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紅魚坐在水杉樹下, 隔着鞋面揉着腳背,等待那一陣疼痛過去,在此期間, 她的目光始終萦繞在蹲守在面前的男人身上,像是要把他的臉瞧出一個洞來。
嚴钰似乎被她長時間的沉默打擊到, 聲音頗有些委屈:
“姐姐當真不記得我了?”
一陣風吹來, 樹葉沙沙作響, 吹掉空氣中幾許尴尬的氣味。
紅魚連忙點頭,很快又搖頭,弄得嚴钰有些發懵。
紅魚最後沒法子, 只能扯起一個微笑,叫自己看起來不算太失禮。
她心中有苦說不出。
着實不是她記性差, 而是她記憶中的嚴钰是個稚嫩少年,而非眼前比她還要高出一頭的成年男子。
加上時間太久, 眼前人的五官雖與少年有幾分相似, 但這些年過去, 卻顯然已經比少年長開許多,她一時竟無法将兩人聯系在一起。
紅魚眨了眨眼,忽然向對面湊近,伸手扯動了下他的臉頰,又重新将他打量一遍。
嚴钰吓了一大跳,雙眼微微睜大,想掙紮, 卻被她按着不能起身,不得已, 只能去扶住歪掉的網巾。
嗯。
這一絲不茍的書呆子摸樣,确實與記憶中的少年有了七八分相似。
紅魚松開手, 眼睛彎成月牙,像是多年前借住在他家裏時那般熟稔,比劃着:
“钰哥兒,你怎得變得這樣白?”
–
秦岩對如今的情況有些摸不着頭腦。
他瞧了瞧興高采烈的紅魚,又望向身後那個比他高出好幾頭,一直盯着紅魚背影瞧的陌生男人,忍不住蹙起眉。
“姨媽。”他湊近紅魚身邊,壓低聲音,“你別是被騙了吧,這個人你當真認識?”
說是姨媽的朋友,可他怎得沒見過?
紅魚拍拍他腦袋,剛想着怎麽把來龍去脈告訴他,便聽嚴钰在身後道:“小友,孔聖人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①。我不會騙你,我與姐姐确實早就相識。”
他又瞧了紅魚一眼,頓了頓,才道:“七八年前的事了。”
紅魚腳步微滞,不知怎得便生生停在了那裏。
那些年,她一個人帶着飛瓊獨自在天地間飄蕩,有一年上元節,窩在破敗的寺廟裏險些凍死過去,是嚴钰和他母親錢氏将她領回家中,給她一碗元宵吃。
那是青溪死後的第三年,那一年,她将将十九歲。
如今,她已然二十七了。
紅魚突然的停腳,惹得秦岩立馬背着背簍小跑着返回,“姨媽,你沒事吧?”
說着,護崽子一般護在紅魚跟前,仰頭惡狠狠朝嚴钰道:
“是不是你在背後欺負姨媽了?還有,你,你不許叫姨媽姐姐。”
嚴钰起先被他說得還真有些懷疑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惹得紅魚不快,待聽到後半句,不由愕然問:
“那要叫什麽?”
她原本就是他的關姐姐啊。
秦岩原本就矮他兩頭,如今被他這樣直愣愣垂頭問,一時竟也不知該作何回答,只知道決不能讓眼前這只會掉書袋的男人占姨媽的便宜!
“你,你——”
正舌頭打結之時,被紅魚扯了扯衣袖。
見她指指自己的腿,又搖了搖頭,秦岩頃刻間明白,她這是腿疼得厲害,走不了路了。
秦岩心中升起一絲怒火,狠狠瞪了嚴钰一眼,若不是為了救他,姨媽怎麽會受傷?
被他瞪了一眼,嚴钰也不生氣,反而有些愧疚,彎身扶住紅魚手臂,見她擡頭望向自己,兩人之間呈現出明顯的身高差距,她額間一縷青絲被風吹落,旋即在自己臉上掃過,酥酥麻麻,帶來一股癢意。
像是被什麽東西猝然電到,嚴钰心口猛地一跳。
他已然長大,是個成年男人,不能再像從前那般對待姐姐,況兩人多年不見,如今久別重逢,姐姐對他的關懷也許尚不适應,他這樣莽撞,恐會惹得她不快。
平日裏他是最守男女大防之人,如今這樣一副情形,不由得一張臉迅速紅成一片,趕忙将手縮回,目光瞥向別處,只留一個側臉給紅魚:
“抱歉,都是我的過錯。”
他這一連串的舉動倒叫紅魚有些摸不着頭腦,想着這些年沒見,他對自己有些許生疏也是情有可原,因此也沒在意,打算在山上待會兒,休息片刻再下去,那邊秦岩卻已經擱下背簍要來背她。
紅魚張了張口,不想打擊他,可他才幾歲,能背得動自己?說着就要擰着他耳朵,把他提溜到一邊去。
“我來吧。”
一轉頭,嚴钰已經在秦岩身側蹲了下來。
秦岩瞪大了雙眼。
嚴钰頗有些不自在的模樣,但還是向兩人認真解釋:
“我力氣大,而且一會兒天快黑了,再不回去,又不知召出林子裏什麽東西來。”
入了夜,山林裏的野獸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他蹲在那裏許久,見久久未曾得到回應,以為是自己唐突到紅魚,便想着改主意自己快腳到山下喊人上來,正要起身,忽覺背上一沉,緊接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萦繞上鼻尖。
他微怔,好一會兒,方才收拾好心緒站起,鄭重将身上人的雙膝分別握拳勾住,向山下走去。
秦岩在身後張大嘴看着,久久未曾回過神來。
他這是…..
失寵了?
這個除了一張臉之外一無是處的書呆子到底是何來頭?
–
雖則嚴钰此刻在秦岩眼中一無是處,但索性他亦承認,這人倒他還有些良心,沒在光天化日下當着衆人将紅魚背上船去,而是在離河岸不遠處将紅魚放下,自己另雇一船護送他們回去。
秦岩磕着紅魚剩下的瓜子,不高興嘟囔着,“假正經。”
紅魚抓一把瓜子堵住他的嘴,這才掀開布簾子往外看去。
但見不遠處,一艘與自己所乘船只相似的烏篷船上,嚴钰正端坐在船頭,雙手分別靜放于兩膝之上,整個人如松柏般安靜、沉穩。
紅魚抱膝而坐,輕柔自己酸疼的小腿。
這個人,好似比他兒時還要有意思。
年紀輕輕,卻喜歡裝老夫子,被人稍稍逗弄一下,便輕易失了分寸,明明心裏已經兵荒馬亂,卻還要強裝鎮定。
想起方才在路上逗弄他,騙他自己要摔下去,惹得他一個勁兒檢讨自己的情景,紅魚忍不住嘴角浮現一抹笑意。
“姨媽,他就是戲文裏唱的小白臉,你可不能被他诓騙了去,一直跟着我們,就為……戲文裏怎麽唱的來着,哦,殺人劫財。”
秦岩含着瓜子,‘嗚嗚’提醒她。
紅魚放下簾子,‘啪’的一下,擡手阖上他的嘴。
小孩子就喜歡胡說八道,他難道瞧不出來,人家身份不一般?
嚴钰穿的,是青色圓領袍,雖質地一般,但這種形制的衣裳,在大夏,需得舉人以上的儒士才能穿得。
這樣的人,如何缺少錢財?
想到多年前還是少年時的嚴钰滿臉朝氣,在那些鄰裏面前暢談國事,為當時的太子——
想到這裏,紅魚忽地手一頓,随即飛快将思緒拉回來。
怎麽遇見誰,都避不開那人。
紅魚輕嘆口氣,重新将目光投向那道一絲不茍端坐着的身影上。
他大概,已經考上舉人了吧,如此,到底是沒辜負當年那個埋頭苦讀、挑燈夜戰的自己。
暮色時分,河上的涼氣一點點冒上來,嚴钰額間卻不斷冒出細密的汗珠,待從另一條船上的視線徹底從他身上移開後,方才微微睜開眼,輕松一口氣。
或許是終于與尋找多年的故人相見,他竟變得分外拘謹,連如何正常待人接物都不會了,便是連她看自己一眼,都要緊張萬分。
他原本是聽聞這成安縣外的寺廟十分靈驗,才出城去,上山替母親求平安的,沒成想遇見一樵夫被野狗威脅,更沒成想,會重新見着她。
想起方才背紅魚下山時萦繞在鼻尖的那股馨香,嚴钰不自覺重新閉上眼,默念聖人教化之言。
那是關姐姐,他愈矩了。
待送了紅魚和秦岩到他們如今所住的蓮花巷後,嚴钰方才松了口氣,深深瞧了一眼紅魚的背影,這才轉身離去。
剛踏出蓮花巷子,便被一群人圍了上來。
“哎呀,知縣大老爺,今兒是您走馬上任的日子 ,您說您一整天不露面,只派個随從到縣衙知會一聲,這哪裏成?”
“就是,您初來乍到,我們幾個也該盡盡地主之誼,您一聲不吭就消失算怎麽回事兒?喬三爺幾個還在等着您呢。”
嚴钰面對這些人顯然要比方才輕松許多,他打眼一瞧這些官員鄉紳,擡手作揖,公事公辦道:
“諸位的心意本官心領了,只是我公務在身,就先不去赴宴,各位吃好喝好,不必顧念我。”
那些人一愣,彼此對望,覺得這人不識擡舉,但面上還是笑盈盈的:
“既然大人如此說,那便一切遵從大人的意思,大人有何吩咐盡管開口,下官們必定竭盡全力。”
嚴钰本想說沒有,走了兩步忽想起什麽,又返回來道:
“諸位可知縣裏哪家藥鋪治跌打損傷的藥賣得最好?”
衆人一愣,索性有人反應快,很快報上一個店名。
嚴钰點頭,道了謝,“我人生地不熟,可否找人帶帶路?”
待随從帶領着嚴钰走遠,留在原地的一群人才從驚異中回過神來。
“沒有婢仆,不穿官服,不坐官轎,你們說,咱們這位新縣太爺,是個什麽來頭?”
“就他這樣,難怪在上京混不下去,被陛下貶到這裏來,不過,咱們也不能掉以輕心。”
有人嗤笑一聲,“連陛下對咱們都沒奈何,還會怕他?”
“陛下那是沒心力,自從那位去後,陛下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整日瘋瘋癫癫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咱們大夏就又要換一位主子喽。”
他們在大街上公然讨論着天家之事,而此時遠在千裏之外的皇城內,蕭既笙正做着噩夢,被宋淳一喊了好幾聲才醒過來。
他睜着眼睛,倚靠在龍椅上,胸口不斷起伏。
宋淳一如同過去數百次一般遞上一杯安神茶,蕭既笙卻只是神色茫然,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明明樣貌還十分年輕,目光卻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淳一。”
他喃喃開口,仿佛孤雁的低吟。
“我又夢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