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二十)
對于李芒的問話, 十殿閻羅并不給予回答,病閻羅眼神含笑凝視李芒,問:“你認為, 你有資格跟我們談嗎?”
李芒一怔, 小鐘與張紫陽也跟着愣住, 興許是先前病閻羅對她們的态度過分溫和,不僅在四方手中救了她們的命, 還帶她們進入幽都,一路上更是不吝講解,以至于她們下意識将她劃分進了自己這邊的陣營, 忘了病閻羅本質是鬼。
當病閻羅的視線落到自己身上時, 張紫陽火速道:“先前那個想殺人滅口,結果被你處理了的老男人,就是我們玄盟盟主, 我們九蓮派在玄盟裏很糊的,說出去都沒幾個人聽說過。”
她毫不掩飾門派的糊,主要是糊了好多年, 早就習慣了。
張紫陽有種動物般的直覺,那就是病閻羅對四方及其大徒兒出手, 救她的目的恐怕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好歹也拜了這麽多年師,哪怕九蓮派默默無聞,身處玄學圈子, 張紫陽不可能不知道同行的做派。
他們殺鬼從不講緣由, 也就號稱慈悲為懷的和尚們在碰見未造殺孽的鬼時, 可能超度它們, 其它門派對鬼基本上都秉持着斬盡殺絕的原則,不将惡鬼打個魂飛魄散不罷休, 在這種前提下,幽都對玄士的态度可想而知。
人有人法,鬼有鬼律,人管人,鬼管鬼。
“那個,我能不能問個事兒啊……?”張紫陽吞吞吐吐地舉起手。
回應她是依舊是病閻羅,期間除卻懼閻羅曾開過口外,餘下八位閻羅自始至終都沒有動靜:“什麽事?”
“既然有地府,那是不是也有天宮?東西方的生死是一個體系嗎?問這麽多我其實就是想說,被超度的鬼,地府接收嗎?”
病閻羅不答反問:“你以為呢?”
張紫陽既然會問,就說明她對于“超度”始終抱着懷疑的态度,一個或是多個女人死去後成為了鬼,要複仇卻被阻止,還要由阻止她們的男人進行超度,這真的能成功嗎?如果沒有,那被超度的鬼去了哪裏?
“和尚們的超度,是用帶有法力的經文去除她們的恨,恨沒有了,意識自然也不複存在。”病閻羅淡淡地說:“畢竟鬼本來就不是自然形成的産物。”
她們是被人為扼殺的存在,能夠成鬼全憑一口咽不下的氣。
非要說和誅殺有什麽區別,大概超度類似于安樂死。
這個答案沒讓張紫陽吃驚,因為她心裏早就隐隐的有所感覺了。
鬼不屬于自然,那麽天宮這種由人類幻想出的美好所在就更不可能有了,至于東西方的生死是否是同一體系,反正張紫陽不認為西方女男已經完全平等。
病閻羅轉而對李芒道:“去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來,在鬼穴徹底吞沒人間之前。”
沒等李芒回答,她眼前已是一花,懼閻羅那只縮小的鲲忽然體型壯大,一口将她們仨全部吞下,搖擺着尾巴向平白出現的門走去,很快消失在了門後。
已經監控鬼穴半個多月,因同事們困在裏面無計可施到焦頭爛額的魚苗兒,一改先前的頹廢姿态:“頭兒,是頭兒!”
她先給陳局打電話,等待接通的時間裏開始聯系李芒跟小鐘,她倆看起來除了瘦了一大圈,以及面色有點憔悴外,整體還行,至少沒有像魚苗兒想的那樣被鬼給吃了。
但李芒她們在鬼穴待了這麽久,人是沒什麽大礙,可通訊設備早沒電了。
車也還停在鬼穴裏呢,由于鬼穴擴張的越來越大,為了防止傷亡增多,周圍的居民已被全部疏散,鬼穴的存在也已無從隐瞞,有關末世來臨的網絡輿論甚嚣塵上,因為繼京市後,鬼穴在世界各地如雨後春筍般冒頭,只不過本地尤其多。
許多人都在搶購物資,即便政府再三表明這一切是可控的也沒有人相信,再這樣下去,整個世界都要被鬼穴吞沒了。
李芒被接回來後根本來不及打理自己,就急忙跟陳局說了幽都之事,同時旁聽的還有其它十幾名舉足輕重的領導,陳局在這裏頭都只能算新人。
“……我現在才明白,為何幽都要四處制造鬼穴。她們的目的就是想跟政府談判,以此來達成平衡。”
李芒話音剛落,一個頭頂略禿的男領導便憤怒地拍了下桌子:“豈有此理!這樣蠻橫的手段,有什麽談判的必要!”
見識過了十殿閻羅,李芒忽然感覺這男領導占十之八九的會議室空氣很難聞。
她用客觀的語氣說道:“在鬼穴裏,我們嘗試用過包括槍在內的各種武器,發現除了玄門法術,都不能對鬼造成任何傷害,幽都鬼口衆多,一旦孽海倒灌,恐怕就再也沒有活人生存的空間了。”
李芒看了一圈在座領導,嘗試說服衆人同意幽都的談判要求:“鬼是非自然的産物,人卻是應運自然而生,我想,這中間,應該是能尋求共存的。”
眼下這情景,并非幽都求着人類商談,遍布且仍在擴散的鬼穴已經表明幽都有着占據人間的能力。
又一位神情嚴肅的男領導說道:“強大的侵略者沒有乘勝追擊,而是表明想要談判,這讓人很不安,難以信任。”
李芒畢竟只是個小人物,她在這群領導跟前說不上話,而陳局思索片刻後建議道:“既然幽都先表明了态度,那不如先嘗試一下溝通,也許能夠弄明白她們的意圖。”
陳局的提議在領導們進行商議後得到了大多數的贊同票,而談判地點自然是在鬼穴,說來也是好笑,領導們地位不一般,為了他們的安全,最終由陳局作為人類方的談判代表進入。
陳局坦然接受,臨出發前,她的頂頭上司還拍了拍她的肩膀,意思是如果這次能立功,那麽她的位子就能往上再升一升。
李芒、小鐘、張紫陽作為有過幽都之行經驗的人,被安排一同随行,只這四人。
她們會談什麽,外頭的人不清楚,但此番于鬼穴中現身的十殿閻羅,她們都隐藏了真容,或者說,沒有她們的允許,活人瞧不見她們的真身。
為了表示誠意,懼閻羅将談判畫面傳遞了出去,所有電子設備同時失靈,沒有電子設備的地方,但凡有陰影之處,也都會浮現鬼穴。
這是所有人類第一次目睹閻羅之相。
她們身材高大,面容模糊,不怒而威,從畫面裏透出的冰冷之感,令每個人不寒而栗。
陳局與十殿閻羅的對話如實傳達到了所有人的耳中,有關鬼的形成與幽都來歷,徹底被展現在世人面前。
闵英智在法醫辦公室跟助理法醫們一起盯着電腦屏幕,說實話,她感覺這段有點像幽都旅游宣傳片——當然這是在她看來,恐怕有很大一部分人都要吓得尿褲子了吧。
原來我溺死自己的女兒,是要遭報應的!我吸血自己的姐妹,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我說過的每一句輕視女人、厭惡女人的話,都已被地府記錄在冊,無需等到陽壽終結,只要被我欺壓過、剝削過的女人的執念形成幽冥,我就會死!
幽都向人類傳達的意願非常簡單,她們想要與人類合作,建立幽都人口系統,也就是說,所有生活在凡間的活人,但凡有戶籍者,其戶籍信息都會與幽都共享,死後将由幽都統一進行賞罰,建立自然秩序。
陳局便問:“我想這樣的話,恐怕會有很多人不同意。”
面容模糊的災閻羅臉上忽然出現一張咧到耳根的血色大嘴,“你以為,吾為何以災為名?”
十殿閻羅之名,來自于人類最為恐懼之物,幽都提出的這個要求需要人類配合,但假使人類不願意也沒有關系,十殿閻羅将降臨人間,為人間帶來病,災,禍,荒,害,苦,患,忌,難,懼。
而鬼穴也會繼續擴張,當人間鬼穴盡數連接,孽海便會開始倒灌,屆時無論你是好是壞,是否問心無愧,都将滅亡。
陳局沉默許久,問出了一個問題:“幽都既有如此毀天滅地之能,何必非要與人類議和?”
聲音如寒霜的荒閻羅冷冷道:“人間尚有無數本性未泯之人,她們死後,便為幽都居民。”
說白了,身為非自然存在的鬼得到了“死”,就失去了“生”。鬼想要成為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被世界排斥,偏偏她們誕生于孽障之中。
這場談判,最終以人類的退讓為結局,自此,幽都與人間建立起了密切的聯系,魚苗兒作為頂級客,也享受了一把與幽都網絡辦事員共事的體驗。
世界各國的戶籍系統都已與幽都相連,建立好了節點,日後便可自然更新,且随着時間流逝,但凡在幽都有記錄者,其後代血脈信息,都會自動浮現于生死簿上,以供陰官鬼差查詢。
意圖逃避的心虛之人,死後即為孤魂野鬼,一旦被抓捕,便只能落入忘川河。
“你的水平很不錯啊。”
跟魚苗兒搭檔的這位辦事員猛拍魚苗兒肩膀,正常情況下,活人無法在幽都生存,但魚苗兒這種屬于提前在幽都挂上名號了,等她死了,也要留在幽都繼續敲鍵盤。
“要不你現在就死了吧,我們這裏太缺鬼手了。”
魚苗兒:“……我覺得我現在還不想死。”
鬼無需進食和睡眠,吃什麽都味如嚼蠟,她還沒活夠呢。
“那好吧。”對方滿臉遺憾,“等你想死了,一定第一個告訴我,我親自去給你引魂。”
魚苗兒:“那……謝謝啊?”
“客氣了,都是應該的。”
人間的鬼穴已在緩慢消退,像李芒她們這些警察,那真是除了當事人外,對人間的改變見得最多的那一批。
強奸案、家暴案與性騷擾案的頻率大幅度降低,已經無限趨近于零——沒有辦法,幽都與人間有約定,鬼差會在人間行走,也許罪犯瞞得住活人,卻瞞不過持有生死簿的鬼差,這可是鬼手一本,連罪犯小時候尿過幾回褲子都有記錄。
重男輕女的現象更是少之又少,即便許多人心裏仍舊這樣想,也會為了活命拼命去裝。
幽都無所謂這些人是否真心,如果能裝一輩子最好不過。
男士優先錄取,只招男不招女的學校及公司也找不出幾個了,幽都的存在雖已人盡皆知,但少不得有些無恥之人心存僥幸,直到由知名青年導演闵英傑所執導的《幽都十八層》紀錄片上線。
雖然人間有關地府的傳說大多是虛構的,但這十八層地獄卻真實存在,而且不要以為只有死後才會堕入地獄生前就能嚣張跋扈,孽障一旦累積,睡夢中便會被拖入孽海,受千刀萬剮之苦,死後再入地獄,直至魂飛魄散。
被打入地獄的鬼在魂飛魄散後會成為大自然的養料,有人形容他們是發揮了此生唯一一點餘熱,至少是能淨化點空氣,延緩冰山融化。
最關鍵的是,鬼可以通過對幽都的申請,拿到“準許複仇”的印記,這是人間也認可的規則。
許多心虛的人因此惴惴不安,而問心無愧的人大可當作無事發生,反正怎麽都報應不到她們身上去,與其關心人渣有沒有被複仇,不如多多充實自己,死後也好沖一沖幽都辦事員的編制。
有編制的鬼可是能在人間自由行走不受拘束的,到時候還能常回家看看呢。
幽都因此秩序穩定,人間因此犯罪率為零,只有玄盟受傷的世界達成了——現在連不守規矩的野鬼都不歸他們管了,誰讓玄士跑得再快,也比不上人家幽都陰官鬼差會瞬移,還能憑借靈魂印記直接定位?
也因此,與幽都十殿閻羅最說得上話的張紫陽,憑借自己的年輕以及對法術一點就通的天賦,成功上位成了新一任玄盟盟主,新血液的注入,終于讓玄盟這灘臭了千八百年的死水重新煥發出了生機。
也因此,玄盟成為了幽都與人間的橋梁。
至于先前沒了消息的四方,後來張紫陽去幽都辦事時曾意外見了一回——他已經成了坐騎的一部分,或者說,是他的眼,成了坐騎的一部分。
幽都居民喜歡養一種名為“戁”的怪物,它們形狀不一,唯一的特性是身上總是有很多只眼睛,以及背後的翅膀由人臉組成。戁非常膽小,從不敢反抗主人,四方生前曾殘害過許多人,後來他被病閻羅丢棄,被他害死的苦主便來争搶,結果就是四方被撕碎成了無數片,每人只分得一部分,而他的靈魂,要等他熬出了十八層地獄才能再行分割。
不過能從十八層地獄裏出來的靈魂,截至目前還從沒有過呢。
幽都一秒,地獄千年。
被投入地獄之前,四方的靈魂被留下了一些,這樣能夠保證他時時刻刻擁有清醒的意識,否則一只醜陋又不懂得哭叫的坐騎,又有什麽意思?
時間不緊不慢地流逝着,幽都說話算話,與人間達成共識後便撤回了鬼穴,做事進退有度,再不曾與人類起過沖突。主要是因為她們現在業務繁忙,陰官鬼差根本不夠用,連十殿閻羅都得老老實實挽起袖子工作去,必要時候她們還得充當臨時鬼差去人間抓逃鬼。
幽都的事情多了,人間的事情反倒少了,比如闵英智,從她參加工作以來就從沒這麽輕松過,以前忙着驗屍,忙完局裏的說不定還要去其它轄區或鄉鎮支援,現在就不一樣了,她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有屍體可以驗了,而一個月前的那次工作,還是因為死者意外溺水,例行檢驗确認死因。
“老李,今晚燒烤約不約?……對,我家……什麽,你要開會?……行吧,那我們先吃也行,你到時候記得來。”
約了李芒晚上一起在家裏開燒烤大會的闵英智伸了個懶腰,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現在她已經習慣每天準時準點下班了。
因為已經到了下班的點兒,整個局裏除了值班同事外基本全空,連往日二十四小時有人的重案組都齊齊擠在門口,等闵英智捎她們一同走呢。
“葛姐她們呢?”闵英智問。
陳局升上去後,李芒也成了副局,接任重案組組長的是鯊魚,她年紀不是最大的,資歷也不是最深的,但卻是最合适的。李芒不在,組裏就少個人,因此今晚還有個剛加入重案組沒多久的新人鹹魚。
“……說了多少遍,是賢宇,賢宇,不是鹹魚!”
新人大聲糾正。
闵英智擺擺手:“差不多。”
音調一改就差多了好嗎?
魚苗兒一把勾住鹹魚的脖子:“哎呀,習慣就好啦,你看我現在不也痛失本名。放心,在外人面前,姐們絕對給你留面子,不會叫錯的。”
實在是鹹魚太過順口,一開始對新人大家都是很小心呵護的,就是容易嘴瓢,然後不知不覺叫開了。
鹹魚絕望臉,直到小鐘跟小陸雙雙表示今晚她不用動手烤,只需要負責吃,她才勉強原諒這群不着調的前輩們。
葛姐鯊魚小張她們開另外一輛車,不然闵英智這輛坐不下,鹹魚剛進重案組沒多久,對闵主任家裏超有錢這件事還處于聽說階段,今兒算是百聞不如一見了,光是這車,就能在京市一環買一套房子!
依舊是闵家花園的草坪,依舊是拉起天幕擺上燒烤架,五只已經長得肥嘟嘟的小鵝惬意地在池子裏游泳,無視一旁人類的饑渴目光。
看吧看吧,反正也沒人敢吃它們。
自稱市局編外人員的闵英傑搬了一箱紅酒出來,然後看着拿啤酒兌汽水的闵英智無語道:“不會喝就不要喝,知道我這一瓶多少錢嗎?”
闵英智朝她舉起酒杯,裏頭放了冰塊,稍稍搖晃,顏色熱烈叮當作響:“我開心就好喽。”
豐登蹲在燒烤架旁等吃,距離上回見她已有幾個月了,葛姐伸手摸一摸她毛茸茸的小腦袋:“喲,咱們豐登這頭發長得可真好,又黑又多。”
聽到葛姐誇自己的頭發,豐登自個兒也伸手摸摸,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小張正戴着一次性手套剝小龍蝦,見狀問闵英智:“豐登頭發怎麽長這麽慢?”
按理說小孩子應該長得很快才對,可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豐登的頭發也就長了不到五厘米,不過發亮是真多,顏色也特別黑。
闵英智說:“她以前是長不出來,不是長得慢。”
不止是頭發,連眉毛睫毛汗毛與指甲都是,長得極為緩慢,瞧現在那兩條小眉毛,已經烏黑濃密了。
小鐘聽見,好奇問道:“這是為啥?去醫院檢查過嗎?”
闵英智點頭:“身體是很健康的。”
大家關心過了豐登的身體,就繼續投入到快樂燒烤中,闵英傑跟個二哈似的在那嘎嘎樂,完全不知道她家老二心裏在想什麽。
豐登的頭發,是從幽都正式宣告存在,并與人間締結契約後才冒茬兒的,生長速度極慢,但現在豐登看起來更像個普通小孩兒了。
以前還會跟小大人一樣說話做事,對銅錢劍也是形影不離,現在……都變了。
這種變化應該是好的,因為她可以和天底下所有的小朋友一樣快樂成長,但是……闵英智想起被自己埋藏在深處的那個秘密,當初她沒有選擇跟老三說,之後再想說,也就覺得沒必要了。
豐登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有什麽不好呢,跟這個比起來,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此時豐登蹲到了第一根烤好的雞翅,她心急地接過就啃,結果嘴巴上的嫩皮子被燙到,可給她委屈壞了,小陸趕緊哄她,小張也拿着剝好的一小碟龍蝦肉過來,很快将哭鼻子的小孩哄得眉開眼笑。
豐登……甚至已經不怎麽提她的師母了,有關孟婆一脈的記憶,闵英智曾經試探着問過,小孩兒的表情居然有點茫然。
想必再過一段時間,她會徹底忘記這些,變成一個真真正正的孩子,像一棵茁壯的小樹,不畏風雨的堅強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