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左感覺很懊惱。
尤其是看見面前男人那幽寒深邃的目光和洋洋得意的笑容,又多了點羞愧和無地自容。
——看見風離那十分逼真的“尋死”舉動,他當機立斷地從從藏身之所躍出順便十分精準地向他手腕上彈了粒石子,救人一命的自得感還來不及産生就被旋即襲上的悔恨淹沒。
于是他後知後覺地完全暴露在風離的視線裏,只得不情不願地閉了眼接受後者毫不掩飾的嘲笑。
“你這小輩身手不錯又機敏靈光地很,就是心眼太直,總的來說倒未必不是個可塑之才。”滔滔不絕地嘲諷完畢之後,風離有些意猶未盡地丢下一句勉強能夠入耳的評價。
小左磨牙:“先生若無事我先走了。”
“回去?回去你怎麽找你家小軍師交代?”風離滿意地看着小左瞬間僵住的脊背,仰面灌了一口酒繼而笑嘆,“他那麽心重的人,斷不會允許你把我放了啊……”
小左郁悶地問:“那可否請先生指教一二?”
然後他只見風離笑容淡去,面容和聲音一并染上風霜與蒼涼:“你是救不了我的。”
“人各有命,焉敢強求。我自知早有這麽一天。”他忽然顯得那麽哀傷,眉眼間貯滿了閱盡滄桑的悲苦和對某種不知名事物的難以割舍的眷戀,舉目神游良久才重新意識到小左的存在,低聲道,“回去告訴你家小軍師,我絕不會于你們有任何威脅,這點你們大可放心。啊……還有,告訴他日後若窺得什麽玄機,毋論其他,先謀自保,否則必有大患。”
“啊對了,如果他不傻就不會再派人來找我了。”風離拍了拍小左的肩,輕聲道,“好孩子,回去吧,別再來了。”
小左聽得似懂非懂,猶豫了一會兒,終是轉身飛奔而去。
留風離在原地,連天衰草,目送黃昏。
宋梨畫不知第幾次從昏沉中醒轉,眼前依舊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她無法判斷過去了多久,只是強烈的幹渴感越發清晰地刺激着神經,提醒着她許久不曾飲水的事實。
他們的計劃是只在向黎村待兩個晚上,若對方的根本目的就是把她困在這裏以耽擱行程,趁機在路上設埋伏什麽的……她已不敢想下去。
恍惚間又是一陣響動,她睜着早已适應黑暗的雙眼看過去,但見那阻隔了向下道路的石板緩緩收回,直到完全隐入牆面。她還來不及細看,就聽見自下而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接着是一點跳躍的燭光映入眼簾。
宋梨畫目光微動,扶着牆站起。好,來人就好,無論怎樣都比不明不白地被困死在這裏好太多。
來人捧着燭火在幾步開外站定,淡淡開口:“我家小姐請姑娘入室一敘。”說完便自顧自地向下走去。
她渴得無力言語,只遲緩地點了點頭,扶着牆循着一顫一顫的燭光前行。不知走了多遠,腳下的臺階變作狹長深邃的甬道,平整而泛着濕潤的涼意。
前方漸漸有微弱的光透出,交織綿延成一片溫暖的霧氣,直到一個轉彎驟然變得開闊清晰又明亮。引她來得人很恭敬地躬身垂首,道:“小姐,宋姑娘她來了。”語畢放輕了腳步退下。
宋梨畫向內張望,燭光迷蒙間,看到有一個小圓桌,桌邊端坐一人。
那人很溫和地示意她坐下,甚至倒了一杯水給她,聲音裏揉了一點笑意進去:“喝吧,沒有毒的,我知道你渴。”
宋梨畫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終于拉過空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接過杯子一飲而盡——她相信沒毒,對方要是想殺她早動手了,何必大費周章。
面對面近距離坐着,她方才看清對方的臉。很平庸的女子面孔,二十來歲的樣子,還有幾分莫名的熟悉。
女子笑容更深了些:“宋姑娘果然爽快,如此我也不必再繞彎子。我接下來要問的話,煩請姑娘千萬坦誠相告,否則我并不敢保證姑娘的安全。”
宋梨畫收下這明顯的威脅,沒有說話。
“姑娘不用緊張,我對你們的行程計劃不感興趣。”她笑得和藹溫文,安谧仁善,“我們不如煮水烹茶,閑談些什麽?”
宋梨畫依然不語,心卻漸漸沉了。不感興趣,是不是意味着早已了然于心,無需再問?
“聽聞姑娘幼時孤零,後為易州城主秦濯收養,潛心教育,長成後秀質通達,雅好讀書,素有才情,因為禦前女官。又與前左相之子自幼相善,故而此番随行遠赴蘇杭,我說得可對?”
宋梨畫擡眼對上那雙蘊滿笑意的眼眸,心下正自訝然,便見面前女子唇瓣開合,又柔婉又自然地悠悠問出一個淩厲尖銳得讓她遍體生寒的問題:“既然這樣,那請問,姑娘為什麽姓宋呢?”
她為什麽姓宋不姓秦?為什麽?
她咬牙,低下頭強忍住仿佛被鋼刀穿胸而過的痛楚與漫如潮水的悲恸,很艱澀地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不認抛棄舊姓而已。”
“有舊姓便有舊家。那麽姑娘可否告知令尊名諱?”
她只覺有朦胧的淚霧漫上眼眶,緩慢地閉上眼浸沒在虛無的黑暗中,感到身體一路下墜直至沒入沉潭深淵只餘靈魂在掙紮着漂泊:“農耕之人何尊之有,不足道也。”
“原來如此。”女子喝口水,淡淡道,“那卻是巧了,我倒聽說二十年前有一位名震八荒的大尊之人,也是姓宋。”
她不想再聽下去,卻那麽凄惶無力,連擡手捂住耳朵都做不到,只能任最後的希望在女子驟然收緊的語氣中飛散湮滅:“二十年前震驚四海,逼得君王改年號遷都的那場民衆□□中,最核心的一支軍隊,就叫宋家軍沒錯吧。”
她呼吸滞了一下,慢慢地以僵硬的姿态擡起眼簾,內心一片荒蕪的死寂。她聽見自己那麽漠然而沒有生意地一字一頓地問:“你究竟,知道些什麽?”
她終于知道自己再無逃避的可能,只是睜大幹澀的眼直視濃稠如墨的漆黑,沒有神光亦全無希望地,任面前的人将陳年舊事掀開一角,将腐化的現實和血肉模糊的傷口殘酷地淋漓地鋪展開來,從此如平地瀉水,八方湧流,覆地遮天。
女子幽幽而笑,眸光潋滟:“聖上将叛軍将領宋懷并夷三族,連家中僮仆都盡數斬殺,最次也要流放充軍,卻從未聞其子女罹難,這,卻是為何?”
她含笑頓了片刻,接着就語速極快地連着說了一長串:“十餘載叛亂平息之時,宋懷于窮途末路中飲劍自盡,手下兵将亦或戰死或自裁。然而就是這麽一個剛烈血性的将軍,死前到底沒忘了做一件至關重要的事——那就是自知無力回天之後,派人将他七歲的女兒宋蓁,放去了今天的易州。”
聽到“宋蓁”這個名字的時候,宋梨畫很明顯地震顫了一下,面容寒若冰霜。
那驟然變得洶湧的過往,正将她整個人一點點吞噬。
“宋懷死前曾遺宋蓁一封手書,後因其年幼無知,恐落于他人之手,終是交給了另一名親信,反複強調其數年後務必找到宋蓁交給她,只是人海茫茫尋一孤女談何容易……宋姑娘,現在這封書信就在我手裏,你想看嗎?”
她拿出一卷素絹,微笑展開,濃重的墨跡在昏黃的燭火下仿佛将歲月與風煙刻入骨血的傷痕,又像修羅場中徐徐綻放的花。
目光觸及素絹的一瞬,她駐留了太久的淚水,終于在悲恸與惶惑中漣漣地滾滾地紛然如雨地落了下來。
狂放肆意的筆墨,打頭便是四個字:宋蓁吾兒——
心神俱碎,遺恨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