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妃(非常虐)
殿外, 冷風吹得旗幟飒飒作響 ,驚飛了落在殿宇屋檐上的鳥雀,鳥雀影子過處, 訓練有素的宮廷禁衛正快跑着捉拿方才放箭之人。
這些人齊刷刷踏在花崗石上的腳步聲震耳欲聾,愈發襯托出殿內的靜谧。
衆大臣你瞧瞧我, 我瞧瞧你, 半聲不敢吭。
陛下的臉明顯瞧着不大好看, 方才殿前公然飛上一只箭來,他都面不改色,如今卻是怎麽了, 陰沉得好似要吃人似的。
就因為那位郡主娘娘在大殿之上不小心掉了筆,失了禮儀?
然而再擡眼時, 皇帝臉上的陰沉已然盡皆褪去,換了一副臉色, 顯得極其如沐春風、和藹可親, 仿佛方才他們從他臉上看到的‘陰沉’只是所謂錯覺。
“郡主多半是被吓着了。”他道。
随即皇帝竟彎腰拾起腳下的筆來, 緩步走至紅魚身畔,輕聲道:
“還是朕來替郡主寫吧,寫完之後,郡主只需點頭或搖頭即可,如何?”
他的語氣聽起來那樣稀松平常,可或許是他離自己太近,紅魚竟從中聽出一絲威脅的味道來。
紅魚這樣瞧着他, 手在袖中越發地抖動起來,只能用另一只使勁按住, 才能不被發現。
不像的,一點不像。
青溪不會用這樣的語氣, 這樣的眼神同自己說話,可……
紅魚再次看了一眼身後的廊柱,那柄飛刀仍靜靜嵌在上頭,刀柄上系的紅繩随着殿外透進來的冷風不住飄動,像極了那年少年頭上的紅色發帶。
“郡主?”皇帝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将她從多年前喚回來。
紅魚回頭,手心被自己掐出幾道紅印,仿佛失去知覺,半晌,終于點下頭去。
皇帝仿佛這才有幾分滿意,利落下筆。
橫、撇、豎……
皇帝筆跡極是沉穩,下筆如游龍飛舞,很快便要将一個‘不’字寫完。
紅魚忽然想,青溪的筆跡也是這樣的嗎?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他離開得太久,她已然記不清了。
青溪識字,但他很少寫,當時她也沒注意過他的筆跡,但她想,無論如何,他的筆跡應當也不像眼前這個男人一般工整、利落。
他只是個刀尖添血,不知能活幾時,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小護衛,寫不出這樣好的字來。
所以,不是的。
他不是他。
皇帝的字就要寫完最後一筆。
然而就在他擡筆之際,卻發生了一件令人瞠目結舌之事。
衆人只見那位郡主娘娘忽然不知何故,猛然按住了陛下寫字的那只手腕。
那張已然寫好的‘不’字登時被她帶來的手勁兒橫劃一道,再瞧不分明。
滿殿嘩然,有幾位大臣的笏板險些拿不穩,掉落在地。
那,那是陛下啊,九五之尊,那郡主膽敢明目張膽去扼他的手,膽子也太大了。
這是要欺君不成?
紅魚顯然也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吓到了,等反應過來時,下意識去看皇帝的臉色。
果然很不好。
他并未皺眉,也未曾瞪眼,可渾身散發的不滿已然要将她淹沒。
紅魚心頭一咯噔,趕忙要松手,身後卻響起馬亮的聲音:
“陛下,郡主此舉便是已然做出選擇,她願意進宮,為我大夏朝的皇後!”
此時李彥茗亦反應過來,跟着跪下:
“陛下,馬大人所言極是,郡主能進宮,實乃我大夏之福,請陛下不日下旨,立郡主為後!”
“請陛下下旨,立郡主為後!”
大半的朝臣‘呼啦啦’跪下去,只有王濂寧與極少數的幾個人還站着,最後,也只得迫于形勢、按下不甘跪了下去。
蕭既笙冷冷瞧着紅魚按在自己手腕上那只手,一雙異瞳平靜得可怕。
紅魚趕忙松開手,一步步往後退。
她想,她怕是要徹底得罪他了。
–
院子裏的梅花樹長得正好,一片絢爛,牆角幾顆牡丹被沁了霜,有些發蔫,待得來年四月春日才能開花。
小丫頭踢着毽子,那毽子飛得太高,險些落進牡丹盆裏。
“你這小蹄子,要作死啊。”另一個丫頭恰巧瞧見,過來擰她的耳朵。
“這牡丹可是從前陛下送給咱們娘子的,你一個不小心弄壞了,你的命是小,到時惹娘子傷心,事便大了。”
小丫頭捂着心口,心有餘悸,“多謝姐姐提醒。”
瞧見她手中端的沒動幾口的紅燒魚片、醋溜酸筍,又朝裏頭瞧了瞧,問:“娘子還是吃下飯?”
“可不是麽。”另一個丫頭道:“自從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個郡主,咱們娘子便吃不好睡不好,人都消瘦了一圈。”
“呸!什麽郡主,就是個低賤的村姑,前兒還在街上賣藝呢,今兒就成郡主娘娘了?也不知那群朝臣發了什麽瘋,竟要陛下立她為後,陛下早将後位許諾給咱們娘子了,她算哪根蔥,也來同娘子争?”
她罵的急了,聲音不免高了些,被小姐妹捂住嘴巴:
“小聲些,仔細娘子聽見。”
“彩鹮,你們在說什麽?”從裏間傳來周芸書的聲音,彩鹮連忙将托盤交到小丫頭手上,掀簾進去。
只見周芸書正在窗下坐着擺弄熏香,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事,香灰灑落了還不知道。
“娘子。”她走上前去,“娘子不必憂心,陛下他不會食言的。”
周芸書的手一頓,嘆口氣說:“若是從前,我自是信他不會食言,可如今……我也不敢确定了。”
皇帝早不似幾年前那樣同她親近,更何況還有那些大臣的逼迫。
她不确定結果最後會不會如她所願。
彩鹮也沉默了,不知說什麽好,只能撿些好聽的話寬慰她:
“陛下不是還沒答應麽,娘子不必思慮太多。”
周芸書搖搖頭,“我擔心的不是這個,立皇後一事陛下可以用一個‘拖’字來解決,可另一件事怕是不成。”
彩鹮問:“什麽事?”
“那日那位郡主在殿上忽然被人射箭一事。”
彩鹮有些糊塗:“這事跟陛下要立誰為後有何關系?奴婢不懂。”
她不懂,周芸書卻是憂心忡忡,她太了解她的那位公公,這樣大膽滅九族的事,若是旁人做的也就罷了,若是他……
正想着,外邊丫頭在外頭喊:
“娘子,老爺叫人傳話來,說要見您。”
周芸書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待她來到前廳,瞧見王濂寧一把鼻子一把眼淚地跪在她面前,登時心不住往下沉。
她也跪下,“公爹這是做什麽,沒得折煞兒媳。”
王濂寧此時已然顧不上臉面,上來就要拉周芸書的手,被她躲開。
王濂寧也不敢惱,仍舊跪在那裏哭求:
“好孩子,這回公爹犯下彌天大錯,你可得救我!”
周芸書越聽,臉色越是發冷,指尖慢慢泛白。
“我都是為了你啊,孩子。”王濂寧哭訴道:“那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小賤人要搶你的後位,我豈能不殺了她,只不過就是沒選好地方而已。”
“芸書,你也想殺了她的,對吧,你也想,我幫你做出來了,你也得感謝我才是,是不是?這回,你定然也能像以前一樣救我的,對吧?錦衣衛一會兒就來了,你,你跟陛下說說,啊?”
從前,他惹了事,她都會求陛下解決的,這次也一定會。
周芸書只覺得整個人如墜冰窖,冷得打顫。
果然,果然。
這樣的蠢事除了他,誰還做得出來?
半晌,她如同被抽幹了力氣,站起身,看着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公爹,猛地扇了他一巴掌。
“你又誤我!”
她的後位,她的前程,沒了,全沒了。
未幾,她捂着臉,坐在一旁椅子上,伏案痛哭,半晌,她似是哭累了,擡起臉來,看着還站在那裏的王濂寧,拿帕子抹幹了眼淚,起身出去。
“芸書!”
周芸書停下腳步,也不回頭,看着不遠處從大門那裏過來的錦衣衛,道:“這是最後一次。”
王濂寧喜出望外,“好,好,好孩子,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公爹去死。”
然而話沒說完,周芸書的身影便已然消失在拐角處。
–
周芸書是下元節那日進宮的,她在乾清宮裏呆了許久,方才紅着眼從裏頭出來。
彼時,紅魚正在宮道上同小宮女們一同鏟雪,遠遠瞧見她,不由停下動作。
周芸書沒有避開,十分平靜地走到她跟前,也不說話,只定定地瞧着她,似乎在疑惑自己是怎麽輸給眼前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野丫頭的。
“見過郡主。”不管心中怎麽想,周芸書的面子工作一向做得足,毫不失儀地給紅魚行禮。
紅魚哪裏敢受她的禮,一會兒叫皇帝瞧見,心中對她的厭惡只怕會更深一層。
她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示意自己不能說話,還請她多擔待。
然而她這樣的動作,并沒得到周芸書的好感,在她看來,這不是示好,而是嘲弄。
一個啞巴都能登上後位,她卻不能。
老天待人,何其不公。
周芸書擡頭,将心中那股辛酸忍下去,對紅魚道:
“恭喜郡主,就要成為我大夏的國母,陛下一會兒就要派人去您的寝殿宣旨,您還是快些回去的好。”
說罷,她也不等紅魚反應,擡腳就走。
紅魚看着她的身影,默默嘆了口氣。
看來,她得罪的不只是皇帝而已。
他們郎情妾意,卻忽然被她這個外人拆散,怨恨她,應該的。
待到回到寝殿,宋淳一早帶着皇帝的聖旨等候。
紅魚跪下,等候宣旨。
“茲召宣王之女關紅魚,人品端方,容貌秀麗,佳譽享于四海,美名播于天下,今奉天地祖宗之命,立為——貴妃,願而日後恪守宮規,勞心侍奉,綿延子嗣,欽此。”
貴妃?
紅魚身後的宮人聽聞這兩個字,都不禁詫異擡頭。
如何只是貴妃?陛下不是說好要立郡主為皇後的嗎?
對于這點,紅魚倒是沒什麽反應,她在意的是聖旨的最後一句。
什麽‘恪守宮規,勞心侍奉,綿延子嗣’,越聽越叫人皺眉頭。
見她沒什麽反應,宋淳一提醒她:“貴妃娘娘,接旨吧。”
紅魚照着宮人的指導磕了三個頭,将聖旨接下,正要起來,卻聽宋淳一又開口:
“貴妃別急,陛下還有話要吩咐。”
紅魚擡頭,示意他請講。
宋淳一:“陛下口谕,爾今立貴妃之位,莫要再肖想後位,那位置,朕已定了人。”
這話不文不白,聽起來十分家常,卻明顯帶着對那周娘子的偏愛以及對紅魚的厭惡。
皇帝這是告訴她,他心中只有周娘子,永遠不會喜歡她,永遠。
紅魚轉頭瞧向皇帝寝宮的方向,輕笑了一下,随即垂下頭,照着宮人所說的規矩無聲地磕頭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