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陲,趙北際,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
傳聞這是後漢時一首童謠,自從不知從何處聽來開始,秦濯一直将之奉若真理——畢竟那個可避亂世的神秘祥瑞之地,正牢牢握在他手裏不是?
他的易州啊……他眯着眼美滋滋地感嘆,自南北交戰以來他既不棄職而逃也不投奔故君,不為所動地将這個邊地長官一當到底,時不時劫掠幾個滿揣着金銀珍玩想要逃出國境的富商,日子過得異常滋潤。
也曾有個幕僚憂心忡忡地舉着本書給他看,對他講一千年前有個叫公孫瓒的傻子,就是聽信了這首駭人不淺的童謠,在易州築了一座膏體妄想靜觀天下之變,結果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凄慘無比,可見相信這種東西是會玩火***的雲雲。秦濯理都懶得理他——這等風水寶地都守不住,才當真是個傻子。
初晴已經七歲了,正是女孩子最讨喜的年紀,每日嬌憨言語把他鬥逗得樂到不行。年逾桑榆,萬事順心,只是每當他抱着懷中嬌女不自覺間遙望南邊的天空時,心裏會忽然被一團莫名惆悵的雲霧所覆蓋。
這些年裏他零星地聽到過一些消息,偶爾會有人說起他視若己出的養女其實是叫宋蓁,還和叛軍有着不少瓜葛。對此他也是不屑一顧的,什麽宋蓁,那個字他都不認得,還是他取的名字有水平,梨畫,梨畫,多上口,
念及這個,他常日挂在嘴角的笑容黯淡下去,心底的悵惘深了些,幾乎到了酸澀的程度。
宋梨畫到易州的時候已是四月春深,一城的飛絮落花缭亂地撲在臉上。她向那麽熟悉的生活了整整九年的地方走去的時候,不知是否是輕薄□□的影響,連腳步都虛浮起來。她只覺得近鄉情更怯,洵非虛語。擡手叩上府門時,她只覺心跳都漏去了一拍。
開門的侍從許是新來的,看着她面露困惑之色,剛待開口問詢,一個飛快跑過來的小小身影把他撞了個滿懷。侍從苦笑:“哎呀二小姐你可慢些……讓城主看見在下任你這般胡鬧斷不會輕饒在下……”
宋梨畫震懾了一下,眼底倏爾有了水光,她喃喃:“二小姐?那大小姐是誰?”
初晴抓着一手柳絮花瓣偏過頭看她:“我爹說我有個姐姐在我三歲時就進宮當了女官。可厲害了,又過了一年遠行去了蘇州就沒了音訊,爹想的不得了,就為了惦記着她讓所有人都叫我二小姐……”小姑娘有點不樂意地撅着嘴,快言快語道,“爹還淨讓我向她學着些呢,我連她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學什麽啊……”
宋梨畫怔怔看着她,看她一張小圓臉上憤憤不平的神色。看她身上鮮亮的春衫,左邊袖子開了線,拖着長長一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想來是當初也給她座衣裳的女工的手筆,她以前也常常穿着袖口開線的裙衫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時節亂跑的。
她蹲下來手足無措地試着把初晴抱入懷中,那又軟又溫暖的小身子掙紮了幾下,接着感覺到滴落在肩上的溫熱的淚滴,懵懵懂懂間仿佛明白了什麽,輕輕拍着她低聲道:“姐姐你別哭了,我把我摘的花給你一朵好不好?姐姐別難過了,不哭了……”
宋梨畫原以為自己比之十五歲時辭家入宮時紮着雙髻滿心希冀滿臉天真的少女,早已長成全然不同的模樣,然而當她真正見道秦濯的一刻還是毫無招架之力地伏于他膝上大哭起來,仿佛這輩子的傷心都傾瀉在這一刻的眼淚裏,收都收不回去。
待她終于哭夠了頗為不好意思地擡頭看見他白了大半的鬓發和同樣泛紅的眼角,聽見他摸着自己的頭發哄慰了一句:“好孩子。”又是無盡的傷心湧上心頭,他抹開被淚水粘在頰上的發絲,忽然就異常傻氣地啞聲問:“我能不能不叫你城主,也叫你爹?”
秦濯哈哈大笑起來,把她拉起來站好,又很嚴肅地說:“我這幾年一直都在遺憾,你走之前沒有跟旁人堂堂正正地說你是我女兒。”
見她哭累了,秦濯喚人來領她去洗澡更衣,再回房休息。走進與她記憶中的陳設一模一樣分毫無改的房間,她大約的确是很累了,數次南北輾轉奔波的疲憊一起湧上來,她伏在被褥間很快就睡着了,酣甜一如七年前的暮春,那天她才十二歲,從秦濯和陸峰的夜宴上回來,并不知曉他們說了什麽。
她醒來已近翌日午時,秦濯帶着侍女送了飯食進來。她在他的目光裏幾百年沒吃過飯一般毫無形象地扒了個幹淨,仰頭對上他異樣複雜的神情。他猶豫了良久小心地問:“這次……不走了吧?”
她動作滞了一下,秦濯忙道:“要走也沒關系,我多備些盤纏給你,在外莫虧待了自己,不用想家。”
“爹對不起,我……我必須要去找一個人。”她咬牙壓下滿心的愧疚,“待我找到,我就回來。或者……我經常寫信回來行嗎?我每到一個新的城池,我就給爹寄一封信,好不好?”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複驚。
這是承和四年的秋天,有着落葉寒鴉的蕭瑟,更多的卻是清風朗月的澄明,因為國朝兩年休整之後的第二次北伐,甚至較前一次更為順利。朝廷軍從信陽攻到南陽,收複了中原的相當一部分,從此徹底扭轉了北強南弱的局面。
日勝一日的承平使昔日惶惶不可終日的百姓終于将目光重新投回一針一線一粥一飯上,時有附庸風雅之人也不再揮一把家園血淚,轉而興味盎然地轉向花草和風月的範疇。
這一點是祁雲歸的體味是最深刻的。比如此時面前的绛衫少年正看着他笑得一臉羞澀:“南二街開書齋的王先生,他家有個姑娘長得……挺水靈的。我為了見她沒事就去書齋轉轉,王姑娘也就認得了我,相處了好一陣。但我……我就是個種地的,我哪兒有什麽學問,有一次交談不小心給她看出來了……總之她不理我了,我特別想她。我也回去翻了幾本書但她不信我啊,你就給我寫首詩吧,寫相思之苦,越高深越好,我拿給她看她就相信我該感動了……”
周遭人已是哄笑一片,少年紅着臉急道:“你們不許說去啊!”
笑聲更大了些。祁雲歸無奈搖了搖頭,沉吟良久,落筆寫畢,推至他面前。
少年接過看了一遍,皺起眉來。
旋絕音塵亦可傷,襄王流恨與陳王。
巫山雲住遙遙月,洛水風收黯黯香。
望斷重回非玉辇,行迷曾飲是仙漿。
孤筠冉冉無栖鳳,長結泰山羨采桑。
少年頓足:“可是我看不懂啊!”
“越高深越好,你說的。”祁雲歸笑着頂他一句,嘆道,“來吧我講給你不另收你錢——頭兩聯用襄王巫山雲雨,陳王洛水神女事,玉辇代美人車駕,仙漿用裴航雲英事,末聯以‘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字面入‘采桑城南隅’詩意,鳳過于竹,而鸾鳳代夫婦——你可明白了?”
少年搔首離去,後面的人舉步上去,朗聲道:“我要寫一個人,出身望族,少年得志,後來趕上幾年前的叛亂遂奉旨去平息。這人為了此事什麽都犧牲了,家族、自由、名譽,還有心頭所悅,都遠去了。這人就去浪跡四海——若你是這人,會想說什麽?”
這要求頗為古怪,衆人皆循聲望去,那人聽聲音是個女子,戴了面紗窺不見音容。他握筆的手顫抖起來:“我并非那人,揣測不出其心思,姑娘換一個吧。”
“好,我換。”她聲音有一瞬的激動,須臾又壓了下去,“那這次我要限韻,但我不會多付你錢的。因為我不要律師,我要絕句——春雪和荷葉你見過吧?你寫幅殘雪新荷落照之景吧,限韻六麻,寫吧。”
她語速很快,他漸漸聽不清了,心底的嘈雜蓋過了一切。他驀然擱筆起身,道了一句“今日且到這裏”後轉身疾步離開,她扔下一片嘩然的人群追上去:“你給我站住!”
她一直追至一片木葉稀疏的樹林,秋風掠過林梢驚起飛禽,振出簌簌的響聲。他避無可避間,在她面前十幾尺開外站定,任她丢開面紗的同時笑道:“雲歸——你現在不是什麽大人了,我終于可以這樣叫你了,你不知道我多想這樣叫你。”
他不敢回頭,不敢去看曠別數載的音形,她便悵然一嘆:“‘旋絕音塵亦可傷’,你寫得出卻覺不出嗎?這幾年我就是這樣傷心的。你當初一首反詩就要打發我,你就以為我會信嗎?雲歸你聽着,我是懂你的詩,可我更懂你的人。”
她再次說下去就帶了哭腔:“我告訴你,我去過姑蘇臺了,一點都不好看,沒有你什麽都不好看了。你明白嗎?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祁雲歸聲線溢滿苦澀:“我如今是國之罪人,只能隐姓埋名茍且度日,你跟着我,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
“擡不擡得起頭是我的事!”宋梨畫的淚水被自己的聲音震落,“他們信謠言,可我不信,他們輕踐你,可我驕傲!我若擡不起頭,我為何要找你?從承和二年臘月開始,我找了你兩年半,從南到北,由北向南,我走這一遍一遍是為了誰?我告訴,我們易州民風再放,也沒有年過二十的姑娘不婚不嫁四海奔波的道理,但我不在意!我只在意,你說過的,姑蘇臺上月,攜手同車歸。你答應我的,你答應了我的……”
她的聲音夾在高高下下的西風裏,卻并未被淹去半分,反是和着風一起悲鳴和嘹唳,愈加清晰:“我有時太寂寞了,就會寫點東西,反正我從很早就拿你的詩次韻,我也不會其他的,就從古人集中揀些來步原韻寫一遍。我以前不這樣的,我從不寫這麽感傷的東西的,其餘我都棄了,現在手邊也就有這一個,我給你念——”
她自袖中取出一張字條就要念,祁雲歸卻于此時回首叫了一聲:“梨畫。”
他再無猶豫地大步上前将她擁入懷中,她手中字條應聲而落。他那樣用力,如抱緊了什麽失而複得的珍寶。他終于放任自己的狂喜全無顧忌地湧瀉開來:“我若只願茍活栖身于人間一隅,我為何要雲游四海大造聲勢地來售詩?梨畫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你以為,我這樣做事為了誰?”
她的雙手顫抖着反抱住他:“你……你,你也在找我嗎?”
“我不僅在找你,我比你想象得更早就在找你——你可曾好奇過,我當年在陛下面前說了什麽,才讓他放你和我一起走?”他直起身來對上她的目光,對上那清麗的镌刻于骨血的,歲月時流,滄海桑田都不可消損不可磨折的容顏,輕而篤定地說完,“我告訴陛下,我将來是要迎娶你的,斷不能分離太久——梨畫,我找你的心意找了五年,而今,我找到了。”
她愕然看他,複喜極而泣。
草木蕭疏,風聲清冽,青山靜谧,白日流光。
那是他與她之間除卻山川流水,日月星辰外再無旁人獲悉的故事,因有着過多缺憾而稱不得完滿,卻因最後的一點完滿而稱不得缺憾的故事。朝代會更疊,樹木會腐朽,丹青會磨滅,正如那一張寫滿哀怨傷懷的字條陷落于泥土落葉間,将永不為外人所知,但當下這一刻的悲歡風流,可以肆無忌憚地在泥土間、落葉間,泥土落葉上的草木間,草木上面的飛鳥間和飛鳥上面的青天間口耳相授,喁喁私語,反複回環,不知止歇——
雪殘林外,寂寞寒潮退。斜月隐,疏星碎。雲漿清剪水,素缟銀穿帶。莺語斷。樽傾殘酒恒相對。
襟韻誰能會,路絕青雲蓋。歌哭處,應猶在。浪搖危壁堕,日轉飛光改,如此夜,千秋風雨填滄海。
作者有話要說: 嗯從高一開始寫了三年左右的小說……現在回頭看還是有特別多纰漏和幼稚的地方,但無論如何算是徹底完結了,也算自己寫作生涯一個階段的終結,得失任人評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