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九)
周惠嘆氣道:“就那樣吧。”
“這幾年, 回城的知青挺多的,反正城裏都快吃不起商品糧了,工作也缺, 你爸廠子裏臨時工的位子都賣到一千一個了, 就這還搶破頭, 供不應求呢。”
工會算是廠裏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但也因為這個亂糟糟的, 誰要是有點什麽消息,防同事就跟防賊一樣,周惠在工會天天就喝茶看報紙混日子拿工資。
玲珑若有所思道:“這樣啊。”
“是啊。”周惠點頭。“人多了, 糧食不夠吃了, 就漲價嘛,什麽都貴。”
玲珑:“那要是我這裏有活給你幹,你願不願意辭職跟着我?我給你開工資。”
周惠笑了, 嗔道:“你這丫頭,媽給你幹活還能要你的錢?”
她還怕每個月貼補給女兒的不夠呢。但讓她離開廠子,她舍不得, 廠子裏可是鐵飯碗啊!
雖然玲珑現在身家頗豐,但她從不“懂事”, 每個月回信她不一定會寫,可周惠跟趙建設彙來的錢、寄來的東西,她都照單全收, 絕對不推辭。
她不要, 就被留在城裏的大哥用了, 再不然就是給同樣下鄉的二哥三哥, 總不能因為她自己有本事,所以就把屬于自己的補貼轉讓出去吧?她是再自我不過的人, 從不在意旁人的想法,更不可能考慮旁人的感受。
“要不要錢的再說吧。”玲珑道。“到時我叫你。”
周惠只以為女兒在開玩笑,姑娘擱運輸隊幹得好好的,她這麽大歲數的人,難不成還能去運輸隊當司機?而且這離家那麽遠,怎麽看都不方便。
玲珑:“說不定到時候我就回城了呢,那你總得來幫我吧。”
周惠:“你要能回城那再好不過了,現在工作不好買,我讓你爸一直跟着問呢,等廠裏有空位,立馬給你買了,那時你就能回城了。”
前進大隊再好也是農村,平心而論,周惠還是希望女兒能在城裏生活。
玲珑:“要不了多久的。”
彼時周惠只以為她是随口說說,沒想到新的一年還沒過完,女兒真的就回來了。
這都是後話。
自打被春山小學這匹橫空出世的黑馬搶走所有風頭後,被狠狠打臉的公社小學及縣小學愈發抓大教育力度,力求在下一次全縣統考中力争上游,将春山小學斬于馬下。
顏校長原本擔心老師們取得了一次好成績就沾沾自喜,沒想到老師們短暫地興奮過後又重新投身于教學當中,看樣子獎金果然是最能給人提供動力的,誰帶出好成績誰就有獎勵,所以老師們能不認真工作嗎?
這段時間,晚上清歡跟玲珑下班回來,了了經常聽她們在一起讨論以後。
以其它世界的歷史軌跡來做參考,恢複高考也就這一兩年的時候了,從玲珑現在經常往家裏帶些時髦玩意兒來看,國家對經濟的控制力度逐漸減輕,南方一些城市甚至已經有了個體經營的出現,市場經濟必然将要快速發展。
又一天晚上,兩人在說話時談到高考,清歡肯定是要考的,她要往上走,學歷就不能只是高中。這兩年她已經申請通過了小初高的考試并且拿到了畢業證,和書記欣賞她,想推薦她去讀工農兵大學,被她以大隊需要自己為由拒絕。
如果她現在去讀工農兵大學,可能在當下看是件很好的事,然而高考一旦恢複,就會很尴尬,不如等一等直接參加高考。
玲珑也要考,她倒不是需要個好看的學歷,純粹是不想比別人差。
了了:“我跟你們一起考。”
清歡聞言,并沒有特別驚訝,而是問:“确定嗎?那你可能不到八歲就要開始大學生活了。”
了了:“比小學生活強。”
這倒也是。
清歡點點頭:“你做決定就好。”
可憐耿厚澤還一心想要跟了了競争,第二學期期末考之前她特意跑來問了了:“你打算去哪讀中學?”
了了沒有說話。
耿厚澤以為她是不想跟自己說,就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你,如果你去縣中學,那我可能不會去。”
了了想了想說:“縣中學。”
清歡常常往返于縣城,玲珑的工作也在縣城,比起去公社中學,縣中學顯然是更好的選擇。而且如果今年恢複高考,考試也很方便。
耿厚澤有點失望,她還以為了了也會選公社中學呢。
問完要走時,了了卻叫住了她,耿厚澤感覺很不可思議,從來都是她主動找了了說話,對方回應的次數少得可憐,更別說主動把她叫住了。
原以為了了會說什麽重要的事,沒想到她只說了四個字:“好好學習。”
耿厚澤:……
為什麽她要被一個比自己小那麽多的人這麽說啊!
唉,這一學期過去,耿厚澤的身高優勢在了了面前越來越不明顯了。之前了了長得很慢,這學期不知怎麽回事突然開始長個,不僅比同齡人高出一截,耿厚澤都沒法拿鼻孔看她了!
再過個一年半載,倆人個頭不會調過來吧?這恐怖程度讓耿厚澤來看不亞于次次考第二。
卯足了勁兒抓學習,想要在五年級下學期一雪前恥的公社小學及縣小學們的老師,在成績出來的當天再次絕望——其它年級的名次尚有出入,惟獨五年級的縣第一跟縣第二,依舊是春山小學的兩名學生!
這次的數學卷子可以說比往年加起來都難,縣小學最好的幾個學生都沒能考到滿分,分數最低的那個險些跌出九十,可春山小學這倆居然全是滿分!
負責核對成績的老師是縣中學的,她不信邪,把卷子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想找兩個扣分點出來,結果眼睛都快看瞎了,也挑不出什麽毛病。
唉!
關鍵這倆下學期就念初中了,她們的學生再努力也沒機會比過了呀!
因為知道了了跟耿厚澤都是春山公社的,成績這麽好的兩個孩子,要是到時都去了公社中學,縣中學可就虧大了!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只要這倆孩子按部就班的上學考試,将來肯定不會差,這麽好的機會,怎麽能讓給公社中學?
縣中學的潘校長非常積極,她搶先一步帶着兩位招生老師,親自來了一趟前進大隊,想趕在公社中學反應過來之前把兩個孩子都定下。
成績剛出來還沒傳到前進大隊呢,潘校長人就到了。
她年過半百,頭發略有些花白,很整齊地梳理着,鼻梁上架着一副金邊眼鏡,看起來就是位書卷氣十足的老太太。
在村口玩耍,還沒到入學年紀的小孩們好奇地看着陌生人,潘校長跟她們打聽了了跟耿厚澤家的住址,為首的小女孩兒眼珠子咕嚕咕嚕轉,瞧着可機靈了:“你找她們幹什麽,你是誰?”
潘校長笑着說:“我是縣中學的老師,過來招生的。”
小豆丁壓根不懂招生是什麽意思,但她自覺要表現得很有底氣,于是裝模作樣地點點頭:“那你是好人嗎?萬一你是在騙小孩呢?”
潘校長教書育人一輩子,頭一回被小孩子質疑自己不是好人,她也沒生氣,哈哈一笑,掏出自己的工作證:“你看,這上面有我的照片呢,這能不能證明我是縣中學的老師,不是什麽壞人?”
小女孩認認真真地湊過來,她還不讓其她小夥伴過來,讓大家離自己遠一些,還讓其中跑得最快的兩個快去叫大人。
低頭努力辨認了一會工作證後,小女孩嚴肅擡頭,一本正經地告訴潘校長:“我認不得。”
她才四歲呢,只認得一些簡單的字,潘校長的姓名筆劃那麽多,她哪裏會念。
潘校長被小女孩逗得大笑不止,把小孩兒吓了一跳,心想好人哪會這麽笑。
巧的是叫來的幾個大人裏正好有耿厚澤的母親耿春兆,聽說是縣中學來人後,她不解地問:“你們來我們大隊幹啥?來招生?是要把春山小學的學生搶走?”
她這話一說,其她人頓時不樂意了,潘校長連忙解釋:“我們是中學的老師,怎麽會來搶小學生?招生的意思,就是想讓已經畢業的五年級學生,選擇到我們縣中學來就讀。”
這麽說耿春兆就懂了,她肯定是想女兒好的,所以比起公社中學,更願意讓耿厚澤去念縣中學。
潘校長很有耐心,不管耿春兆問什麽都細細地給回答,甚至都沒有問耿春兆家裏孩子的成績。
于是當耿春兆說出耿厚澤的名字時,潘校長感覺非常驚喜。而通過與潘校長的對話,耿春兆也很相信縣中學的水平,她直接把潘校長跟另外兩名招生老師帶回了家,當時耿厚澤正在院子裏洗衣服,耿春兆一看趕緊上前,當着外人不好數落女兒,只得低聲說:“先放着,等我來洗。”
耿厚澤抓着洗衣盆不放:“我馬上都洗完了,你就讓我洗怎麽了?”
她娘老是這樣,什麽活都不讓她幹,怕影響她學習。家裏就她們娘倆,她要是不分擔點家務,不都得娘一個人?娘白天還要上班呢!再說了,要是幹點家務學習成績就會下降,那耿厚澤絕對立馬沖去了了家,讓王廠長給了了分配點家務活培養一下動手能力,這樣下次她都不用努力,就能輕松考第一了。
不管耿春兆怎麽說,耿厚澤都堅持把手裏的衣服洗過最後一遍再晾上,耿春兆拗不過她,只能撒手、
她對潘校長抱怨:“這孩子老這樣,我咋說都不聽。”
潘校長莞爾,耿春兆語氣抱怨,眼神卻是溫柔和無奈的,“孩子這是體貼你呢。”
等耿厚澤晾好衣服進屋,得知潘校長是來招她進縣中學時,她想都不想便搖頭拒絕:“我想去公社中學。”
潘校長愣了,以為這孩子是沒聽清楚自己剛才說的:“耿厚澤同學,如果你來我們縣中學就讀的話,是學費住宿費全面,每個月還有夥食補貼,成績保持在前三名就有獎勵……”
耿厚澤點點頭:“我知道,但我想去公社中學。”
耿春兆先急了:“你傻呀,縣中學那麽好你不去,你去公社中學?萬一成績下降了咋辦?”
耿厚澤淡定以對:“我在哪兒都會好好學習,要是去了公社中學我就學不好了,那以後恐怕也沒什麽大出息。”
潘校長看了看耿厚澤,又看看耿春兆,忽地問:“你是不是不想留你娘一個人在家?”
耿厚澤一愣,耿春兆也愣住了,随後有點着急:“我還用你操心啊?你學習才是最重要的,你——”
她想說女兒傻不愣登,卻又不舍得說出口,眼睛都跟着紅了。
耿厚澤趕緊過來抱住她胳膊:“娘,我跟你保證,我絕對不會把學習落下的,而且讀公社中學我能走讀,每天都可以回家啊,我不想住校。”
耿春兆眨去眼裏水汽,輕輕推搡女兒一下:“公社中學那麽遠,我可不放心,那就跟你以前在公社小學一樣,我天天接送你。”
耿厚澤急了:“我都長大了!”
她想去公社中學是因為想陪她娘,要是再讓娘天天接送她,那還不如不去呢!
親娘到底是了解親姑娘,知道怎麽治她:“你去公社中學我就天天送你,你看着辦吧,一天來回跑幾十裏地,你累死你娘算了。”
潘校長在邊上差點沒忍住笑,她對母女倆道:“我們學校每周都放假,平時家長也能去學校看望學生,不會分開太久的。”
最後,在耿春兆的堅持下,耿厚澤到底還是同意了去縣中學念書。
做了這個決定後,她心底的大石頭也就此塵埃落定,耿厚澤內心深處還是更向往好的學習環境的,只是人總有取舍。這時她總算想起來問潘校長:“成績不是還沒出嗎?縣中學也需要跑來大隊招生嗎?”
潘校長心想,孩子還不知道自己考得多好呢。
她誇獎道:“我是看到了成績單提前過來的,好學生得搶啊,你看我們要是不積極,公社中學不平白得一好學生?”
給耿厚澤誇得臉都紅了,然後她才知道自己考了全縣第二,雖然也是不錯的成績,但她還是嘆了口氣,又沒考過,這次不知道差幾分。
随後她自告奮勇帶潘校長去了了家,耿春兆就沒跟着一起了。
了了家只有她自個,潘校長見大人不在家,還想說等等,沒想到了了開口就是直截了當:“我會去縣中學的,不用她們來決定。”
潘校長心想這聰明孩子果真不一般,各有各的脾氣。她也是幹脆利落的人,“行,那我就等着你們入學了。”
耿厚澤覺得這一切結束得太快了,忍不住用驚奇的小眼神兒盯着了了看,然後被了了當面關了門。
耿厚澤:……
不管怎麽說,總之,她又能向第一名發起沖擊了!
除去了了,耿厚澤沒把任何人當成過對手,別人對她來講毫無威脅性,哪怕是縣城的學生也一樣。
縣中學的校長親自來前進大隊搶學生,這消息根本瞞不住,很快便傳遍了整個公社。等公社中學的老師也來,那已經晚了一步,縣第一第二全被縣中學收入囊中,公社中學沒機會了。
鑒于了了取得了如此出衆的成績,顏校長特意請人定做了一條鮮紅的橫幅挂在校門口,每個路過學校的人都能看到那亮眼的紅底白字,再加上縣裏、公社還有學校跟大隊的獎勵,這養個會學習的孩子,可比拼死拼活下地賺工分劃算多了!
一時間,整個春山公社的家長都開始督促孩子學習,奈何想象很美好,想再養出一個了了,那簡直比登天還難。
暑假過得飛快,一眨眼便到了開學季,信心滿滿沖勁十足的耿厚澤在入學第一天就受到了重大打擊!
縣中學初一一共有五個班,入學的前五十名分在一班,也就是俗稱的實驗班,剩下的學生均勻分部在其它四個班,所以不出意外的話,耿厚澤知道自己跟了了肯定還在一個班。
可她盯着班級門口張貼的名單來回看了好幾遍,怎麽都沒找到了了的名字,班主任來了之後點名也沒點到她,這是怎麽回事?
下課後耿厚澤就跑去其它班級門口去看名單,心想會不會是分錯了,結果也沒有。
該不會是诓她的,王了了最後去的不是縣中學,是公社中學吧?!
于是耿厚澤去辦公室找老師,沒想到班主任一聽她說出了了的名字,當即笑了:“你說王了了同學啊,她開學前參加了跳級考試,現在在初二一班呢!”
耿厚澤:?
了了被耿厚澤氣呼呼找上門時還覺得奇怪,她不懂耿厚澤幹嘛這麽生氣:“為什麽要告訴你?”
她們之間是什麽很好的關系嗎?
耿厚澤倒抽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盯着了了,氣得調頭就走。
她想這樣也沒什麽不好,至少沒人擋在自己前面了,她可以考第一了。
……氣死她了!
好歹同桌了一年,說過好幾次話,次次名次都咬得那麽緊,姓王的難道一點都沒把她當朋友嗎?哪怕是想起來随口說一聲跳了級的事,也好過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在初一幾個班門口來回跑吧!
耿厚澤的郁悶了了無法理解,她空降縣中學初二,由于成績優異,老師們很喜歡她,所以即便她年紀小,也沒人敢欺負她。
而且了了不住校,玲珑不知什麽時候在縣城買了一套房,獨立門戶還有院子,離學校步行個十分鐘左右,很是方便。平時玲珑下班不回家,就會住在這裏。
暑假時她們重新把房子布置了一遍,之前買到手時據玲珑說裏頭破破爛爛,她自己出錢讓樹芽兒她們重新修整了一番,不過她懶得侍弄,所以裏頭空空蕩蕩,後來清歡在院子裏種了花,還開辟了一小片菜地,房子開始充滿生活氣息,也有了人氣。
了了這種不合群的性格導致她幾乎沒有朋友,她自己也不在意就是了,即便耿厚澤被她氣跑,她也沒有說去找耿厚澤解釋的意思。
但有一周放假時,了了走得晚了點,意外看見耿厚澤在學校附近的一條小路口跟人推推搡搡。
耿厚澤同樣發現了她,卻沒有出聲,甚至把視線移開,一副不認識、不想搭理的模樣。
那種冷酷無情的人,都沒把她當朋友,又怎麽會過來?肯定會當作沒看到,目不斜視地走開吧?
想到這裏,耿厚澤把身邊女孩的手握得更緊了。
她不是那種害怕就會低頭的人,要不然孤兒寡母的早被欺負死了,所以就算面前的幾個男生讓她走開,還想拽她旁邊的人,她也打死不讓。
“你們再攔着不讓我們走,我就告訴老師說你們勒索了!到時候公安來了看你們怎麽辦!”
話是這麽說,耿厚澤的聲音卻在顫抖,說不怕是假的。
她身邊的女孩是她的新同桌,性格腼腆,人卻很好,但半個月前耿厚澤卻發現她似乎有什麽秘密,先是一連好幾天作業交不上被老師批評,然後就是家境很好的人,居然連買根鉛筆錢都要問自己借,手臂跟臉上不知怎麽還多出了一點擦傷。
在耿厚澤的追問下,女孩才告訴她,自己被三班的幾個男生盯上了,他們知道她家庭條件比較好,就問她要錢,不給就搶她書包撕她作業,天天在放學路上堵她。
女孩膽子小,耿厚澤又住校,她不敢跟家裏人說,只能把零花錢交了出去。沒想到男生們愈發惡劣,居然開始嫌她給的錢少,逼她去偷家裏的錢了。
耿厚澤問她她不肯說,所以耿厚澤只能放學後悄咪咪盯梢,要不是今天放假,她還不知道同桌一直被人欺負着呢!
雖然多了個女孩,但這幾個品行低劣的男生并沒當一回事,一開始他們想趕走多管閑事的耿厚澤,可耿厚澤不肯走,還兇巴巴的,他們就想要教訓她一頓了。
放學這麽久了,門口的人越來越少,有兩個男生還堵住了她們的去路,耿厚澤感覺同桌手心裏全是汗,她開始後悔剛才賭氣沒喊了了幫忙叫人。咬咬牙,正想大聲喊救命,身後卻突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麽晚了,還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