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與狗 - 第 53 章 喧嘩

第53章 喧嘩

托白湘湘的遮掩, 唐娴重新拾起最初編造的身份,“我家在禹州,是入京尋親的……所謂的孟姓兄長,其實是白湘湘, 她是孟夫人嘛……”

那日在河上看臺, 眀鯉等人親耳聽見白湘湘的侍女高聲這樣說的, 均可為證。

但雲停一個字都不信,他傳召了孟岚。

孟岚道:“年前下官曾帶內子回祖籍祭祖, 途徑禹州,內子險些被車馬沖撞, 被一名喚雙兒的姑娘救下。”

他是白湘湘的夫君, 白太師的孫女婿,同樣是朝中年輕官員中的佼佼者。

雲停覺得他是可造之材, 但并不相信他所言就是真相。

“你親眼目睹?”

“下官并未親眼目睹。”孟岚慚愧,“興許是那時下官帶人安排行宿去了,一時疏忽, 險些讓湘湘遇險。萬幸未受傷害,否則我真是萬死不能……”

說到後面, “內子”二字被白湘湘閨名替代了。

雲停沒耐心聽他說酸話, 打斷他問:“你是何時知曉這事的?”

孟岚打住,仔細追憶後, 道:“約莫兩個多月前。忽有一日,湘湘不知從哪兒聽說雙兒姑娘入京來了, 命人四處尋找,為此數日沒睡安穩, 人都瘦了……”

“閉嘴。”雲停緊鎖眉頭,不耐道, “問你什麽答什麽,少說無關緊要的事。”

孟岚嘴巴動了動,忍住了反駁的沖動。他所知已全數道出,靜心一想,閉緊了嘴巴。

雲停則是回憶起數月前的事情。

當日為了為難唐娴,他曾讓唐娴指認她口中的孟公子,當時唐娴指的人就是孟岚。

兩人有見面,互不相識。

再之後,唐娴也有外出過,不排除是白湘湘在她外出時看見了她,認出她,才開始尋找的。

中間還夾着一個樓千賀,糾纏着唐娴,也是喚她做雙兒。

時間上很合理,有首有尾,更重要的是,這兩個姑娘從未有過私下碰面,不存在提前商議的可能。

但雲停心中仍舊存疑。

凝神思量後,他問:“白湘湘過去交好的姑娘中,是否有被谪官出京的權貴之女?”

被問這麽多,孟岚聽出來了,那位雙兒姑娘多半就在這位手上,且他對姑娘起了疑心,懷疑白湘湘聯合了雙兒姑娘編造謊話。

孟岚端正姿态,拱手作揖,恭謹且誠摯道:“內子被岳父岳母嬌寵過頭,性情蠻橫,驕縱任性。與她來往的姑娘,可以說全都受過她的氣,沒幾個是真心實意與她相處的,這麽多年來,委實找不出什麽交好的姑娘。”

“一定要找的話,除了袁大人府上的兩個膽小懦弱的千金,就只有府上表親了,就這幾個也得看她臉色說話,心有怨念……”

白太師是股肱之臣,宗親皆受其蔭蔽,即便有行事不端被處置的,也不至于被貶官,更稱不得是權貴。

與雲停的條件不符。

“若說與內子不和的姑娘,那就多了,如年初因貪斂軍饷入獄的楚大人家的二女、三年前因玩忽職守被革職的岳大人家的女兒,再早些,還有唐家小姐……”

孟岚特意提了幾個例子,說完後慷慨陳詞道:“內子驕躁倨傲,很不讨人喜歡,但忠孝節義、至純至善,不曾行惡。下官所言句句屬實,還望公子明鑒。”

他說了很多,總結起來,意思很簡單,那便是白湘湘沒有朋友,所言皆是事實。

唐娴就是在禹州救過她的雙兒姑娘,于她有恩,她才會四處尋找,為此驚擾到了雲停。

雲停默然,片刻後,道:“五日後,帶白湘湘過來與……雙兒,見面。”

“是。”孟岚應後,就要退出,又停住,問,“那可否告知內人公子的身份?”

雲停不耐地掀了下眼皮。

孟岚收聲,恭敬地退了下去。

書房中空寂下來後,雲停招來侍衛,“去把樓千賀綁來。”

這是第一個管唐娴叫做雙兒的人,最初,雲停認定樓千賀是個色迷心竅的纨绔,并未将其放在心上,現在回想,或許是他大意了。

侍衛得令前去,不出一炷香的時間,空手而歸。

“樓千賀沉迷女色,整日糾纏孟思清府上的孫小姐,惹怒樓大人被關了起來。無奈癡心不改,竟然夜半三更翻牆出府,不慎撞破了腦袋,尚在昏迷中。”

雲停皺起眉頭,微一思量,道:“去樓府暗處盯着,待他清醒,即刻綁來。”

.

唐娴得了消息,便精心等着白湘湘的到來。

從記事起就互不對付的人,一朝成了救命恩人,還手捏她的命脈,唐娴總算體會到了當年從歹人手下救出白湘湘時,她那種憋屈感了。

還好白湘湘要臉面、講義氣。

唐娴暗暗總結,與白湘湘會面時,她除了要伏低做小地道謝,還得請她幫忙讓父兄替皇陵裏的姑娘說情,可以的話,最好再試試她有沒有認出弟弟。

沒認出就罷了,認出的話,再厚臉皮地托她多照看下弟弟妹妹。

反正已經欠了人情,不怕再多一點。

如今皇室子嗣凋零,京中只剩下一個祁陽郡主與皇室沾親帶故,但她也僅餘一個郡主頭銜。

真論起來,貴女中地位最高的還是白湘湘,她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女。

有她出面維護,樓千賀不敢再繼續糾纏弟弟的。

而将這些事情托付之後,不論白湘湘答應與否,唐娴離開皇陵的目的都已達成。

月中還要去墓中侍寝,這事陶俑無法代替。她也不能被人發現擅自離開,該回去了。

要回去的。

不能辜負爹爹這麽多年的謀劃,不能讓娘親的期待落空,更不能讓弟弟妹妹的冒險沒有意義。

哪怕是為了不連累家人,她也得安分守己,規矩回到皇陵去。

老實待到九月,等爹娘來接她。

這日,雲停不在府中,唐娴在教鹦鹉說話,雲袅在她身邊寫字,祥和的氛圍中,隐約聽見外面傳來鑼鼓聲,唐娴怔了下,招侍衛前去查看。

街面上的響動鮮少能傳入深宅後院中,除非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臂如帝王出巡、名将凱旋。

不多久,侍衛返回,道:“是宣威将軍率軍押送瞿陽王的寶藏歸京。”

唐娴有點聽不懂,癡愣地重複:“瞿陽王的寶藏?”

“是。”侍衛道,“車馬無盡,從城門口鋪到宮門。約有上千将士護送,聲勢浩蕩,滿城百姓都出去觀看,這才鬧出極大的動靜。”

唐娴沉默片刻,驚叫出聲:“瞿陽王的藏寶怎麽會落到宣威将軍手中?”

她明明将藏寶圖給了雲停,雲停也率人離開了半月之久,雖然回來後一句也沒提到這事,但唐娴确定他并無驚怒。

……還有心情捉弄她、欺負雲袅,不像是被人劫了財該有的反應。

侍衛答不上她的問題,讓她等雲停回來。

唐娴找不出答案,只能等着。

遙遠傳來的鑼鼓聲久久不息,喜慶的聲音似有若無地萦繞在唐娴耳際,讓她不能安寧。

把藏寶圖交出去之前,唐娴心裏各種念頭交錯,掙紮了許久才下了這個決心。

都做好雲停取得藏寶的準備了,忽然形勢逆轉,唐娴的心大起大落,五味陳雜,說不出是喜是憂。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就皇室子孫那品性,藏寶落入國庫,未必就能用在江山社稷上。

“怎麽就落到朝廷手裏了呢……”唐娴自言自語。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是被宣威将軍攔截了?是哦,煙霞說過曾有人去皇陵調兵。

可無緣無故怎麽會被攔截,是手下出了叛徒走漏風聲了嗎?

“我知道。”一道嘹亮的嗓音說道。

唐娴驚詫擡頭。

雲袅鼻尖上沾着一點墨汁,正跪坐在矮桌邊,邊描唐娴給她寫好的字,邊道:“我知道,不過這是我家的家事,不能和你說。”

“家事?”唐娴首先驚訝這個。

見雲袅點頭,唐娴記起她還有個二哥也在京中。

“對啊,家事。”雲袅強調,“不能說給外人聽,除非你也是我家的人。”

唐娴汗顏,不踩她的陷阱,戳戳她腦門,猜測道:“是不是與你二哥有關?”

唐娴不上當,雲袅有點失望,但猶豫了下,還是點了頭。

朝廷的事就是她家的家事,與大哥二哥都有關聯。外祖母說過不可以把家國大事告訴別人,雲袅記得可清楚了,她沒說,她只點了頭。

唐娴不知她的心思,再接再厲打探:“你大哥與二哥的關系好嗎?”

雲袅道:“不好,二哥什麽都是撿大哥不要的,常被大哥打,還會被大哥關起來,心裏可多怨念了。”

雲袅覺得她說的一點沒錯,大哥做世子的時候,二哥只能做二公子。

後來大哥進京做皇帝了,二哥撿了世子的位置坐。再之後,大哥不想做皇帝了,二哥就被押到了龍椅上。

這不就是撿大哥不要的東西嗎?

現在更慘,被關在宮裏不準出來玩耍。

“兄弟關系……這麽僵硬嗎……”唐娴已經滿腦子都是兄弟阋牆的事了。

“嗯!”雲袅沉重點頭,道,“二哥太笨了,打不過大哥,每天都在生悶氣。”

唐娴不知該說什麽,但不覺得難以理解,畢竟每個人都有私心,當初她爹都能為了娘親和他們幾個與祖父斷絕父子關系呢。

這樣就能解釋得通,為何雲停到手的寶藏會易主了。

當日,唐娴等了許久,沒能等回雲停,問罷侍衛,得知他近幾日有事,不回府了。

先被煙霞竊寶,再被弟弟背叛,還屢次被自己拒絕,唐娴猜雲停現在一定很難過。

.

宣威将軍護寶入宮鬧出的風聲極大,之後數日,大街小巷,百姓全在議論這事。

有人說宣威将軍運回的是一座金山,鑿開裝入幾百只箱籠中,把皇宮填滿了。

有人說那不是雲氏祖先留下的寶藏,而是神仙賜給真龍天子的,以期雲氏王朝千秋萬代、永世傳承。

不論哪種說法,都比那些煽動民心的危言更好。

百姓們津津樂道,可唐娴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致……雲停已經四日未回府了。

到了與白湘湘約好的這日,唐娴輾轉難眠,在晨光熹微時起床,翻找出從皇陵中帶出的那兩顆瑪瑙。

瑪瑙色澤鮮明,在燭光下流光溢彩,瑰麗異常,不懂品鑒寶物的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出這并非俗物。

是唐娴從容孝皇帝的墓穴中取的。

在老皇帝主墓室的一個耳室裏,立有十二個陶俑,與成人一般大小,卻分別長着鼠臉、蛇頭等等,是人形的十二生肖立像。

唐娴第一次發現時,她的眼睛在灰暗環境中僅僅是模糊了些,能看見,只是看不清。

那次侍寝,她再次被單獨留在墓穴深處。

深夜,偌大的墓中僅她一個活人。

唐娴已侍寝多次,依舊恐懼,但或多或少摸出了些許規律,背着老太監偷藏了個火折子,想點燃墓室中的油燈。

主墓室的燭臺太高,她夠不着,就摸去了耳室。

點燃第一盞燈的時候,光亮徐徐蕩開,眼前一亮,唐娴發現自己被那些人身獸臉的陶俑包繞,吓得幾近魂飛魄散。

驚駭跌撞中誤觸壁牆,四扇墓壁轟然而動,仿若墓穴即将塌陷。

唐娴驚恐縮在角落,在動靜止住後,顫巍巍睜眼,模糊看見狹小耳室中出現了一條黑黢黢的臺階,直通地下,仿佛連通到十八層地獄。

唐娴沒敢過去,滿身冷汗地僵坐許久,在天将亮時,壯着膽子摸索到機關,将耳室恢複了原樣。

過了半年之久,察覺到眼力日漸衰弱,唐娴情緒崩潰,在又一次獨守墓穴時,決定在徹底看不見之前下去探一探。

大不了一死。

壯着膽子下去了,原來下面不是拴着青面獠牙惡鬼的地獄,而是堆積成山的金銀財寶和罕見玉石。

金光刺得唐娴無法睜眼。

那是他人私藏的寶物,很多,多到唐娴一眼望不見全貌。

她猜不透那是什麽人藏的,呆滞許久,後來被金光晃了眼,彷徨走近時,不慎跌了一跤,卻恰好避開了暗處射來數道弩箭。

唐娴不敢再靠近,看見邊角處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金銀玉石,為防有不時之需,撿了兩顆紅瑪瑙藏在了耳室的龍頭陶俑嘴巴裏,并在最後一次侍寝時,托煙霞幫她取了出來。

她沒親眼看見宣威将軍運回的寶藏有多少,但她敢肯定,絕對比不過老皇帝陵墓裏的那些。

有了這些財寶,何愁招兵買馬、置辦糧草和犒勞将士?

如果、如果雲停真的不願意放棄皇位、真能做個好皇帝,如果他真的很需要銀錢,或許……

唐娴思緒飄遠,回到飄渺的皇陵群山上繞了一圈,歸位後,她心道:就是告知他了,他也取不出來的,那裏埋葬着歷代皇帝,可是有千百侍衛嚴守的。

“我娘親也有。”

雲袅的聲音吓了唐娴一跳,轉目一看,發現雲袅已經醒了,呆坐在床榻上打哈欠。

唐娴知道她府上富貴,聞言并不驚訝,手掌合攏後再打開,将兩顆紅瑪瑙一起塞給雲袅,道:“送給你了,這樣你就有與你娘親一模一樣的石頭了。”

她要回皇陵去了,用不着這個啦。

多少值個千百兩銀子,就當是報答他兄妹二人的照顧了。

也算是留個念想?

——如果他們願意記得自己的話……

雲袅接過,傻乎乎地笑,剛睡醒,聲音軟乎乎,“真好看,毛毛你從哪裏得來的啊?”

“我夫君留給我的。”唐娴道。

雲袅的笑沒了,嘴巴撅起,用力将瑪瑙扔出床榻,“當啷”兩聲,不知滾去了哪裏。

然後她鑽進薄毯下。

唐娴失笑,将她拉出來,問:“為什麽不和你哥哥說我嫁過人了?”

雲袅無法從她手底下爬開,氣呼呼坐起,頂着亂蓬蓬的軟發道:“我忘了!”

唐娴回想了下,記起她才将這事告知雲袅,就受了傷,一片混亂中,誰還能記得起這些無足輕重的事?

“早知今日,一開始就該告訴他的……”唐娴低嘆。

該早些說的,越往後,越難說出口。

難也得說。

今日見過白湘湘,她就要走了,不能再猶豫了。

唐娴定下心神,抓着雲袅雙肩道:“今日我要見白湘湘,你哥哥一定會回來的。等我與白湘湘交談時,你去告訴他我已經成過親了,不能再嫁。”

自己不敢說,就借孩童出面。真是慚愧。

慚愧就慚愧吧。

“為什麽啊?你可以嫁兩個人啊!我家很大很大,可以讓你大夫君也搬進來住!我哥養得起!”

唐娴:“啊?”

聽不懂,但沒關系。

她順着雲袅的話道:“不成的,我夫君不會答應的,還有,我、我兒子也不答應的,他性情乖戾,會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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