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三)
暌違四年再度相見, 彼此間卻并不生疏,馮少夫人盡量想笑一笑,龔白桃低聲道:“在我面前, 不必如此。”
當初她滿心惶惶嫁入崔家, 若非好友相助, 怕也站不穩腳跟,畢竟她在娘家不受重視, 許多大戶人家奶奶該做的事一竅不通,多虧馮少夫人帶着,才沒有鬧出笑話。
馮少夫人失聲哭泣, 龔白桃拍了拍她的手臂, 想安慰又不知從何安慰起。
她自嫁進崔家,安分守己賢惠溫婉,比起當初的淩見微更加溫順, 老太太因她也生了個女兒很是不滿,但龔氏不似淩氏善妒,主動建議長子納妾, 老太太才對她和顏悅色幾分。
龔白桃跟淩見微不同,淩見微娘家勢大, 說話有底氣,她卻不能,崔家人又沒幾個好相處的, 她除了賠笑臉做不了太多, 這般做派, 放崔文若眼裏, 可不就是比不上淩見微?
她也不想想,龔白桃什麽出身, 淩見微什麽出身,而她自己更是受盡萬千寵愛,壓根體會不到龔白桃的難處,崔折霄一走,她唯一的希望破滅,連自己想做什麽都沒了目标。
所以龔白桃将馮少夫人帶回家,最反對的竟不是老崔公與老太太,而是崔文若。
龔白桃早已知曉自己與女兒之間母女緣分淡薄,她也一直想要看開,人心肉長,付出既然得不到回報,那又何必自讨苦吃?
當崔文若要求她将馮少夫人送走時,龔白桃一口回絕:“不可能。”
“那你把她送去城郊的莊子上也行。”
見女兒一臉理所當然,龔白桃略覺恍惚,她頓了頓,對崔文若說:“不。”
“為什麽?她的事情,外頭都已經傳遍了,你就算不為我想,也得為府裏其她姐姐妹妹們想吧?”
龔白桃抿了抿嘴,說:“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什麽都沒做錯,她是受害者,憑什麽要羞愧,要躲躲藏藏?這太陽懸在天上,壞人曬得,好人自然也曬得。”
崔文若此時有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她看着龔白桃,一瞬間竟将其看成了淩見微,她們兩人身上,似乎有什麽相通的東西,而那樣東西自己并不具備。
其實她也覺得鄒媛可憐,但想幫忙的法子不止這一種,為何非要将人帶回來?
可崔文若不願在龔白桃面前示弱,也不肯認可她的話,她習慣要同母親作對,甚至習慣的要求她們按照自己的标準去做一位完美的母親,所以一旦淩見微與龔白桃做出了不符合崔文若意想中的舉動,不符合她對“母親”的幻想,她會立刻産生怨怼。
“總之我話就擱這裏了,你要留她那是你的事,阿爹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答應!二房的文慧已定了親,你要是害得她婚事泡湯,二嬸絕對不會放過你。”
崔文若說完就跑,剩下龔白桃坐在原地出神,鄒媛自屏風後走出,輕聲道:“桃子,文若說得對,我留在這裏确實不合适,娘家那邊還有侄女,回去了,我也怕我這個不檢點的姑奶奶給她們帶來災禍,你就受累,派人把我送進廟裏去吧。”
龔白桃的手握成了拳頭,她低低道:“你沒錯。”
“我知道我沒錯,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咱們在這世道活着,就得守這世道的規矩,能離開馮家那鬼地方,我已很高興了,哪怕是吃齋念佛,也比在那兒好。”
見龔白桃不說話,鄒媛走到她身旁,伸出雙手輕搭她肩膀:“你為了救我,肯定也欠了人家人情,欠錢易還,人情債難還,委屈你了。”
“你太見外了些,要是沒有你,我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站在這兒,方才文若的話你別放在心上,那孩子自幼不喜歡我。”
鄒媛很想對好友笑一笑,嘴角卻重的像有千斤擔子,怎麽也拉扯不上來,她心裏頭清楚,這進了寺廟,那往後餘生就只能在裏頭過,她才多大呢?她今年也才二十七,若能活到七十歲,就得在廟裏待上四十年。
龔白桃問:“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何卻活得如此艱難?”
鄒媛知道她在崔家日子也不快活,女人就是這樣,從生到死,日子一眼望得到頭,出生時投一次胎,賭一回能生在父慈母愛的家庭,嫁人時再投一次胎,賭一回能遇着和氣寬厚的丈夫,生子時還要再投一次胎,把孩子養育成人,又如同投了一次胎,因為還要看他孝不孝順。
反正自己做不了主,哪怕鄒媛被馮無昇逼奸,又被迫産子,在世人眼裏,她可憐歸可憐,可她若是敢回娘家,敢繼續抛頭露面而不是削發為尼,那便是她不知廉恥。
人們的量罪定刑上,總是對女人更苛刻,即便她是受害者,也一定有自己的問題所在,若實在找不到問題,敢将事情鬧大,足見她是個不好相與的人,說不定誰害得誰呢。
所以鄒媛無法回答好友的問題。
龔白桃閉上眼,直到感覺氣息略微平複,才對鄒媛說:“你就安心在我這裏住下來,我不會送你去廟裏,更不會眼睜睜看着你出家,活生生的一個人,憑什麽要去廟裏對着那貼金泥胎?你遭罪時,也沒見佛祖垂憐你幾分。”
龔白桃不信神佛,世上要真有神佛,她幼時被罰跪佛堂,跪得雙膝發紫,瘸着腿走了小半年的路,佛祖怎麽不顯靈?阿娘半生疾病纏身,活生生被那個男人氣死時,佛祖怎麽不顯靈?她被那個男人用鞭子抽的渾身是血,只能躲在角落等待流膿的傷口自行好轉時,佛祖怎麽不顯靈?
什麽神仙什麽佛祖,不過是統治者的謊言欺騙。
鄒媛握住龔白桃的手:“你不要沖動,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
“大不了就讓崔肅把我休了。”龔白桃面露疲倦,“你就再等等我,到時我與你一同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鄒媛自己還一身的破事,心傷未愈,聽了龔白桃的話,立刻便把自己的事忘了:“你跟崔大人怎麽了?他待你不好?”
“我跟他不熟。”
這是實話,雖已成親五載,但龔白桃跟崔肅是真真兒的不熟,兩人雖都住東跨院,卻分房睡,崔肅早出晚歸,龔白桃也樂得不見他,原本她還盼着能生個兒子,但懷過一回後,她是真怕了,太疼了,現在陰天下雨她的骨頭都還在隐隐作痛。
崔肅不搭理她正好,他要真來跟她生孩子,龔白桃反倒會想法子推拒。
鄒媛聽了,眉頭擰起:“崔肅是還想着淩家那位嗎?”
龔白桃點頭:“我看是,老太太給他安排了不少美人,他一個不碰,轉手就送我這兒來了。”
鄒媛無語道:“真要深情,當初就別再娶,已經娶了,又念着前頭那位,又冷落現在這位,呵。”
“這樣正好,他不來尋我麻煩,我也不跟他計較,橫豎能在老太太跟前幫我說兩句話,我就夠感恩戴德了。”
鄒媛問:“桃子,你是真想走?”
“想。”龔白桃點頭,“我不是一時沖動,也不是為了安慰你,我跟你說,這五年下來,我攢了不少錢,大不了咱們一起離開京城,去江南水鄉買個小宅子,你彈得一手好琴,我雖然琴棋書畫不精通,但我會算賬,咱們到哪兒不能活?何必成日留下來受氣。”
“那文若呢?你自己姑娘,你不要了?”
龔白桃說:“淩老板能帶着女兒走,我也能。”
鄒媛搖頭:“崔肅不一定會放,桃子,你別忘了,淩見微出身比咱們都高。”
“阿媛,我實話同你說了吧,就算崔家讓我帶文若走,文若也不會跟我走。”
在鄒媛震驚的目光中,龔白桃說:“文若那孩子,與我大概是前世的冤家,我倆沒有母女緣分,她看了我便讨厭,我走了,她興許才高興。”
鄒媛想說點什麽,可語言是那樣蒼白無力,她看得出龔白桃并非真心這樣想,可緣分這種東西,誰說了能算?“我也是,桃子,我也是,我生的那個兒子……我每每瞧見他,都恨不得把他掐死。”
兩人交了心,确認了彼此的想法,鄒媛沒有再勸龔白桃仔細考慮,留下來肯定比離開強。龔白桃也沒有對鄒媛說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你畢竟是他親娘,京城容不下她們,那就去別的地方,總有能活的地兒,反正她們不出家也不尋死,命就這麽一條,旁人就是把她們踩碎了碾爛了埋土裏頭了,她們也要繼續活。
“桃子,你爹要是知道你被休,肯定不會放過你,要真想走,咱們得盡快。”
她倆幼時相識,那時龔白桃母親的娘家還未敗落,其父對她們母女十分寵愛,兩個小女孩手拉着手,幻想能一輩子在一起,天天躺在樹下看落花。
那時她們根本沒有嫁人的概念,更不知道什麽是丈夫什麽是兒子,只想跟彼此永遠做好朋友,想要一直一直住在一起,晚上的話,可以不要分開就好了,回同一個家。
龔白桃點頭說:“我知道,我會提前安排好馬車,休書一拿到手咱們就走。”
崔肅如今在朝中并不受重用,了了別說用他,平日連多看他一眼都懶,無論是梁王一黨也好,頑固派也好,她根本不信任群臣,對他們的态度就是能用則用,用不上的通通都是需要處理的廢物。
皇帝在位三十餘年,不知養了多少屍位素餐的碩鼠,他們吃朝廷的喝朝廷的,反過來還要往回拿,放任這樣的人在,就是給朝廷扯後腿,所以最近朝中人人自危,尤其是那些個有點秘密的。
歷朝歷代但凡清繳反腐,都會遭到極為恐怖的反撲,許多改革進行到一半都可能會被叫停,本朝是唯一的例外,因為了了知道的實在是太多了。
自己主動辭官再獻上家産,雖說可能會落個一貧如洗的境地,卻能保住全家人的性命,否則就要看他們各自造的孽是大是小,輕則聲譽掃地,重則抄家滅族,像崔肅這種沒做過什麽虧心事的人反倒是極少數。
龔白桃原以為崔肅不喜自己,定然會願意寫休書,誰知當她向崔肅提出請求時,崔肅的第一反應是皺眉詢問:“你這是以退為進?我早同你說過,我心中住不進去旁人。”
龔白桃準備好的說辭在崔肅這句話的攻勢下盡數忘了個幹淨,一時間她沒分清崔肅是在開玩笑還是說認真的,與他對視一會後,龔白桃恍然大悟,原來不是玩笑!
她點點頭:“我知道大爺心有所屬,因此才自請下堂,否則只要我在,大爺便永不可能得償所願。”
崔肅有些許的心動,可他想起了了的态度,以及自己在淩見微那裏吃的不知多少次閉門羹,情感上還渴望能一家團圓,理智卻清楚這是絕無可能之事。
他不會告訴龔白桃真相,所以淡淡地說:“不必了,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只要做好崔家的大奶奶即可。”
龔白桃問:“大爺不願寫這封休書?”
“我再娶時,父親曾叮囑過我,崔家決不許再有第二次和離出現,你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
見崔肅态度堅決,龔白桃知道從他這裏讨不了好,于是起身道:“大爺這話說得不對,老太爺說不許有第二次和離,可我并非問你要和離書,而是要休書。”
崔肅不想浪費時間跟她耗,開始下逐客令:“我還有旁的事情要做,你若是別無他事,便先回去吧。”
龔白桃咬了咬唇,她拿崔肅沒有辦法,崔肅不願意寫休書,她就沒本事要到,雖然當了崔家主母,能讓自己手頭寬裕些,也能打點營生多存些錢,可這些好處,是在崔肅、崔家允許之下才有的,一旦她越過那條線,就會立刻成為崔家的罪人。
崔肅不肯寫休書,此事不出鄒媛意料,從馮無昇身上就能看出,一旦一個人從某件事上嘗到了甜頭,他就會死死抓住,不肯松手。
對馮無昇來說,甜頭是禮教,那麽對崔肅,甜頭就是名譽,了了顯然刻意隐藏他的功勞,自她成為太子,皇帝只誇了淩見微,卻對崔肅只字不提,明眼人立馬就能瞧出來,太子在民間這些年,跟崔肅沒什麽關系。
消息越傳越廣,就成了崔肅跟淩見微和離,是因為他有眼不識金鑲玉,明明是皆大歡喜之事,結果崔肅卻成了吃虧最多的那人,許多人背地裏笑話他目光短淺,竟跟淩見微和離,如今太子上位,一系列雷厲風行的手段令人恐懼,崔肅卻連跟太子多說兩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這種情況下,甭管是再次和離還是休妻,崔肅都會登上風口浪尖,成為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完美無瑕的名聲不易得,卻很輕易即可破壞。
鄒媛安慰龔白桃:“沒什麽,你往好處想,至少留在崔家,你爹不敢再對你要這要那。”
龔白桃咬牙說:“我什麽都不會給他,他把阿娘活活氣死,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本朝女子十五歲即可嫁人,二十歲不嫁的也有,但在世人看來那都是老姑娘,龔白桃硬生生在家裏留到二十歲,根本原因并不是什麽為祖母守孝,而是其父惡意為之。
他出身微弱,靠入贅發妻之家成事,龔白桃的母親供他吃供他穿還為他請名師指導,得中進士後,龔白桃的母親怕丈夫是贅婿被人瞧不起,主動解除契約,龔白桃的父親面上笑嘻嘻,卻随着升官,愈發将這段經歷當作恥辱。
一朝得勢,便翻臉不認人,寵妾滅妻不說,連親生女兒龔白桃都被他恨在心裏,只因女兒不随他姓。
龔白桃的母親染了一場風寒後便卧床不起,随後病情愈重,龔白桃的父親竟帶着小妾到她面前尋歡作樂,硬生生把她給氣死了!
龔白桃小時候并非現在這種性格,她娘說她天生犯犟,只是後來被整治的狠了,才咬着牙齒和血吞,漸漸成了如今溫婉賢惠的模樣。
崔肅的确是她最好的選擇,若是沒抓住,說不定這會兒她還在佛堂罰跪。
說來也好笑,她娘活着的時候,那個男人想方設法的折磨她,娘被氣死了,那個男人反倒怕起鬼來了,竟在家裏設起佛堂。
“我想再去找一次淩見微,求她幫忙。”
鄒媛說:“還是我去吧。”
“不,讓我去。”龔白桃暗暗握拳,“橫豎已經欠了一回人情,大不了再欠上第二回。”
她們所能做到的太少了,被束縛在這樣的一個世界,沒有自由的人就是如此寸步難行。
淩見微也沒想到崔肅的繼夫人竟又來尋自己,上回她過來,淩見微還以為是來給下馬威,畢竟崔肅直到現在還賊心不死想要與她破鏡重圓,無論她說了多少次不可能,對方都聽不進去,真是讓人厭煩。
她跟龔白桃無甚交情,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對方竟是來求自己幫忙,舉手之勞,淩見微本就沒想推拒,只能說是巧合,若非龔白桃來求助,她也不會從鄒媛身上發現馮家異樣,從而抓住馮無昇的把柄。
馮無昇怕人知曉自己的醜事,竟将鄒媛關在地下密室,對外宣稱她重病不起,除了他自己,沒人有密室的鑰匙,為了防止鄒媛有精力逃走,他甚至每日只給她吃一餐飯,可謂是謹慎到了極點。
不過……
“你想讓崔肅休了你?”
淩見微很不解,“可你當初嫁他,不也是千挑萬選?而且為何要休書?他不肯寫和離書?”
男子寫休書,定然是女方過錯,被休棄的女子再嫁也會十分艱難,淩見微不懂龔白桃為何堅持要休書,以她對崔肅的了解,和離書他應當不會拒絕才對。
“大爺在京中受了不少嘲笑,這會兒若是休妻,必定會有人舊事重提。”
“舊事”是什麽淩見微很清楚,但她沒想到崔肅小心眼到這個程度,娶了妻子過門又冷落人家,每次的理由都是“心有所屬”,可這跟淩見微有什麽關系?他這麽說,仿佛全部的過錯都在她身上,是她辜負他一片真心在先,才害他再娶。
“你想讓我怎麽做?”
龔白桃茫然:“我也不知道,但我聽說過的人中,只有淩老板你最聰明。”
淩見微怔了怔,說:“我也不聰明。”
她懂龔白桃想說什麽,也懂龔白桃為何接連兩次來尋求幫助,因為她是抓住自己命運的人。與身不由己的龔白桃和受盡磨難的鄒媛不同,淩見微的命運掌握在她自己手中,這就是龔白桃說的“聰明”。
她跳脫出了貴女與主母的怪圈,獲得了一個旁人口中離經叛道,卻無比快活的人生。
哪怕龔白桃對這樣的人生感到陌生、奇怪、不能理解,也完全無法掩飾她潛意識裏的向往。
淩見微告訴龔白桃:“我可以幫你拿到休書,不過我這忙不白幫,上回你欠我的人情可還沒還呢。”
龔白桃臊得慌,起身就要下跪,被淩見微拉住:“不必行此大禮,我要你發個誓言,從此之後,便為我做事。”
可要發什麽誓,又要為她做什麽,淩見微卻沒有說,而是讓龔白桃先回崔家,不出三日,包準她拿到休書。
龔白桃千恩萬謝地離去後,淩見微提筆寫了封信,讓人送給崔肅。
五年過去了,她跟崔肅之間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淩見微從沒有後悔過自己當初的選擇,如果繼續留在崔肅身邊,她與今日的龔白桃便不會有分別,崔家主母的位子,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做,但淩見微卻獨一無二,不可替代。
囿于後宅之人眼界寬了之後,那點子情情愛愛,便顯得尤為可笑。
愛只會帶來軟弱與自欺欺人的虛假幸福,如果沒有将其打破的決心,即便跨出至關重要的一步,最終也仍然會倒退回去。
崔肅收到信箋時恍如大夢,他激動不已,接連換了好幾件新衣,打理好儀表又熏了香,這才滿懷期待地去往約定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