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第十六朵雪花(十四)
年爾贈送的清心丹起了效果, 薛大人一夜無夢,醒來時卻發現自己掌心中仍舊握着那個兔子吊墜,不知為何, 薛大人只覺手心滾燙, 她将吊墜放到床頭, 揉了揉額角,眼前一陣恍惚, 耳邊似乎出現了個模糊的聲音:“潔兒,快過來看看,爹爹給你帶了什麽回來?”
她朝聲音來源出望去, 卻見那裏什麽也沒有, 薛大人愈發察覺到不對,這段時間,類似的幻覺幻聽變本加厲, 搞得她有點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也不知是什麽原因,随着年歲增長,薛大人與薛相之間愈發冷淡疏離, 明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卻表現的像是陌路人, 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會找對方說話。
所以這些心事,薛大人沒有跟任何人講, 她将兔子吊墜束之高閣, 想要借此停止荒唐的夢境, 沒想到失去了兔子吊墜, 她反倒更加墜入夢的深淵,如果不是睡前曾服用了一顆清心丹, 只怕她沒那麽輕易醒來。
“姑娘,你可醒了,你都睡了四天了!”
守在床邊的于管家伸手試了試薛大人的額頭,發覺燒已退掉,這才舒了口氣。“今晨陛下傳召,家主進宮去了。”
薛大人頭痛欲裂,她揮退衆人,只留下看着自己長大的于管家,然後讓于管家去書房的暗格中取出一個綢布做的小袋子,袋子裏裝的正是兔子吊墜。
她想問問于管家認不認識這個吊墜。
當兔子吊墜從袋子裏落到薛大人掌心,于管家臉色陡變,“姑娘,這東西你是哪裏來的?”
薛大人覺得她的表情不對:“于姨,你見過它?”
于管家沒有回答,仍舊問她是從何處獲得的吊墜,薛大人沒有隐瞞,一五一十說了,于管家的臉色愈發難看,這讓薛大人腦海中這昏迷四日的夢境也變得更為清晰,她捏着兔子吊墜,撫摸着兔子的兩顆紅眼睛:“……是我父親的東西,對嗎?”
于管家沉默。
薛大人:“于姨,母親和父親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我這段時間一直會夢到五歲之前,和父親相處的片段?你與其瞞着我,倒不如跟我實話實話,我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了。”
于管家正要開口,卻聽薛相的聲音自門口傳來:“你想知道,問我便是。”
于管家忙起身:“家主。”
薛相朝她點了下頭,走到床邊,俯首望着女兒,薛大人忽然發現母親的眼角已經有了淡紋,昭示着她已不再年輕。
薛相看到了兔子吊墜,從薛大人手中将其拿起,冷笑一聲,用力往地上一摔!
那白玉做的吊墜金貴無比,也脆弱無比,瞬間摔得四分五裂,碎屑往四面彈開,兩顆紅眼睛滴溜溜的地上滾了好幾圈。
薛大人忍着怒氣皺眉:“有話不能好好說嗎?一定要先動手?”
薛相又是一聲冷笑:“怎麽,摔了點髒東西,你舍不得?”
薛大人:“我沒那麽說過。”
薛相:“要不要拿面鏡子來,讓你看看自己臉上的表情?”
薛大人:“你就不能心平氣和的說話嗎?非要這麽沖?”
薛相:“誰讓我有個好女兒呢。”
眼看母女倆一言不合又要掐,于管家趕緊打圓場:“家主,姑娘剛醒沒多久,這幾天您擔心的茶飯不思,怎地姑娘醒了,您卻一句好話都不肯說呢?姑娘也真是的,家主在你床邊守了好幾天都沒睡覺,母女倆平日有些口角也就算了,既然心裏都記挂着彼此,何必一見面便唇槍舌劍互不相讓?”
薛相與薛大人對視一眼,同時冷哼別過頭去,看得于管家頭大不已。
她彎腰将摔碎的兔子吊墜撿起來,有些碎屑不好撿,便用掃帚掃到一邊,同時看向薛相,欲言又止。
薛相拉過床邊的凳子坐下,面無表情:“你想知道什麽?”
薛大人:“有關父親的事情。”
果然,薛相随即嘲諷道:“真不錯,雖說他已死了二十年,倒還有你這麽個大孝女惦念着他,想必他泉下有知,也該把你記上他們家族譜了,祝你們父女幸福。”
薛大人:……
她感覺自己的頭更疼了:“我沒有這個意思。”
薛相毫不相讓:“那你是什麽意思?”
于管家火速出聲:“家主,您難道就不奇怪這個兔子吊墜是哪裏來的麽?又是誰将它送入姑娘手中的?這背後之人定然有所圖謀,你們二人若起了嫌隙,豈不正中敵人下懷?”
母女倆再次對視,極其同步地再次冷哼,再次扭頭。
但不管怎麽樣,不繼續吵就是好事,心累的于管家為了這個家承受了太多太多,她對薛大人道:“姑娘是想要知道些什麽呢?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那并不是什麽值得回憶的幸福。”
兔子吊墜的确是薛大人父親的私人物品,他十分喜愛這個兔子吊墜,走到哪裏都會随身攜帶。
但早在二十年前,這個兔子吊墜就已經被薛相連帶着男方的一切盡數焚毀,所以再相似,這也絕非當初那一個。
薛大人揉着抽痛的太陽穴:“從我拿到這個兔子吊墜開始,就總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夢裏有個看不清臉的男人抱着幼小的我,給我念書,帶我做游戲,只是無論如何我都看不清楚他的臉。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下意識認為那是五歲前發生的事情,所以總是會忍不住回想。”
薛相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麽你夢到的這些,的确曾經發生過。怎麽,好日子過太久了,想要個爹來破壞一下?”
薛大人深吸一口氣:“你到底能不能好好說話?我說我要爹了嗎?”
薛相:“呵,那可難說。”
于管家趕緊接茬兒:“姑娘,除了你之外,那人還有好幾個男兒,但家主卻僅有你一個女兒,該向着誰,你心裏難道不清楚嗎?”
她是真怕姑娘一個糊塗為那死鬼說話,家主會被氣死,說不定母女倆還會反目成仇,這絕不是于管家想看到的。
二十年前,薛相還不是薛相,而是被稱為“夫人”。她出身勳貴之家,受家族安排聯姻,誰知嫁了個多情種,婚後薛相生下一女,便是如今的薛人傑,然而政事多變,夫家敗落,男人受不了這個打擊開始縱情聲色,他對家中妻妾漠不關心,對唯一的嫡女倒有幾分真情,偶爾清醒時便會陪她玩樂。
為了東山再起,男人竟欲将妻子獻給一位喜好特殊的權貴以謀前程,為了防止妻子反抗,他甚至在她慣常喝的安神湯裏下藥,多虧年幼的女兒看見,無意中給了母親提醒,所以不僅妻子沒獻出去,自己的命也丢了。
薛相擡起手,隔空點了點某個位置:“當時我就在這裏,和你于姨一起把安神湯給他灌了下去,你也看見了不是嗎?”
所以才會吓得五歲的小孩大病一場,說實在的,男人給予女兒的那點溫情簡直少得可憐,薛相無法理解為什麽女兒會對此念念不忘,已經二十五歲了,做夢都還惦記着。
薛大人卻明白自己的夢境出現了什麽問題,她在夢裏看見的都是父親的好,即便是有不好,也經過了層層包裝,要麽被淡去,要麽被美化,從頭到尾,好像都是為了讓她能夠想起父親的存在,去追捧、去渴望,還有贊美。
她與母親之間确實矛盾頗多,方方面面幾乎沒有合拍的時候,但這不意味着薛大人會因此背叛。她比誰都清楚,沒有外敵時,她與母親是敵人,一旦有了外敵,母女倆便是天然堅固的聯盟,不可動搖。
“母親。”
薛相沒好氣:“說。”
“你還記得那群私底下常常碰頭,想要複辟二十年前的人嗎?”
這薛相有印象,畢竟昆古國大變至今二十年,多的是二十年前便生活在這裏的人,男人們心有不甘,部分女人還殘存着對男人的愛,因此有那麽些人總是不甘不願,絞盡腦汁的想要複辟。
“我懷疑他們有了什麽新手段。”薛大人說,她的臉色還很蒼白,眼神卻很堅定。
她對男人的态度并不苛刻,有些朝廷的法規在薛大人看來稱得上殘酷,但這不代表她願意接受男人走出家門,獲得與女人同等的待遇,那太驚世駭俗,不符合常理。
她允許和鼓勵男人追求真善美,希望他們能夠不顧一切地去愛女人與自我奉獻,以這個目标為前提,稍微對他們寬宥一些也無可厚非。
然而昆古國根基不穩,稍有行差踏錯,便有餘孽卷土重來,所以對于想要複辟的那群人,薛大人的态度俨然向薛相看齊。
抓出來,然後殺雞儆猴。
提到了正事,薛相不再諷刺女兒,問道:“你前幾天帶來的那兩個世外之人,可弄明白了來歷?”
薛大人道:“那女子乃是天劍門的劍修,據她說男子是萍水相逢但品貌過人的散修,兩人結伴前來都城,為的是清除這裏的妖魔。”
大牢裏那兩個心高氣傲的棒槌,在修為被封的前提下,已經有多少招了多少,所以薛大人能夠确定年爾的身份沒有問題,至于南香鳴,暫且存疑。
入住薛家這幾天,南香鳴表現的堪稱完美。
他待人有禮,溫柔體貼,從不給人添麻煩,對外界也一點都不好奇,簡直讓人挑不出毛病。
薛相眯了下眼睛:“他們說皇宮之中有魔氣?此言屬實?”
薛大人點頭:“嗯。”
頓了下,她追問:“聽說陛下召你入宮,所為何事?”
薛相意味深長道:“自然是跟你新認識的這兩位朋友有關。”
接下來的話便不适宜讓旁人知曉,連于管家也一樣,她起身出門,順便讓守在門口的下人再往遠處退一點,而為了防止被修士聽見,薛相将要說的話盡數寫在薛大人掌心。
南香鳴實力如何目前還不得而知,但他與年爾走得很近,據說是因為他曾舍命相救,因此一路上年爾都對他照顧有加,比起薛大人,自然是救命恩人更值得信任。
年爾與南香鳴簡稱皇宮內有魔氣,但沒有皇帝的金口玉言,世外之人很難進入皇宮,薛相已與皇帝會面,她能在朝中翻雲覆雨,便是因為她知道旁人所不清楚的事——她與洪帝背後的那位,才是真正的君臣相和。
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年爾跟南香鳴順利進入皇宮,得想辦法讓兩人知難而退,或是先下手為強,趕在兩人動手前,先将其制服。
年爾等人雖暫住在薛家,但年爾每日都會外出,尋找進入皇宮的機會,她對薛大人坦誠相告,為的便是讓薛大人帶她進宮,所以在薛家将其擒住的可能性極小。
因此,有除了以上兩種外的第三種方法。
薛大人取出母親給的熏香,修士辟谷,想讓年爾與南香鳴吃下“肉”從而受控,就只能另辟蹊徑。比如将肉制成熏香,然後在點燃熏香時,使年爾與南香鳴将其吸入,如此一來,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将其拿下。
薛大人遲疑着問:“這熏香真的有效?”
薛相:“有沒有效,你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說是這麽說,薛大人還是用上了,無論何時,她都會以昆古國的利益為己任,哪怕她與年爾彼此欣賞。
“來人,去請兩位修士前來書房,就說我有要事找她們。”
因為薛大人無緣無故昏睡不醒,年爾這兩日都沒往外面跑,她跟南香鳴很快到達書房,見薛大人已經有力氣讀書寫字,高興道:“大人,你身體可好些了?”
薛大人颔首:“好多了,多謝你挂懷。”
點燃的熏香無色無味,誰知正在這時,總是表現的安靜溫婉的南香鳴忽地問道:“大人是點香了麽?這是什麽香?”
年爾聳動鼻子嗅了嗅:“有嗎?我怎麽沒聞到?”
南香鳴:“許是我的鼻子比較靈吧,大人,點香了麽?”
明明還是那張美貌又和善的臉,薛大人卻後背發毛,尤其是被南香鳴用眼睛緊緊盯着時,更讓她覺着自己似是成了被毒蛇看中的獵物,只要稍有不慎,對方便會一躍而起咬斷她的脖子。
“是啊,點了,這是我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鲛人香。”
薛大人張口就來,“傳說鲛人香能令人忘記憂傷與煩惱,從此沉浸在歡愉之中,可點了這麽久,我怎麽覺得沒什麽效果?”
年爾驚奇道:“還有這種說法?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不知是不是錯覺,薛大人覺得南香鳴的表情看着有點陰沉,當然也可能是光線折射在他面容上,讓他有一半的臉埋藏進了黑暗之中。
薛大人便以“進宮”為話題,東拉西扯與兩人聊了半天。
“再過幾日便是陛下壽辰,雖然不知道宮中的魔物藏在何處,但此魔物一日不除,我心一日難安,到時候便麻煩兩位了。”
說着,薛大人朝年爾與南香鳴深鞠一躬,兩人趕忙回禮,此時熏香已燒至最後,薛相只說這香珍貴稀缺,能封印修士修為,讓她們暫時處于凡人狀态,但薛大人無法确定效果,所以才會以壽宴當誘餌。
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與其讓那兩人準備妥當後進宮,不如請君入甕。
走出書房後,年爾很高興:“沒想到薛大人如此通情達理,等咱們進了皇宮,找到魔物,解決掉這件事,也就能離開昆古國了,你說對吧南大哥?”
“……南大哥,南大哥?”
一連喚了好幾聲,南香鳴才回過神,他看向年爾,習慣性露出溫柔笑容:“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什麽,我沒有聽清。”
“你在想什麽呢?”年爾問。
南香鳴:“我在想,事情真的會有這麽順利麽?薛大人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你我身份未明,她竟敢帶我們進宮,真不怕皇帝怪罪?”
年爾笑了:“南大哥,我發現你這個人真的很有趣,人家不幫你吧,你要想法子讓人幫忙,人家幫了你吧,你又開始考慮這其中有沒有陷阱,不是我說,你真的很難伺候耶。”
她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我相信薛大人,她是個好人,不會騙我們的。”
南香鳴莞爾:“也許你說的是對的,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話是這麽說,但在跟年爾分開後,一回到房中,南香鳴面上那柔和的笑與眼神,眨眼間便消失無蹤了。
他将手掌貼到了胸口的位置,那裏空蕩蕩的沒有一點聲音,胸口處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南香鳴面容冰冷,桌角在他手裏化為一堆齑粉,從始至終他的表情都十分冷靜,那無法被撫平的怒火,将化作滔天烈焰,向冒犯者呼嘯而去。
同一時間的皇宮中,夏娃緊緊盯着公主,她身上的紫黑之氣愈發濃厚,看樣子熏香頗有成效。
公主一睜眼,夏娃便問:“怎麽樣怎麽樣?有效果嗎?你能感受到嗎?”
公主慢慢點了下頭:“不出意外的話。”
将肉炮制成熏香的方法是夏娃提出來的。公主拿來喂給夏娃的肉極其珍貴,來自公主自己的身體,這些肉是紫氣的化身,一旦被人吃掉,對方便會受到公主操控,平時是能夠獨立思考和行動的個體,但對方的一舉一動、心中所想,只要公主想知道,就無法說謊,無法隐瞞。
可是像年爾跟南香鳴身為已經辟谷的修士,讓兩人吃肉并不容易,于是夏娃提議将肉制作成無色無味的香薰,然後通過被修士呼吸進身體裏,達到控制她們的目的。
在這之前公主操控的都是人類,她覺得對方有用,便會讓紫氣一直停留在其體內,反之若是已經沒了用處,紫氣一旦離開,宿體便會死亡。
“這個能力真不錯。”夏娃贊嘆,“我以前也有類似的本事。”
可惜老巢讓人給端了,什麽都幹不成,現在誕生個怪種都得消耗不少能量,已經不是可以随便孕育怪種的時候了。
公主是半魔之體,她能得到這份力量,必然跟魔主有關系,但夏娃很有眼色的沒有主動問,她倆現在還不算特別熟呢,與人交往最忌諱交淺言深,《社交的一千零一種方法》,夏娃不知看過多少遍,裏頭的內容都了然于心了。
同時夏娃也想不通,公主再厲害,歸根結底也還是個人類,是肉眼凡胎,就算魔主出現在她身邊,怎麽看,也該是公主被魔主當作食物吧?
夏娃的好奇心都快按捺不住了,但她們認識的時間很短,現在詢問不是好時機,所以夏娃才如此積極的出謀劃策,想要幫公主抓到那兩個可能會危及到她的危險分子,到時候四舍五入便是她對公主有恩,然後再委婉地探聽一下原因——劇本已經寫好了,翁也擺就了,只等老鼈主動上門。
所謂的皇帝壽辰,指的便是洪帝,這家夥一入夜便是人皮腦袋,太陽出來後又跟個正常人一樣上朝退朝批閱奏折,外表看着與常人無異,實際上呼吸的每一秒都是痛苦。
死在公主手上的洪帝,與公主一樣無法生活在太陽之下,偏偏已經被蝕空的身體早處于死亡狀态,太陽帶來的劇烈疼痛讓他無法擺脫,死不死活不活,狼狽又滑稽。
同樣的還有其它人皮腦袋,夏娃也才剛剛知曉,皇宮裏人皮腦袋的數量還有不少,至于為什麽殺死它們,公主給出的答案相當簡單。
它們該死。
“如果你欺騙我,背叛我,那麽你也會死。”
公主如是對夏娃說道。
夏娃:……
她舉起雙手,“我不會騙你,也不會背叛你,我看起來是那種不講義氣的人嗎?”
公主瞥了她兩眼,點點頭。
太傷人了,夏娃不敢相信自己的形象居然差到這個地步,明明她覺得兩人一見如故,怎麽說她的美好品質,公主也該見識到了,結果在公主心裏,她竟卑劣至此?
“我認為你對我有極大的誤解,這會對我們的友誼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