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哪家小店并不顯眼,隐沒在青灰色的居民間相當難找。她沒有來過幾次蘇州,對大小街巷全不熟悉,沒走幾步就沉底把自己繞暈了。無數次走錯方向又找無數個人問了路,待她站到想找的小小牌匾面前,已是日落時分。
店主一邊小聲抱怨着生意的蕭條一邊準備栓門打烊,泠兒急忙捧着手中的衣物上前叫住他:“店家請等一下。”
店主應聲看她,目光觸及她手中的鮮麗衣裙後立刻冷了臉色,皺眉冷哼一聲:“本店有言在先,一經售出概不退還!”
“這麽說就是在這裏買的沒走錯地方……”泠兒頓時雙眸一亮,雀躍道:“店家你誤會了,我不退貨,我是想來問問……就是上次帶我來這裏買衣裳的那個公子,就是打仗時要上京城的那個,當時店主你還很驚訝來者……你可還有印象?你可曾見過他?”
“什麽年月的事了,我哪裏記得。”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拴好門欲走,“姑娘上別家問問吧。”
泠兒疾步上前攔住他,同時将手裏緊緊攥着的裙衫抖開,宛如一道飛虹墜落:“這件裙子,你不是說是相當稀罕,全蘇州城找不到第二家賣嗎?那來買的人也不會多吧?店家你再好好想想……”
“什麽僅此一家?我跟每個人都這麽說,沒成想還真有人信。”店主毫不客氣地哂笑之。
泠兒怒目而視:“你!”
她将錦緞的料子攥出層層褶皺,依然再也無法抑制心頭彌漫的冰涼恐懼,她整個人都抖了一下,料峭春寒襲人胸腔比三九嚴寒更甚:“去別家……從洛陽到這裏我都問遍了,他再沒去過更往南的地方了。我去問誰家呢……”
她失魂落魄眼眶微紅的樣子把店主下了一跳,從而将他心底深埋的一點同情心勾了上來。他試探着問:“姑娘你要不再說說他的長什麽樣子?我若得了閑暇也可幫你大提高一二。”
她在頭頂比劃了一下:“他比我高這麽多,生得很白淨斯文的,又清秀又恬靜一看就像個書生……”
“白淨斯文……”店主思索半晌,徑自喃喃,“昨天那人他們也是這麽形容的……”他見泠兒立即來了興趣直勾勾盯着他等他解釋,當即叫了起來,“喂你到底是不是江南人!這麽大的事你沒聽說過?”
“我說了我從洛陽來的,今天才到蘇州。”她毫不示弱地頂回去,又急道,“什麽事你快說!”
“從洛陽來,喲你個小姑娘還挺厲害……”他驚訝了一下又嚴肅起來,“我随口一說你別當真啊,讓人家以為你來找一個剛被□□的死刑犯,小心把你抓起來給株連了。”
泠兒只覺聲音都不像自己的了:“什麽死刑犯?他叫什麽?”
“叫什麽倒記不清了……只聽說他以前是個官員,好像是個什麽正字吧……”他費勁地想了半天,擡眼撞見天邊夕照金紅,“哎呀我不和你說了,我先走了。”
他一溜煙走得沒了蹤影,泠兒張了張嘴,她到底沒說出什麽。
他怔怔看着團花如錦的衣裙,慢慢蹲下來将一側臉貼在上面,稠面光滑而溫暖。同時有一線斜陽照在她另一側臉上,于是整個臉頰都灼燙起來。她長長久久保持着這個姿勢将衣裳抱在懷裏,那麽緊那麽緊,緊得她都能透過壓在胸口的衣料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兩個多月前,她獲了許可跟着容清行來伐江陵,她是那樣平生從未有過的開心,縱使他對她一路白眼呵責也沒關系,他和姐姐傾心相許宛如一雙璧人也沒關系,只要能看見他就已經很幸福了,——她一直一直這麽堅信着。
她不知自己何時轉的心意,或許是從那天她去問他洛雙兒去了哪裏,而他告訴她那人早已沒有價值已然殺了開始——她彼時是那樣憂心那個對外界惶恐卻一心一意只依賴她的女子。
她只知道,某個子夜在寒冷漆黑的軍營裏驚醒,她才霍然醒悟,她是多麽想念她的先生,想念他口中那個有竹子有桃花,天上有飛鳥池中有游魚的地方。
而卻直到此時,她才悚然明白人生有些事情是錯不起的。一步歧路便不可能回首,就如同她清醒而透徹地知道她今生大約再也見不到那人,亦抵達不了那個地方。
她想起那人說起的慰藉相思之苦的法子,于是她輕輕吟了起來,聲音裹在重重綢布裏透不出來,天地不可聞,飛鳥游魚也不可聞,寂寥宇宙蒼茫人家也不可聞人間,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绮。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爾。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着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容清行醒來時已是兩日之後,他渾然無知地起身,接着被旋即襲上的劇烈頭痛喚起了所有的記憶。他大步走出軍營,向着第一個迎上的侍從喝問:“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侍從小心翼翼地答道午時,他當即大驚失色地怒道:“去刑場的事情你們都不以為然是不是?為何無人叫醒我?!”
侍從當即跪下瑟縮道:“主上,今日……今日已是十五了。”
容清行呼吸一滞額上冷汗已密布至滴落下來。他剛待作色,那侍從又啜泣道:“依主上的意思,先前任命好的人手兩日前按照原計劃去了,怎奈那邊負責押送者有百餘人,我方人雖殊死相搏,還是……還是沒能救楚姑娘出來……”
他僵在原地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凝至冰點,此時有人聽見響動引着一個軍醫走過來:“主上醒了?現下感覺如何?”
他自齒縫間擠出一個字:“滾。”見他們還要上前,當下自腰間拔出劍來對着他們面前的空氣虛砍下去:“你們給我滾!”
他趔趄着回營仰面倒在地上,原本混沌的諸多感官陡然全部變得清明,唇齒間萦繞的是泥土的腥苦,血的腥甜,還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淺而揮之不去的,荷花的清香。
——這麽好吃我可是要賴上你的,你得給我做一輩子。
他全身戰栗地想起不知是五年前還是四年前,她還那樣稚嫩的時候,有一次為了除去軍中一個為他所不容的頗有實權的将領,他籌謀多日煞費苦心。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他大感意外地問她,你那麽精通醫理的人,兩包□□下去不就完事了,費這個心思做什麽。
她當時又嚴肅又自信地盯着他道,藥材是用來救人不是用來殺人的,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用。何況不憑借那些旁門左道,我一樣可以成功。
——所以這算是萬不得已,所以用在他身上了?
他忽然瞥見案上似乎有一冊書露出一角,翻身而起拿來一看,見識一本《楚辭》,他不記得為何出現在此處只依稀記得是蘇晉留下東西,情緒先于理智地将之抓過來狠狠撕開,又癫瘋般用劍将其劈成更小的碎片。
碎紙如雪片紛紛揚揚地落在他腳邊,當中一句“扈江離與僻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如細小的箭羽刺在他眼裏。他終于想起他帶了這本書來,是想親自指給她看,她在他心中是怎樣風神超然又溫柔多情的香草美人,是他褰裳涉水也一定要采得滿懷的。
他随手翻揀了一下後面殘存的篇章,是一片《招魂》。
他将那幾頁小心地撕下,及至黃昏時分,悄然走了出去。
很多很多年後,一直到幾代少年朱顏都老去,國家的君王也換了不知多少任,坊間的話本裏依然長盛不衰地反複鋪陳着一個故事——
逢朝北方割據勢力總統領容清行,在基業初建形勢一片大好之時,于某年某月某日獨自離開,音信全無,将一幹将士都急瘋了之際,又悄然送了封信過來,授大業于他的某個弟弟。衆人短暫地茫然後接受了現實再度大張旗鼓地勸進,于是新帝登基,定都洛陽,國號靖,追封他本人為靖高帝。
史家的評價是,高地意氣用事,可開拓不可守城,乃至新朝伊始便為無為之君所敗,國祚修短理固宜然,深刻傷也。
他由北向南緩慢地走着,初春的軟風被拉得悠長,那是她的家鄉,他許諾陪她一起來看的地方,他甚至許諾功成名就老來退隐就和她一起在這裏,在這他與她的江山裏,把尋常夫妻該說的話不急不緩地都說一遍。
他看了一眼手裏的書頁,據上古時人天真而美好的願望,他們可以把人的靈魂招回來的。于是他也試着去念,酸嘶凄怆,驚起飛鳥,喚醒草芽,驚動流冰消融的粼粼春水。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些?……人有所居,同心賦些。酎飲盡歡,樂先故些。魂兮西歸來,反故居些。
那時千年前傷心的才子涉江歌吟着想換回他仰慕而同情的葬身濁流的高潔師長。而他只想喚她來看一眼她心心念念的故土她的江南,菉蘋齊葉兮白芷生,臯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他知道不會有結果,正如那傷心的悲秋的才子一樣,他也喚不醒他的香草美人,但他依然将最後一句誦完,然後将手中書頁随意在身後丢了開去,向着斜陽緩步而行,又蒼然,又寂然。
——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這種情境下突然吟詩有點奇怪……但就是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