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夜安,克萊恩先生。”一個粗粝的聲音在克萊恩耳邊說道,不厭其煩地重複着,“夜安,克萊恩先生。夜安,克萊恩先生……”
克萊恩從無盡的噩夢和幻覺之中驚醒,猛地睜開了眼睛,瞳孔在恐懼之中震顫着。他能感覺到他親手裝填入注射器中的液體正在他的血管中肆意奔流,沒人比他更清楚那溶液的成分:以麥角酰二乙胺調和,腎上腺皮質分泌物和致幻複合物為主體,他在創造這種藥劑時曾經陶醉地把它稱之為“神經雞尾酒”。
現在,品嘗這雞尾酒的人是他自己了。
恐懼,是一切力量之首。
好害怕。好害怕。他在哪?他們是誰?好害怕。
“夜安,克萊恩先生。”那粗粝的聲音還在重複,“夜安……”
“吵死了!”克萊恩捂住耳朵怒吼道。聲音的主人似乎被他突然的爆發吓到了,發出一聲凄厲的鳴叫,然後振翅飛了起來,幾根黑色的羽毛飄落下來,掉在了克萊恩臉上。
他看着那個飛到半空中的黑影,和那黑影直勾勾地凝視他的兩只赤紅的眼睛,心髒因為驚恐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克萊恩張大了嘴,發出一聲嘶力竭的尖叫:
“烏鴉!!!”
他看着那在半空中盤旋的黑影,聽着血管隆隆地撞擊着耳膜的聲音,他的呼吸因恐懼戛然而止。喬納森·克萊恩像溺水之人般大口吸着氣,卻無法從中獲得必要的氧氣,窒息感越來越強,他的鼻端漸漸彌漫上了佐治亞的老玉米地的氣味,還有屬于一個日漸沒落的家族那破敗房産中腐朽木頭的味道……
克萊恩仿佛又回到了他羸弱幼小的童年時代,在佐治亞陽光酷烈的農田之中,那些健壯的孩子們咯咯大笑着踢打着他,大叫着他的外號“稻草人”,用火柴點着他的衣服,用石子砸在他的身上。
他那嚴厲而殘忍的曾外祖母為此懲罰了他,她命令他穿上他最好的主日禮拜裝,将他鎖在那破敗漆黑的小禮拜堂裏,在一個孩子的哭泣和哀求聲中,輕哼着聖歌翩然離開。
“…奇-異恩-典……何等甘-甜……”
是的,就是這個旋律。是誰在唱歌?是曾外祖母回來了嗎?
“求求你,太婆。求求你!我會乖乖的!”喬納森感覺自己的眼淚止不住地湧上眼眶,他把自己蜷縮起來,不去看那小禮拜堂的黑暗,“我真的受不了——求你別再這麽做了——”
“呱——”
烏鴉!烏鴉!!好多烏鴉!!
鴉群盤旋着從夜空中飛下,鑽進小教堂穹頂上的破洞,裂開它們漆黑的鳥喙,眼中閃着猩紅的光,它們啄他!咬他!又撕又咬——太可怕了——誰來救救他——
“前-我失-喪…今被-尋回……”
瑟瑟發抖的克萊恩忽然發現自己的視線中多了一抹漆黑的裙擺。他立刻連滾帶爬地靠了過去,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了那片裙擺:“我錯了……我錯了……原諒我,求求你……”
那輕柔的歌聲忽然從克萊恩耳朵裏消失了。裙擺似乎動了動,他生怕裙擺的主人抽身離開,立馬撲了上去,用胳膊壓住了裙擺不肯放開:“別走!我錯了,不要放烏鴉!真的求求你——”
撲簌簌一陣烏鴉振翅的聲音。在半空中盤旋的烏鴉突然落了下來,克萊恩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把頭埋得更低了。那幅裙擺的主人見無法把裙擺從喬納森手中抽走,也沒有強行抽身,而是蹲了下來,極有耐心地問:“是嗎?你錯在哪了,喬納森?”
“我不該……我不該偷偷看書,太婆……我不該進你的閱覽室……我不該逃走……我不該讀大學……”喬納森颠三倒四、語無倫次地說着,“我……我不該……我不該偷偷做實驗……不該在課堂上對那個學生開槍,不該報複皮珍教授……”
他越說越恐懼,呼吸的間隔越來越短,直到他因為過度呼吸開始臉色發青,手腳抽搐。那個穿着黑色衣裙的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溫和地說:“那你的實驗結果在哪呢?”
他不能說。眼前的人不是太婆,不是他童年時的夢魇和恐懼,而是那個神秘勢力的“導師”,讓他落到如今境地的罪魁禍首。恐懼和支配是任何人都能使用的力量,他只是被利用了,但只要他足夠理智,他完全可以不滿足敵人的想法……
克萊恩的理智完全知道這一點。恐懼毒劑是他的發明,他知道它的阈值上限。
但那種寒意……那種徹入骨髓的恐懼……身前這個人身上那令人驚怖、讓他的每一塊脊椎骨都發出尖叫的壓迫感……
只是藥劑的作用嗎?
“實驗結果就在我租住的房子的地下室裏……”他哆哆嗦嗦地說,“我錯了,我錯了……原諒我……”
“乖。”一只屬于女人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就像拍撫一只讨好了主人的寵物那樣,“這樣才對。別害怕,明天就是萬聖節了。”
停留在她肩上的烏鴉發出一聲喜悅的鳴叫,聲調怪異地重複着她的話語:“乖孩子,乖孩子……”
克萊恩感覺心髒一緊,接着黑色從他的視野中央放射狀擴散,眼前的場景突然滾動了一圈,接着變成了一片空白。
他倒在了地上,從恐懼之中獲得了短暫的片刻解脫,陷入了更光怪陸離的噩夢之中。
“……被吓暈了?”斐莉達若有所思地托腮看着昏迷在地上的消瘦如稻草人的喬納森·克萊恩,“看來這種毒劑效果還不錯。這種東西應該掌握在我們自己手裏,你們覺得呢?”
“呱!”她肩上的烏鴉應和道。
蝙蝠俠近來心情不佳。
這不能說跟法爾科內挂在他頭上的那一百萬美元懸賞毫無關系:他确實給法爾科內造成了許多麻煩,也确實闖進了他家裏,還順走了他的賬本。
也不能說和斐莉達毫無關系:自法爾科內舉辦的倒黴婚宴結束之後,他們就沒再見過面。
雖然從時不時能在各種社交場合聽說斐莉達的消息來看,她并沒有躲着他的意思,但以名氣逐漸靠攏“哥譚寶貝”的布魯斯的社交頻率,竟沒能在這一個半月時間裏和她偶遇一次,似乎也佐證了他們的有緣無分。
蝙蝠俠只能在心裏暗自焦慮:E小姐雖然保證過不會把他的真實身份透露給其他人,但誰知道斐莉達算不算在那個“其他人”的範圍裏?
是的,蝙蝠俠近來心情不佳,99%的理由都和那位E小姐有關。
比如說,她麾下似乎豢養了一群和他一樣的夜行生物,蝙蝠俠最近在哥譚的深夜街頭巡邏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路線開始越來越多地和那群人的領地重疊。
這似乎不是個好兆頭。
首先和蝙蝠俠摩擦最多的是作風低調卻極速擴張的企鵝幫。這個幫派的成員表面上都是“入職”了“冰山企業”的“員工”,深夜在街頭的擴張行動被稱作是他們的“團建”。
蝙蝠俠不是沒有調查過這個以一個自稱企鵝人的人為首腦的幫派,但調查結果确實有些離奇:這個幫派嚴格遵守8小時三班輪換工作制,福利待遇包括五險一金、住房津貼、交通補貼和餐飲補助,醫藥全免,甚至轉正後還能解決子女的教育問題。
倘若不是這個明面稱作冰山企業的企鵝幫私下裏仍然做一些火并、收保護費和軍火交易之類的違法勾當,加入這個黒幚的待遇已經快要趕上入職韋恩集團了——韋恩集團還不包員工的身後事呢。
企鵝幫甚至還正常交稅。
見鬼。
接着是貓女和她的姐妹們,蝙蝠俠有時候疑心她的本職工作并不是如她所說的那樣是個情報販子,而是個小偷。畢竟哥譚市的大部分情報商得到情報的方式都是收買線人和收集消息,而大部分時候,貓女得到情報的方式則簡單粗暴得多:她直接進屋去偷。
蝙蝠俠不幸地撞到過幾次行竊現場。很快他就意識到,跟貓女在屋主的家裏争奪珍貴的情報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知道E小姐到底給予了她怎樣的寵愛和底氣,她的破壞力遠勝過真正的貓,而且在逃脫現場之後,還會巧妙地把鍋甩到蝙蝠俠的頭上。
在八卦小報開始揣測蝙蝠俠可能具有窺私癖的時候,他終于放棄了和貓女正面交鋒,轉而更迂回的方式,這一來就使他的工作量橫添一倍……
還有謎語人,他則是一個難以揣測的家夥,好在此人似乎絕大部分時間裏扮演的是幕後角色。不是E小姐那種安坐家中編寫劇本的幕後,而是站在舞臺後方操弄燈光和舞臺效果的幕後。
如果不是蝙蝠俠時刻關注着E小姐的組織的動靜,他甚至很難發現那個被外界認為失蹤的愛德華·尼格瑪已經成為了E小姐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甚至稱得上是一個狂信徒。
正是因為他的出謀劃策,E小姐的勢力開始快速而不着痕跡地蠶食哥譚的黑暗,像是編織着一張隐匿的蛛網。
在這張蛛網成型的過程中,似乎還有一些研究型的偏執狂加入其中,比如說曾經大鬧哥譚大學的毒藤女。但蝙蝠俠看不透他們的勢力究竟發展到了什麽程度,有多少人是其中的一員。
她的屬下們從不說他們的組織叫什麽名字——名字是明确的指代,也是凝聚力的投射,而他們不認為自己需要名字。
他們不是一個團結的整體,而是屬于E小姐一個人的附庸。因為這個團體的這種從不留下名字的作風,領教過這個新崛起的神秘勢力的力量的哥譚人暗地裏管他們叫作“無名氏”。
蝙蝠俠無法判斷無名氏的立場。這似乎是一個游走在規則邊緣的勢力,而蝙蝠俠并不想成為那個評判規則正确與否的人,這會讓事情變得更加棘手。
現在,蝙蝠俠就正在面對一個與E小姐相關,且十分棘手的問題。
他此刻正在約翰尼·威蒂的住處。
準确地說,在他的浴室裏。
浴缸中的水已經冷了。猩紅的水順着浴缸邊緣,一滴滴地落在浴室白色的瓷磚地上,濺開一朵朵血花。
剛結束蜜月旅行的約翰尼·威蒂,羅馬人的侄子,此刻正仰卧在浴缸裏,眼神空洞地看着上方的天花板。
他的額頭上有一個洞。完美的圓形,從前額穿入,腦後穿出,從洞前方能直接看到後面的場景。地上滿是嘲諷意義地擺放着一只南瓜燈,不知道是否預示着這幅場景只是某種殘忍的惡作劇。
這幅精心準備的兇案現場起到了鮮明的視覺沖擊效果——任誰造訪此地,都能立馬看出,有人悄然闖入,殺死了約翰尼·威蒂。
兇手是誰,似乎很好得出答案。
因為死者正空洞地凝視着的天花板上,被某個人用血寫下了一個濕淋淋的字母:
【E】。
噔 噔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