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三朵雪花(四)
“我偏要喧嘩吵鬧。”
了了說得斬釘截鐵, “我偏要下乘。”
淩氏聽女兒字字句句都是與自己別苗頭,想起了了先前所說不喜歡自己這個母親,一時間悲從中來, 又怕被丈夫看穿, 忍着泛紅眼眶別過頭去。
可她的情緒變化怎麽瞞得過枕邊人?崔肅想要拎起女兒跟她談話, 了了卻總能在他伸手前便避開觸碰,無奈之下, 崔肅先哄好妻子,随後嚴肅對了了道:“你跟我來,阿爹有話同你說。”
了了沒辯駁, 跟在他身後出去了, 淩氏連忙道:“大爺……”
“夫人放心,我心中有數,難道會跟個孩子計較?”
說是如此, 淩氏不擔心卻不可能,她是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願女兒挨罵的。
崔肅一路帶了了去了書房, 東跨院占地頗大,從卧房到書房好長一段路, 他原擔心女兒年幼走得累,想抱她又不出意外地被拒絕,待到父女二人獨處, 他才沉聲問:“了了, 你可知道, 你傷了你娘的心?”
了了站在書桌前仰着頭, 小小的一只,這令崔肅不由心軟, 放柔了語氣:“你阿娘事事都是為你好,如今你還年幼,待到你再長幾歲就會知道,父母是決不會害自己孩子的。”
“但你會。”
崔肅訝異:“怎麽可能?你是阿爹唯一的孩子,阿爹怎會害你?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亂七八糟的話?”
崔肅太高了,了了不喜歡仰視他人,她往前兩步,雙手撐在書桌上,輕輕松松便跳了上去,整理了下衣擺盤腿而坐,這樣能與同坐的崔肅視線持平,她很讨厭那種被人俯視打量的感覺,會讓她很想将對方的臉踩在腳下。
“傷她心的不是我,是她自己的娘爹,還有你。”
崔肅覺着這小丫頭真是張口就來,他搖頭說:“世上最不想你阿娘傷心的人便是你的外祖父外祖母,你可知你阿娘還在閨中時,他們對她多麽珍視看重?即便嫁進崔家,也是再三關照,而我更不可能讓她傷心。”
了了盯着他:“當所有人都枉顧事實開始說謊,謊言就會成為真理。”
崔肅真不敢信這種話會從六歲的孩子口中說出,他感到匪夷所思:“了了,究竟是誰跟你說的這些?你要知道,阿爹阿娘還有你,我們三個才是一家人。”
“因為你對我不好。”
這話真如當頭一記悶雷,劈得崔肅頭暈腦脹,耳朵嗡嗡響:“你、你覺得阿爹對你不好?”
了了歪着頭:“哪裏好呢?”
崔肅張嘴想答,竟發覺自己答不出來。
這恐怕比女兒那句對她不好更可怕了,了了安靜地等待崔肅回答,她想知道,崔肅究竟哪裏待她好,可等了半天他也沒開口,了了說:“生我的不是你,照顧我的不是你,陪伴我的也不是你,你待我好,究竟好在哪裏?”
崔肅幹巴巴地說:“我在外供職,便是為了你日後能不矮人一頭……”
“這是為你自己,不是為我。”了了搖頭,“若你的妻子能為官,不一定就比你差。”
她見慣了将士百官是女人,乍一換為男人,只覺哪裏都不對,怪異得很。
“哥哥弟弟們能在前院讀書,能騎馬能打獵,為什麽我不能?”了了問,“連崔氏旁支小兒都可以,偏偏我不能,我不喜歡這樣,別人有的我通通要有。”
崔肅:“你還小……”
“我不小。”了了打斷他的話,“我要你證明給我看。”
崔肅原是想教育女兒,結果反過來被女兒教訓一遍,在外能言善辯的他,在女兒面前卻被牽着鼻子走,因他真的愛她,但這樣的愛并不為了了所接受,她要的更多。
回去的路上,崔肅忍不住問:“了了,你說阿爹傷了阿娘的心,這話從何說起?”
“她一直被人欺負,難道不是你的錯?”
崔肅訝然:“她是崔家主母,誰敢欺負她?”
“你娘,你爹。”
“這不能叫欺負,長輩脾氣或有些古怪,然孝悌之義乃晚輩本分,父母對你我皆有養育之恩,為人子女若不回報,何以為人?”
了了搖頭:“我不這麽認為。”
“那你是怎麽認為的?”
“我即是我。”
崔肅隐約感覺自己是不是腦子不大好,否則怎麽連小女孩的話都聽不明白:“可是,一個人無法徹底脫離社會獨自生活,禮義廉恥是做人的根本,孝順父母友愛手足,這是聖人先賢說過的道理。”
“聖人先賢是誰,我為什麽要聽他們的?”
了了不解,“聖人先賢懂這麽多,為什麽還偏心?”
“誰說的?”
“男人能做的,女人卻不能做,這還不是偏心?”
崔肅半晌才道:“男女生來不同……”
“确實不同,女人都是女人生的,男人卻也都是女人生的。”
崔肅:……
他蹲下來,試圖弄明白這個小丫頭腦子裏究竟都在想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了了,那你想怎麽樣?你想變成男人嗎?但這是不可能的。”
“不,我不想。”了了拒絕,“我要自己做決定。”
崔肅意識到女兒很有主見,但他不認為過分有主見會是一件好事,世道艱難,女子尤其多艱,他之所以铤而走險,也是希望日後若無男丁,仍能為妻女留下堅實後盾,令她們一生免于風雨。“了了,你年紀尚小,很多事情,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慧極必傷,崔肅甚至擔心女兒會因此早夭,他更怕旁人知道他的女兒如此離經叛道,那樣的話,她以後要怎麽活?旁人會如何看她?她的這一生恐将就此蹉跎,這是崔肅決不願看見的事。
了了:“是你不明白。”
她說這些不是要崔肅憐憫,更不是想要了解崔肅,誠然崔肅比上個世界的父親好上許多,但了了并不認可,正如她曾說過,母父之愛,有時比恨更可怕,因為“愛”是束縛天性的枷鎖,是将骨頭泡軟的劇毒,會牽絆腳步,無法自拔。
夜間崔肅與淩氏談起此事,皆是憂心忡忡,了了與尋常孩童大不相同,他們是真的怕,怕她不為世人接受,更怕她日後無枝可依,崔肅低聲說:“我想早日晉升,如此的話,待了了長大,只要我還活着,就沒人能欺了她去。”
“大爺的心意,我都知道。”淩氏回答,“了了還小呢,她以後會明白的。”
兩人皆是溺愛孩子的性子,又都不被女兒認可,這話一套,還真就有種同病相憐之感,除了安慰自己說以後女兒長大就會懂,也沒別的法子了。
淩氏說:“大爺,要不……就按照了了的想法,送她去前院讀書吧,她想學,就讓她學,若真的學會了,學明白了,以後也活得通透,若害怕吃苦受累,她自己就會打退堂鼓。”
“前院可不像後院,女兒家讀讀書彈彈琴,前院夫子嚴苛,她受得住麽?”崔肅擔心。
“趁着現在還小,讓她去吧,她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你我若是一味阻攔,反倒會成為她心裏的刺。”說着,淩氏忽地笑了笑,“總比以後長成大姑娘再去的好,六歲還不到不同席呢。”
崔肅想想也是,孩子要鑽牛角尖,姑且讓她自個兒鑽去,試着疼了,自然會退縮。
淩氏停頓片刻,說道:“我就是擔心,父親母親那邊說不過去,他們要是知道了了鬧這一出,怕是又要生氣。”
“那倒無妨,就說是我決定要治一治這孩子,讓她多碰點釘子,否則剛極易折,女兒家如此要強,怕是要經歷不少風雨。”
深夜中的悄悄私語瞞不過了了,她打開窗戶看向天空,崔府雕梁畫棟錦衣玉食,她卻更喜歡修仙界的自由,更喜歡廣闊無垠的草原,一個人如果連自由都沒有,那還不如回歸漫天風雪。
崔肅一早便起了身,想給女兒個下馬威,她膽大,就讓她知道,去前院讀書,那是天不亮就得起,跟在後院不一樣。
讓他吃驚的是根本無需他叫,了了已在等他,崔肅問:“你的書袋呢?”
了了沒說話,書袋昨日被她丢在家塾,後被婆子拿了回來,裏頭空空如也,女四書早被她給燒了。
崔肅想牽女兒的手,結果當然是毫無意外地被躲開,他嘆了口氣:“從東跨院到前院家塾,要走好一會兒,你自己走,累了怎麽辦?”
了了率先一步走到他前面,崔肅跟上,不停叮囑,前院雖說都是宗族子弟,可女男到底有別,他擔心女兒被人欺負。
後院的崔家姑娘,無論年紀大小都在一起上課,前院則截然不同,按照年紀與進度一分為三,由數位不同夫子負責教授,了了理所當然被塞進了開蒙班,哪怕已打點好,在老崔公老太太那也過了面,崔肅還是擔心。
前院都是男學生,不用讀女四書,了了背着書袋站在門口,她能感覺到屋子裏的人正在用古怪的目光看她,就好像所有人都是直立行走,而她四肢着地,是個不折不扣的異類。
崔肅與夫子說着話,注意力卻始終放在女兒身上,見她不進去,先向夫子輕搭一禮,走向了了:“怎麽了?你不是說想來前院念書?早課馬上開始,快進去吧,還是說要阿爹陪你?”
了了擡起頭:“我不在這裏念書。”
崔肅:“了了,這是你自己要求的,阿爹為你去與祖父母說和——”
“我要去那。”
夫子皺眉:“為人子女,怎可在父親說話時打斷?可謂不孝。”
崔肅道:“息女年幼,還請夫子見諒。”
夫子不贊同:“溺子如殺子,崔大人,令愛年紀雖幼,卻已這般好高骛遠,若是不加以更正,日後悔之晚——啊!!!”
了了收回腳,面無表情地道歉:“對不起,我沒有站穩。”
崔肅立刻道:“夫子切莫與小兒一般見識。”
他心中是不信的,被六歲小女踩上一腳能有多疼,瞧這位夫子咋咋呼呼的模樣,真是沉不住氣,有失師者風範。
夫子吃了個啞巴虧,愈發認為了了不莊重,可崔肅都這樣說了,他也不好跟個孩子計較。
他先清了清嗓,語重心長地對崔肅說:“我知曉崔大人是位慈父,然讀書一事并非兒戲,原本答應讓令愛進開蒙班,已是壞了規矩——”
“你教不了我,還不許我走?”
被打斷說話的夫子圓睜雙目:“你說什麽?”
崔肅本想打個圓場,了了竟還重複一遍:“你教不了我,還不許我走?”
夫子愣是被她氣笑了:“這麽說,你很有學問?”
了了:“不過是死記硬背,我看一眼足矣。”
崔肅:……
他試圖給女兒使個眼色叫她莫要吹牛,誰不知她最不愛讀書,為了不去家塾都能裝病,一讓她念書她就頭疼手疼肚子疼,夫人沒少操心,還看一眼足矣,小丫頭未免吹噓過了頭。
他輕咳,提醒女兒:“你面前這位朱夫子,一十九歲便考中進士,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這麽厲害,怎麽不去做官?”了了問,“是不喜歡嗎?”
俗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罵街不揭短,若真能在官場上混下去,若真是當代大儒,朱夫子早自己開了書院做山長,何必來崔氏家塾教書?
這下崔肅是真的想把女兒嘴巴給捂住了,眼見朱夫子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道:“夫子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朱夫子也不敢真的對崔肅發火,人家和顏悅色,那叫禮賢下士,自己要真蹬鼻子上臉,那就是不知好歹,文人風骨,也得分場合。
當下幹笑着回應:“無妨,無妨。”
了了堅決不願讓朱夫子教,經過這幾日相處,崔肅也明白,女兒極有主見,除非她自己願意,否則沒人能改變她的想法,可她在後院讀的女四書壓根和前院不沾邊,說自己能背,她根本沒學過呀!
朱夫子敢怒不敢言,心中憋悶,見父女倆隐有争執,開口道:“既然令愛說開蒙不過死記硬背,那就由我來考校她一番如何?若她真能過目不忘,也就不用開蒙了。”
崔肅尚未回話,了了已點了頭:“可以。”
為表公正,也為出一出心頭郁氣,朱夫子特意又請了兩位夫子過來做個見證,随後在書本中挑了一篇拿過來,對了了說:“一盞茶的時間,夠不夠?”
了了沒理他,快速瞄了一眼,真的就只是一眼:“男子禀乾之剛,女子配坤之順,賢後稱女中堯舜,烈女稱女中丈夫,曰閨秀,曰淑媛,皆稱賢女……”
“……是故生菩薩、九子母、鸠盤荼,謂婦态之更變可畏;錢樹子、一點紅、無廉恥,謂青樓之伎女殊名。此固不列于人群,亦可附之以博笑。”
朱夫子下意識詢問崔肅:“崔大人,令愛先前可曾讀過此書?”
崔肅搖頭:“不曾。”
另外兩位夫子對此也是啧啧稱奇,書中常有過目不忘者,現實中卻十分罕見,誰知他們尚未來得及開口,了了卻将寫着這一篇《女子》的紙張撕扯下來,又當着衆人的面撕個粉碎。
她冷冷地盯着朱夫子:“我讓你考校,你卻羞辱于我。”
朱夫子讓她背的這篇《女子》,通篇講了些什麽?
母親剪去頭發給兒子換宴客的酒錢,叫作最賢德;遇到盜賊為夫自盡,叫作最剛烈;被人碰了下便斬斷胳膊,叫作最貞潔。反過來妻子令丈夫斷子絕孫,叫作最嫉妒;偷香贈外男,叫作最淫蕩;東施效颦無鹽梳妝,是為最醜陋。
朱夫子在告誡她,應當如何去做一個女人。
對着一個僅有六歲的幼女,已迫不及待要她溫婉恭順,長成美麗尤物。
崔肅本沒有想得這樣遠,随着了了的話,他沉下臉:“朱夫子是認為崔某教女無方,須得你來指點一二?”
不過是稚女頑皮,說了兩句話,此人心胸竟這般狹隘,非挑一篇《女子》出來。
崔肅素日公務繁忙,又只有一個女兒,鮮少到前院家塾來,他性情溫和,但到底是朝廷大員,冷不丁沉聲說話,反倒叫朱夫子吓一跳。
了了将他的反應看在眼中,可見不管是什麽世界,權力都是最好的東西,難怪要寫這麽一篇《女子》出來,宣揚三從四德,又是美貌至上,一心想要變美,哪裏還有功夫争權奪勢?
像海月花那樣登上權力頂峰,自有無數人變美意圖谄媚于她,看美人讨好自己,遠勝自己美麗。
崔肅冷哼,對了了說:“走,這開蒙班不待也罷,阿爹帶你去前頭看看。”
了了立刻走到他前面,徒留朱夫子在原地,另外兩位被請來作證的夫子生怕崔肅遷怒,随意尋了個由頭離去,家塾雖比不得學院,但像這種士族家塾,每年光是束脩便是一大筆進賬,不比學院差,他們可不想丢了這份差事。
冥冥之中朱夫子朝那父女倆的背影看去,恰好了了回頭,冰冷的目光完全不像是六歲稚女,看得朱夫子是七上八下,慌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