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第二十一朵雪花(三)
“……聖女大人?”
侍女試探着呼喚道。
她從未見過聖女大人展露出如此不優雅的姿态。聖女大人總是尊貴得體的, 從不會做出任何有損聖潔形象的動作,眼下聖女大人卻雙手撐着桌子不停地咳嗽,讓人懷疑下一秒她是不是連髒器都要一起咳出體外。
了了沒有心思回應侍女的關懷, 魔藥入口時味道令人惡心, 吞入後便如刀片剮着五髒六腑, 她能感覺到身體的“漏洞”在被一些特殊的物質填補。這個過程無疑是非常痛苦的,了了抓着長桌的手背冒出青筋, 額頭冷汗密布,看得一旁的侍女慌亂異常,連忙就要跑出去召喚聖騎士。
手腕卻猛地被抓住了。
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刺骨寒意從被抓住的地方向身體內部蔓延, 侍女驚慌失措地低頭看去, 是聖女大人抓住了她,并且在聖女大人的掌心與自己的皮膚接觸之處,有一層暗黑色的物質正在悄無聲息的蔓延。
“啊——!”
侍女發出尖叫聲, 如此不祥的氣息與顏色……她的叫聲非常短促,因為下一秒聖女大人已經将她狠狠摁在了地上,脆弱的肚腹處被聖女大人用膝蓋頂住, 口鼻也被遮掩,侍女感覺自己的嘴巴和舌頭變得麻木又僵硬, 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仿佛看見聖女大人金色的瞳孔變成了白色,随後大量新鮮的空氣灌入肺部, 重得自由的侍女連滾帶爬跑到一邊, 不安地摟緊衣袍, 充滿惶恐地望向聖女。
……是錯覺嗎?
聖女大人依舊是白發金眸, 手腕上冰冷的暗黑色物質也消失了,難道是自己看錯了?
身體內部并沒有停止翻江倒海, 只是了了忍住了。她用平靜的語氣詢問侍女:“你慌慌張張,喊這麽大聲,要做什麽?”
“想去請醫生……您剛才的模樣看起來非常不舒服……”侍女喃喃道。
因為剛才在死亡線上掙紮過,她無法分清記憶中猛烈咳嗽以至無法站穩需要扶着長桌的聖女大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還有那股恐怖的寒意、攀爬上皮膚的暗黑色物質……一切發生的太快了,快到她來不及判斷真假。
“香膏失敗了。”了了靠在桌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需要撐着桌子才能維持挺拔的體态,“你将桌子上的儀器收拾幹淨,送進圖書室吧。”
侍女連忙應是,直到她轉身離開房間,了了才又咳了一聲,服下魔藥的瞬間,她感應到了“元素”的存在,準确點來說,是她的身體解開了斯卡蒂基礎數據的部分束縛。
但因為晚香玉魔藥的幹擾,冰元素的顏色産生了改變,這并不是冰雪之力,而是本世界的冰元素與她産生的共鳴。
普通支配者感應元素,頂尖支配者成為元素,而處于金字塔頂端的強者,是元素本身。
所以普通主教需要淨化後吸取神力,而大主教根本不屑于此。
了了并沒有因為大主教對時間的掌控能力更改計劃,身為聖女的她可以自由進入主殿,但目前的身體恐怕無法承受蘊含在神像中的神力。
非王室貴族的支配者只有兩種選擇,接受帝國安排,或被剝離能力。前者會成為士兵,後者會變回普通人,如果不願意被剝離,就只能叛逃。
被捕捉的反叛者會交由教會剝離能力後處死,這些被剝離的力量彙聚在四大分教會的神像中,通過神像傳遞到總教會,再借由聖女對其進行淨化,從而将神力分配給主教們,以及聽從帝國命令的支配者。
也就是說,王室貴族們無需鍛煉或者學習,躺着就能變強。
來自四個分教會傳遞的神力非常恐怖,因為這些能力的支配者們大多隸屬于不同元素,各種元素糅雜在一起,聖女們才會“消耗”的這樣快,三年已經是她們體質的極限。
無論了了去往哪裏,只要她離開房間,侍女與聖騎士便會亦步亦趨地跟随。
她走入主殿,巨大的光明之神雕像慈悲俯身,溫柔地凝視着她。由于神力傳遞的關系,雕像總是萦繞着一層淡淡的光暈,使得它看起來愈發真實聖潔,好像神真的在注視着它的孩子們。
要怎麽樣才能将神力占為己有呢?雕像總不能像魔藥一樣吞下去,掰掉一塊磨成粉沖服會有用嗎?
面無表情的聖女腦子裏盡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帝國将如此重大的任務交給教會來負責,一是因為神之教會完全服務并忠誠于王室,二則是教會承擔着傳教的重任,臣民們的信仰正是教會神聖力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侍女們與聖騎士們對視一眼,都不明白聖女大人為何站在光明之神的雕像前久久不動。她既不祈禱,也不叩拜,就只是站着不動,神像難道還會回應她的目光嗎?聖女大人并非皮格馬利翁國王,神像也不是名為伽拉忒亞的女孩,諸神黃昏後,已不會再有愛神感動于她的真情,将冷冰冰的雕像化為有血有肉的愛人。
了了伸手觸碰雕像,嘗試着将其中蘊含的神力吸取到自己體內。
上個世界,白空空身體恢複後,了了便将自己從不動明王骸骨上獲得的內力還給了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聖女的祈禱淨化,也是一種能量傳遞的過程,這兩者間似乎有一些共通的地方。
沒有人知道聖女大人在想什麽,又準備要做什麽。
只知道她真的站了好久好久,連訓練有素的聖騎士都感到疲憊的時候,聖女大人依舊一動不動,令人難以想象如此纖弱的身體,究竟擁有着怎樣驚人的毅力。
了了沒有輕舉妄動,她想起每次淨化時,八位主教都圍繞着神像站在不同的方位,當他們舉起權杖,腳下便會浮現出各自所屬元素的特殊魔法陣,了了突然有了個大膽又瘋狂的想法。
她讓侍女取來一個空桶,同時要求兩位保護她的聖騎士到她身前,取下頭盔。
這是個會令聖騎士感到為難的命令。他們不被允許在聖女大人面前露出真容,而一切不違背教規的命令,他們又必須服從聖女。
了了看出了聖騎士的為難,于是她更改了命令:“擡起頭來。”
兩位聖騎士雖不明所以,卻還是依言擡頭,随後脖頸處一涼,似乎有什麽東西從身體裏嘩啦啦地往外流淌,但并沒有痛意傳來。
眨眼間,侍女們便看見聖騎士被割喉,鮮血不斷從他們身體裏落到空桶中,空氣中彌漫着令人極為不适的血腥氣,聖女大人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
她們立馬想要轉身逃跑,可身體轉過去了,雙腳卻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低頭一瞧,才發現不知何時,兩只腳被凍結在了地面,古怪的黑色寒冰,正是其中一名侍女數日前所産生過的“錯覺”。
就目前情況來看,那天發生的事情,似乎并非是“錯覺”。
在她們尖叫之前,口鼻處也再次迎來熟悉的麻木僵硬,了了的能力肯定無法與大主教相比,但控制幾個侍女與聖騎士卻是輕輕松松。
她靜靜地看了她們一眼,見血流得差不多了,便将聖騎士脖子上的傷口凍結——他們之所以沒有察覺到疼痛也是因為黑色寒冰的極度低溫。
聖騎士可都是擁有能力的支配者,區區致命傷,對他們的體質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随後,了了捋起袖子,将手掌伸入裝滿鮮血的桶裏,她毫不在意雪白的長袍因此沾上鮮血,自顧自在地上畫起古怪的魔法陣。
圖書室中有關魔法師的記載并不多,但卻有好幾本魔法陣大全,了了已經全部讀過,假如她被驅逐出教會,興許可以憑借這些記憶,成為一名三流冰元素魔法師。
如果任意一位主教在這裏,他會發現,地上以鮮血畫就的魔法陣,完全是他們接受淨化神力的魔法陣的颠倒形式!
八個魔法陣畫完,聖女再一次走到神像面前,卻沒有如同以往那般跪下祈禱,她割破掌心,用自己的血塗抹在神像之上——
聖女的血液一沾染到神像,立刻像是被蒸發的水汽向四下蔓延,從紅色的血液,變成了黑色的薄薄的寒冰,細微的“咔嚓咔嚓”是神像凍結的聲音,八個鮮血畫就的魔法陣冒出古怪的紅光,侵蝕着聖潔的神像。
了了根本不顧還在流血的掌心,她雙手交握舉在身前,再次重複起聖女的祈禱詞——這一次她不要祈禱,她要支配。
兩名侍女已經徹底被吓壞了,她們呆呆地望着這堪稱驚世駭俗的一幕,聖女被污染了……甚至被污染後的聖女還在試圖玷污神像。
數不清的力量如潮水般湧入體內,這次它們不會再離開,而是堆砌于四肢百骸,徹底成為了聖女的所有物。
不知過去多久,這場邪惡的儀式才宣告結束。
地面上的魔法陣已然消失,神像恢複如初,被吓暈過去的侍女們,以及被割喉的聖騎士不約而同地睜開眼睛——聖女依舊站立在神像前面。
兩名聖騎士立刻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那裏并沒有任何傷痕。
侍女們低頭看向腳下,也沒有黑色的寒冰束縛雙腳。
發生什麽事了?難道剛剛是一場噩夢嗎?
四人再次向聖女看去,站立在神像前的聖女似乎和以往不一樣了,一個恍惚,幾人竟有些分不清楚她和神像,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神像。
是錯覺嗎?
“你的行為可真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大主教的聲音出現在主殿門口,衆人連忙向他行禮,他擡了下手示意不必,似笑非笑道:“沒想到你在魔法上也很有天賦。”
了了連個眼神都沒給他,周圍是再次熟悉的一幕,侍女與聖騎士的禮節暫停在一半,在此刻的時間裏,只有她和大主教是流動的。
“讓我看看,你費盡周折得到了什麽能力呢?”
大主教微微眯起眼睛,輕笑道:“是冰元素啊,不過是很特殊的顏色呢。”
這個能力未免有些太平凡了,帝國甚至有一支冰系魔法師團,如此尋常的支配能力,恐怕不足以撐起她的野心。
會飛的小螞蟻,終究還是小螞蟻。
颠倒的魔法陣,令神力流向逆轉,而侵蝕神像的黑冰,短暫地模糊掉了聖女與神像的區別,大主教正是在感受到這個瞬間時出現在這裏的。
——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分鐘,但在這幾分鐘裏,四大分教會的神像,将神力傳遞到了她的身上。
所以侍女與聖騎士才會将她和神像看混,一個很有趣、很大膽,同時又充滿風險的決策。
——她改變了他所看到的“時間”。
不僅提前了,也更改了方法,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有因此死去,反倒成功成為了支配者。嗯……就是獲得的能力略顯薄弱。
話音未落,大主教英俊的臉上,已經有一半爬滿了黑色寒氣。
他不以為意,下一秒,寒氣便往外消散,這對他來說并不算什麽,就像被小貓的爪子撓了一下,連血都沒見着,僅僅劃破一塊油皮。
了了也不覺得自己立馬便能将大主教給殺了,她終于朝他看來:“我并沒有違反教規。”
大主教:“所以呢?”
他輕輕笑着說:“你有沒有違反教規,是對其它人而言。你是否有罪,那是我的決定。”
在成為聖女之後,了了便将神之教會的教規仔仔細細讀了一遍,否則她剛才不會留下兩位聖騎士的性命,因為一旦殺死教會的人,她便會從聖女成為罪人,輕則被驅逐,重則處死。
大主教的話一點都不讓人意外,規則永遠是束縛弱者的,制定規則的人通常可以無視規則。
“我并不想離開教會。”了了說,“我的價值遠不止于此。”
大主教倒是認可她的這種說辭,無論是從哪方面來看,如果将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可消耗品,确實是有些浪費了。“所以,你想要怎麽樣?”
了了:“我要成為獨一無二的聖女。”
大主教忍不住笑了:“你覺得你的身體,能夠承受比三年更多的時間?”
他用仁慈的語氣告訴了了:“聖女每三年一輪換,你們才有活下去的機會。”
大主教從來不屑于僞裝,更不屑于對聖女說謊。在了了之前,也曾有過一些異想天開的聖女。她們有的想要擺脫命運,有的想要終止悲劇,還有的想要追求自由——像了了這樣,想以自身的犧牲來保全更多預選聖女的也有,但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像個寬容的長輩告誡天真的孩子:“你想要成為獨一無二的聖女,恐怕會有很多人不答應。”
夢想着成為真正聖女,為教會服務三年後便嫁給王室貴族的預選聖女們不答應。渴望着女兒出人頭地帶領家族跨越階級一飛沖天的聖女親眷們不同意。等待着迎接聖女歸家好延年益壽的王室貴族們也不會同意。
無聊的自我奉獻什麽的,還是快點死了心吧,這樣就一點都不有趣了。
了了聽了大主教的話才知道他在想什麽,她詫異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打哪兒來的如此匪夷所思的想法。
為了別人願意自我犧牲?她可不是擁有這種美德的人。
“我試過了。”
“堆積在聖女體內無法被淨化的雜質元素,對于現在的我來說,并不算是廢物。”
大主教不由得訝然挑了下眉,斯卡蒂的意思是,別的聖女為教會服務三年,是因為她們的極限就是三年,但她不是,如果她能将淨化後剩下的無用元素化為己用,那麽她當然可以永遠做這個聖女。
“魔藥的配方,方便給我一份嗎?”
大主教彬彬有禮的詢問,他幾乎是立刻便想到了她體質改變的原因。
了了沒有拒絕,即便大主教拿到魔藥配方也很難複刻。首先需要足夠多的特殊體質的聖女用鮮血澆灌出靈魂之花,其次才是魔藥制作,這也是最為簡單的一部分,最後,便是服用魔藥的人的承受能力。
體質純淨的聖女是絕不可能在服下魔藥後還能維持正常的,了了能夠承受是因為她繼承的只是斯卡蒂的身體數據,而并非是斯卡蒂本身。
她給的幹脆,大主教原以為她會趁機提出條件。
“這件事,我會考慮的。”
對于教會來說,将三年一任的聖女制度改成終身制,這不是大主教一人能做的決策,神之教會擁有如此大的權力,更要忠誠于國王。
大主教說完這話後便消失不見,時間再度開始流轉,了了心平氣和地等了足足五天,才終于有了新消息。
“聖女大人。”
已經更換成新一輪的侍女快速走了進來。不知是因為她地位升高,又或者是她太危險的緣故,侍奉聖女的侍女從兩人增加到了八人,聖騎士也是如此。
“皇家聖騎士前來接您,馬車已經在外面候着了。”
了了起身向外走去。
皇家聖騎士的地位比教會聖騎士更高,他們是完全專屬于皇帝的親兵,不僅是能力極強的支配者,出身也大多非富即貴,幾乎是所有效忠于帝國的支配者們的頂點。
與教會聖騎士相比,皇家聖騎士的身高也達到了兩米,他們沒有佩戴頭盔,站在印有皇室紋樣的馬車周圍,靜靜等待着聖女。
說是馬車,但拉車的卻并不是馬,而是兩個并排的獸人。
屬于獸類的特征非常明顯,但擁有智慧能夠溝通,很難将它們當作真正的動物來看待。
這兩個拉車的獸人,身上的皮毛被打理的油光水量,它們都套着頭套,頭套遮住了大半張臉,并且用口嚼堵住了嘴,明明可以直立行走,卻因為是“馬”被要求四肢着地。
獸人拉車,當然比普通馬匹更為穩當,也更快。
實際上獸人擁有比人類更強的力量,它們能夠在獸形态與人形态間自由轉換,同時也有成為支配者的可能,但和被神祝福過的人類一比,又算得上什麽呢?
了了踩着皇家聖騎士的背上了馬車,獸人拉的車非常平穩,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離開總教會。
如果第一天到達這個世界時,看見的便是這樣的場景,了了很可能會将這個世界當作一個百花齊放,并不那麽令人厭煩的地方,但事實顯然并非如此。
大街上人來人往,時不時會看到各個不同的種族。無論私底下真相如何,至少出現在光天化日下的時候,大家相處得非常融洽,并沒有展露出仇恨。
據說其它種族也是可以在帝國正大光明的生活的,但需要付出一些代價,最常見的便是稅收,它們往往要比人類交更多的稅來保證自己帝國公民的身份。
從總教會到王宮有一個小時的車程,了了一直在觀察外面,馬車路過的地方,所有行人都要回避退讓,在看見皇家聖騎士時,地位低下的奴隸必須下跪匍匐,不可以擡頭,因為奴隸沒有直視貴族的資格。
至于能夠被皇家聖騎士守護,坐在馬車裏的人,那就更不是奴隸能夠窺探的了。
皇家聖騎士從頭到尾沒有跟了了說一句多餘的話,除了最開始的行禮。他們的态度表明他們知曉聖女的存在意義,所以根本無需維護表面上的尊重。
差不多快要到達王宮時,馬車忽然強烈颠簸了一下,其中一名拉車的獸人不知為何摔倒了,龐大的體型與力量令了了坐着的這輛馬車也跟着側翻。
雖然皇家聖騎士及時阻止了意外發生,可這并不是什麽好消息,至少對拉車的獸人來說不是。
因為已經快要到達王宮,令貴客出現意外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更何況聖女是今天國王陛下要見的人。
摔倒的獸人跪在地上,身體因為疼痛瘋狂顫抖,了了通過車簾看見了這一幕,但她并沒有出聲阻止,也沒有開口說話。
“哎呀哎呀,看樣子是個狠心的姑娘呢。”
“看到如此慘狀,難道你一點慈悲的心腸都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