脅迫(非常虐)
他似乎已然在那裏站了許久。
腳邊是暖烘烘、被燒得火紅的銀絲碳, 宮人齊刷刷跪在他腳下,替他整理被雪水沁濕的衣擺。
梅花樹下,明黃色龍袍與飄落到他身上的紅色梅花相映成輝, 人世間的富貴榮華與權勢在這一刻交錯在一起,更襯得他一雙眉眼冷峻如雪, 氣勢迫人, 叫人不敢直視。
宮宇蒼穹之下, 他是這天地間真正的主人。
而其餘人,都只是蝼蟻罷了。
此刻,大病初愈、一身狼狽, 被人剝得只剩單衣、大半皮膚裸露在寒風裏的紅魚,分外直觀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帝王的目光不帶任何旖旎色彩, 只是如看死物一般靜靜落在她身上。
紅魚下意識抓起掉落的一只裏衣袖子往身上披。
殿裏負責檢查的嬷嬷和宮女‘呼啦啦’出來,往皇帝跟前一跪, “陛下恕罪, 姑娘力氣太大, 奴婢們實在是——”
蕭既笙沉聲道:“在外頭等着。”
說罷,欺身上前,朝紅魚一步步逼近。
他一雙異眸太過攝人,紅魚不自覺往後退,一只腳絆在漆紅的門檻上,直直往後倒去。
四周的人、物不斷後退,就在紅魚以為自己要摔個仰天倒時, 一只手臂從腰後将她穩穩托住。
皇帝的臉出現在視線裏,靜靜地看着她。
紅魚眼睫微顫。
兩人離得近了, 沒緣由的,一股莫名的親近感竟像毒蛇一樣, 從她心裏鑽了出來,開始對着她吐信子。
‘呲呲’、‘呲呲’……
她對這個人毫不熟悉,還因為他而被下獄鞭笞,受了好大一場苦。
她該是厭惡他的。
然而這樣看着他,她的眼前竟浮現出了另一張臉來。
……
“青溪——!接住我!”她從樹上跳下去,被他穩穩接在懷裏。
她驚魂未定,将臉深深埋進他胸膛裏:“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那野豬的牙好長。”
他從胸膛裏憋出一聲悶笑,單手從身後掏出一根雪白帶血的豬牙給她看:“是這個麽?”
“啊——!”她擡頭看一眼,随即更加用力地抱住他,“拿走拿走!太吓人了!”
“好了。”他将豬牙扔掉,“別怕,我在這裏,給你報仇了。”
她最喜歡他對她說這句話,每每聽來,總是充滿安全感,可她躲在他懷裏,還是覺得委屈,“它怎麽只追我不追你啊?”
他就笑,“因為你生得好看吶,魚姑娘。”
說話之時,他的手仍緊緊護住她,半點不肯松開。
……
青溪……
紅魚眸光微閃,慢慢靠近抱着他的男人,然而下一刻,那人手臂一松,她便重重摔倒在地。
宮殿裏的地磚不知是用什麽做的,硬的很,紅魚只覺得自己好似被摔成了好幾瓣兒,碎得拼不起來。
當皇帝的,脾氣果然都不是太好。
紅魚暗自咬牙吸氣,想着自己果然是久病未愈,睡糊塗了,怎麽能看着眼前男人的臉想到青溪?
罪過,罪過。
還望青溪知道後不要怪她才好。
蕭既笙看着那只用來抱紅魚的手半晌,接過宮人的帕子,擦了擦,将手帕扔還給宮人,也不瞧她,只沉聲道:
“将衣裳穿好,跟朕進來。”
說罷,也不等紅魚,擡腳進殿。
紅魚擡頭,瞧着殿門外那群探頭探腦的宮女,又瞥了瞥不遠處站成排的小火者,默默爬了起來。
宮牆太高,宮門太多,一雙雙眼睛盯着她,就算她拼了命也是跑不出去的。
她揉了揉摔疼的手臂,跟了進去。
以方才皇帝對她的那副态度,他應當不會對自己做什麽。
水晶簾不住晃動,皇帝端坐在裏間羅漢榻上,整個人影影綽綽,瞧不清晰。
紅魚被宮人撕扯掉的衣裳從外間一路紛亂落到他腳下,有一件甚是落在他踩着的腳踏上,勾住他的鹿皮靴。
或許是他發現了,擡眼瞧了過來。
紅魚登時頭皮發麻,手忙腳亂進去把衣服拾起來抱在懷裏,然後出來。
她胡亂把外衣披上,等着裏頭那位九五之尊的問話。
“為什麽踢人?”他終于開了口,聲音帶着一抹低沉的沙啞。
紅魚卻開始略微出神。
她方才怎麽會看着他想起青溪呢?
他們聲音并不像,青溪不會發出這樣威嚴冷漠的動靜。
他的聲音永遠年輕,就像是他的名字,溪水潺潺,悅耳清涼。
跟眼前人的嗓音一點不像。
“回話。”皇帝似乎有些不耐煩。
紅魚嘴角微微一撇。
她的青溪也不像他一樣,脾氣這樣壞。
紅魚指了指自己的衣裳,表達自己的不滿。
“這是宮中的規矩,既然要立你為後,自然要驗明了身份,不然若你是個假的,朕将來怎麽跟召宣王交代?”
皇帝悠悠開口。
紅魚張了張嘴,隔着珠簾看向他,眨了眨眼睛。
她雖迷迷糊糊睡了好些時日,但到底大致将事情縷清。
這位聖上要立他心愛的周娘子為後,可大臣們都不大滿意,于是他們便尋上了自己,想用自己的身份逼皇帝妥協,立自己為後。
那日到昭獄裏看望自己的大叔,便是他們其中的一員。
而這位皇帝對此事的态度,她便有些看不清了。
他叫人給她驗身,是當真對那些大臣妥協,放棄立他的周娘子,打算立她為後了?
表面瞧着确實如此,可……
紅魚将視線從皇帝身上移回來,落在懷中這些淩亂的衣服上。
她兒時并沒有被什麽宮裏的嬷嬷照顧過,她的阿娘陳袅娘亦沒有。
皇帝弄這樣一出,讓一個自稱曾照顧過自己的嬷嬷來給她驗明身份,究竟是要做什麽?
告訴朝臣和天下人,她只是個西貝貨,然後處死她嗎?
那他又何必進來,同她說這樣多的話?
她不認為皇帝會這樣閑。
“進來。”她聽見皇帝開口,原先那些給她驗身的宮人又‘嘩啦啦’進來。
“接着驗。”他道。
宮人們就在原地,也不避諱皇帝,又開始給紅魚脫衣服。
那為首的嬷嬷拿起那鉗子一樣的東西,在紅魚跟前晃了晃,“姑娘,您不必擔心,一會兒就好了,這東西是驗明您是否貞潔的,一會兒還會有禦醫來給您請脈,看您是否能夠受孕……”
紅魚聽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①。
該死的狗皇帝,他都喜歡寡婦了還在意自己是否貞潔?還有什麽給她診脈看她是否容易受孕,把她當生孩子的工具,下崽的老母豬嗎?
她惡狠狠瞥向皇帝,見他端坐在那裏,看戲一般看着自己被這些宮人擺弄,紅魚後槽牙險些咬碎。
早聽聞當今皇帝是個愛玩兒、不着調的性子,聽嚴钰那日為他辯白,原以為他已經改了,誰知竟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他到底要做什麽?!
一只手伸過來,大紅色抹胸就要被拽掉,紅魚張口便咬上去,那嬷嬷‘啊’一聲,發出凄烈的慘叫。
皇帝從裏頭出來,手撩起水晶簾子,一雙眼還是那樣波瀾不驚。
紅魚奪過那鉗子,揚手沖了過去,她是當真被氣到了,想着跟這狗皇帝同歸于盡。
她只以為手上有些力氣,皇帝自小養在深宮,自然是養尊處優,拼不過她,然而事實卻出乎她的意料。
她還未沖到跟前,便被他一把轄制住脖子。
她手中鉗子應聲掉落。
紅魚不住拍打他的手,身後那些宮人們被眼前這一幕驚呆,齊齊愣住。
蕭既笙湊過去,沉聲問道:“屈辱嗎?”
紅魚一雙眼睛裏慢慢爬上血絲,瞧向他。
“這就是皇宮,這就是皇帝。”蕭既笙道:“權利這東西,可比我今日待你的狠多了,還想進宮嗎?”
紅魚搖頭,她本來就不想,瞧他如此做派,大抵是誤會了什麽,以為自己早與他的那些大臣們串通一氣,想把他心愛的周娘子從後位上拉下來,這才有了今日這一出。
他在對她進行恐吓。
然而感受着他越來越用力的手勁兒,紅魚又覺得,他是真想殺了自己,殺了這個膽敢觊觎周娘子位置的女人。
她漸漸停止了掙紮。
蕭既笙在此時猛地松手,任憑紅魚伏在地上咳嗽。
“既然如此,那便照朕說的做。”蕭既笙重新坐回去,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
“朕會下诏公布你為召宣王之女,讓你享郡主食邑、封地,但你要在群臣面前告訴他們,你不願進宮。”
紅魚捂着脖子擡頭看他。
原來他的目的是這個。
郡主自己出面說自己不願進宮,皇帝再順水推舟,群臣便是再不願,也不能強把她送上後位。
而皇帝在不知她身份真假的情況下,也要公布她的召宣王之女身份,便是要防止往後有人再拿這個身份逼迫他。
若是又冒出來個自稱是召宣王之女關紅魚的人,那些大臣們說不準又會故技重施,到那時,他又要頭疼。
不如如今一起将他們的路堵死,以絕後患。
若是她不照着他說的做……紅魚轉頭看向那位自稱從小照顧過她的嬷嬷。
他便要對外說她是假冒的,治她個欺君之罪,到那時,她的小命便真要不保了。
紅魚微微嘆口氣。
看來,皇帝是當真喜歡那個周娘子,竟為她考慮得如此周全。
紅魚擡頭看向皇帝,他正坐在那裏,等着她的答案。
紅魚跪好,沖他磕了個頭。
皇帝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停下。
“來人,為郡主梳妝。”
宮人們齊齊沖紅魚跪着的方向行禮,“恭喜郡主,賀喜郡主。”
在衆人的恭賀聲中,紅魚聽着皇帝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殿外。
–
皇帝的動作很快,當日便下诏公布了紅魚的身份,以至于等翌日早朝,紅魚被宣上殿時,衆大臣都以為皇帝是要當衆宣布要立她為後。
以馬亮為首的幾人尤其激動萬分,對着不遠處的王濂寧報以得意的笑。
“郡主勞苦功高,朕亦感念,往後在京,愛卿們還要對其多加照拂才是。”蕭既笙端坐在皇位上,悠悠開口。
“是。”衆大臣答道。
“既然如此——”
眼見着皇帝想略過封後一事,叫紅魚下去,馬亮适時給身後的人使眼色。
“陛下!”果然,一臣子出來,“郡主乃功勳之後,身份貴重,人品端方,宜立為皇後。”
“臣等複議。”有人跟着出列附和。
也有人不同意,但大半朝臣都贊成方才那位臣子說法,請立紅魚為後。
蕭既笙沉默片刻,淡淡道:“宮中禮節繁瑣,郡主怕是不願進宮。”
“臣等認為,這還需問郡主的意見。”馬亮站出來,在他看來,紅魚肯定會同意進宮,母儀天下是世間每個女人的願望,她一個身份卑賤,吃苦受累慣了的小姑娘亦不可能免俗。
“取紙筆來。”蕭既笙道。
有宮人将筆墨紙硯拿至紅魚跟前,紅魚擡手,拿起筆來。
殿中靜極了,除皇帝外,衆人皆齊齊屏住呼吸,等着她落筆。
就在紅魚落筆的瞬間,忽然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箭,直直沖紅魚而去。
衆人大驚。
紅魚回頭,眼見着那只箭快要到自己面門。
電光火石之間,卻見‘唰’的一下,眼前閃過一道白光,随即便是‘咚’的一聲響。
殿中靜極了,無一人反應過來。
等紅魚睜開眼時,只見一柄飛刀已然在空中劈開那只箭,牢牢嵌進殿中廊柱上。
紅魚猛地回頭,只見皇帝的一只手仍停留在空中,目光冷冽。
……
“青溪,你這扔飛刀的功夫是跟誰學的?動作跟別人都不一樣。”她擺弄着少年的飛刀,來回觀看。
少年躺在樹上,悠悠曬着太陽,擡起一只眼皮回答道:
“我自己琢磨的,他們都不會,厲害吧?”
“厲害。”她輕哼一聲,“花孔雀,你最厲害,滿意了?”
少年就在樹上看着她笑。
……
“護駕——!”侍衛齊齊圍住皇帝,殿上一陣騷動。
蕭既笙站在那裏,推開身前的侍衛,對衆臣道:“愛卿們不必驚慌,一個小插曲而已。”
他轉向紅魚,輕聲開口:“郡主,請繼續。”
紅魚的手在微微顫抖,那個‘不’字竟是半點寫不出來。
青溪。
青溪……
蕭既笙擡起了眼眸,聲音微冷,“郡主?”
紅魚擡頭與蕭既笙對視。
片刻之後,手中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滾到他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