岳風先開口,她盯着詹明德打量,忽然笑了一聲:“怪不得。”
這沒頭沒尾的三個字讓詹明德追問:“怪不得什麽?”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感覺挺奇怪,你跟京城其她姑娘好像不大一樣,既沒有輕視我欺負我,也沒有厭惡跟排斥。”
要知道岳風這副外表并不符合源國審美,要是在民間,還能憑力氣大有本事叫人羨慕,但在京城的圈子裏,即便是不讨厭她的姑娘,也會為了不被孤立而避免和岳風相處。
一號是第一個沒拿有色眼鏡看她,甚至還誇她身材好,肌肉結實,并流露出了一絲羨慕。
兩人也正是因此漸漸熟悉對方,成為了朋友。
詹明德聽岳風說完,笑笑說道:“真的那麽好認嗎?”
岳風點點頭又搖搖頭,詹明德沒看懂她這是什麽意思,岳風解釋道:“明德……我是說另一個明德,她跟我提到過你,所以我才能一眼分辨出來。”
兩個詹明德有很多相同之處,但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岳風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能分得這麽清楚,明明詹明德還沒說什麽呢。
“原來是這樣。”詹明德走到桌前坐下,問岳風,“要點菜嗎?”
岳風覺得自己讓另一個詹明德付錢心安理得,但如果是這個詹明德……她思來想去,搖搖頭說:“還是算了,這裏的菜不便宜。”
詹明德:“受累問一句,你跟一號相處時,也從來不讓她破費嗎?”
岳風:“想什麽好事呢?不可能。”
兩人對眼看了十幾秒,突然不約而同笑出了聲,岳風主動起身,邀請詹明德入座:“請。”
詹明德沒有跟她客氣,朝岳風遞上了菜單。
岳風保守地點了二十道菜,詹明德沒說什麽,她看岳風這體格子就不像個小鳥胃,因為詹雌也很能吃,一頓飯幹掉十個二十個拳頭大的饅頭不在話下。
兩人一開始沒說話,都在埋頭苦吃,詹明德摸着肚子深表遺憾,換回自己的身體後連飯量都變小了,到底是不如一號的身體打小那麽強壯,但比起互換之前又好了很多。
吃了個八分飽後,岳風才開始跟詹明德提起一號。
一號并不知道她跟詹明德什麽時候會換回去,但正如她在跟詹明德交流時會事無巨細地講述自己與岳風的來往,和岳風相處的過程中,在确認岳風可以信任,并且志同道合後,一號沒有對她隐瞞自己與詹明德的事。
但這人惡趣味總是有的,那就是沒告訴詹明德岳風什麽都知道,也沒告訴岳風詹明德同樣全部知曉。
兩人确認過眼神後,都有點牙癢癢,也就是一號不在,否則非得挨一頓,但詹明德跟岳風也因此拉近了距離,她們擁有共同的秘密,還有共同的志向。
詹明德知道,短短一年時間,一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幫助岳風在岳家站穩了腳跟。
不是普通的上桌吃飯,而是壓過幾位兄長,甚至隐隐連岳将軍都要聽她的。
這可不是随随便便什麽人都能做到的,但一號不肯告訴詹明德。
岳風:……
詹明德覺得她的表情有點微妙,“如果不方便說的話——”
“不是。”岳風沉吟,“說出來,我怕你不信。”
詹明德心想我有什麽不信的,連被彈幕器寄生這種事我都經歷過了。
但很快的,她就目瞪口呆了,岳風看着她的表情說:“我說的都是真的,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這事兒說來難呢,它的确不簡單,說簡單呢,也确實是不怎麽難,只不過岳風也好詹明德也好,她倆骨子裏都比較正人君子,道德底線很高,做什麽事都想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去贏,但一號就不這樣。
岳風身份尴尬,雖然從小小獵戶搖身一變成為高門貴女,實際上在京城的生活遠不如在山間自在,說實話,比起那些繁缛無聊的宴會,她寧可在山裏養雞。
所以歸家後,跟家人的相處很是冷淡,中間缺少的那麽多年時光,很難再補回來,岳風并不缺愛,她脫下粗布麻衣,換上绫羅綢緞,卻比當獵戶時更束手束腳。
柔軟的布料和精致的頭面,像蜘蛛網一樣牢牢将她困住,不給她一絲一毫喘息的機會。
她迫切想要掙脫這一切,甚至想不告而別遠離京城,是一號阻止了她。
「為什麽要走?為什麽要放棄?這麽多的家産你不要,別人不會贊美你清高,只會把你當傻子。等人家躺在金山銀山上數着寶貝過日子時,你在山裏苦哈哈的撿雞蛋鏟雞屎……你不會以為這樣做很特立獨行吧?」
「退一萬步說,就是金銀財寶你沒興趣,你爹手裏的兵權,你難道也不想要?那可什麽寶貝都珍貴,嘗過權力的滋味你就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傻了。」
「何必在意那些人對你什麽态度呢?瞧不起你也好貶低你也好,等你手握重兵再試試看呢?信不信所有鄙夷你不夠美麗柔弱的公子哥,他們跟他們的爹,都得跪在你腳下求你饒命?」
複述了一遍一號是如何說服自己的後,岳風朝詹明德攤手:“……換作你也會被說服吧?”
真要說起來,生活在京城,無論哪方面都比在山裏方便,岳風想要的是自由且無拘無束的環境,但這份自由不能以逃避來交換,偏安一隅的自由根本稱不上自由。
她想離開,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京城處處受制,連多吃一碗飯都要被笑話是個飯桶,家人對她好的方式是送許多漂亮衣服首飾,還要為她尋個好夫婿,這些偏偏不是岳風想要的。
比起被人駕馭,她更想駕馭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