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開始前
七月二十八, 天晴。
日頭高高挂在天上,雖還是熱,卻不像前幾日那樣曬得人心裏發慌, 偶爾一絲風吹來,甚至能察覺到久違的涼意。
請來的喜婆拿兩根長長細線中間交叉, 說着就往紅魚臉上招呼, 被她攔住, 用眼神詢問,“做什麽?”
喜婆只當她害羞,‘哎呦’一聲, 眼睛笑成一條縫,“我的新娘子, 都嫁過一回的人了,還不知這是什麽?快別攔着, 咱們絞完臉才好上妝哩。”
在成安縣, 人們并不覺得嫁過人是什麽難以啓齒之事, 因此這喜婆才并不避諱地說出口。
見紅魚微楞,苗春柳從壁紗櫥後盈盈走過來,給喜婆塞了個裝滿銅錢的紅布袋,推她道,“嫂子好心,到外頭吃喜糖去,容我同我家妹子單獨說幾句話。”
雖不大合規矩, 但拿人手短,那喜婆囑托她快些, 別忘記時辰,便掀簾子出去了。
苗春柳拿起那喜婆方才手中的細線給紅魚絞臉, 見她躲避,便哄道:“放心,不疼。”
誰家新嫁娘不絞臉梳妝,瞧紅魚這反應,苗春柳便知從前她嫁人那次,是如何被輕視敷衍的,怕是連喜服蓋頭都沒有,便被鎖進了那深宮之中。
念及此事,又想起她自小孤苦,苗春柳眼角不由有些泛紅。
紅魚握住她的手,擡頭看她。
苗春柳背過臉去,轉回來時臉上神情已然恢複正常,“沒事,就是想起王爺王妃,若是他們還在,瞧見你今日穿紅裝的模樣,必定十分高興。”
王爺故去已經快二十年,王妃沒了也有十一年了,縱然紅魚不說,但苗春柳知道,她是十分想念他們的,只是他們被埋在上京,她又不能回去,每年便只能在他們忌日遙對北方跪拜祭奠。
她雖從未在她面前哭過,但她心裏的苦,苗春柳是知道的,畢竟,她曾經也是如此,只覺自己孤苦無依,前路漫漫,不知該往哪裏去,想着爹娘,暗地裏哭訴他們為何将她獨自撇在世上,孤零零的,被人欺負,直到遇到秦升,在世上有了牽絆,這才好些。
她在外頭接到紅魚來信,說她要成親,她原本是不樂意的。
畢竟在她看來,紅魚至純至性,雖瞧着愛捉弄人,但一旦投入感情,便會一頭紮進去,對那人掏心掏肺的好,脾氣倔得很,任憑旁人如何勸都不成事。
若對方對她好還罷了,若不是,她便要撞得頭破血流。
她的上段感情便是個血淋淋的例子。
她受傷至此,再經不起任何傷害。
然而返回成安縣的當日,她便改了主意。
她見着了傳說中的嚴钰,那是個品行純良的好孩子,望向紅魚的目光中滿是情意,然而這些,并不足以叫她點頭同意兩人的婚事。
真正讓她改變主意的,是紅魚整個人的變化。
過去五年中,她雖極力向自己表現出對往事的不在乎,面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是笑吟吟的,但她卻能瞧出紅魚灑脫嬉笑面具下的不痛快。
往事餘痛猶在,只是被她給藏了起來。
這次回來,她卻能明顯瞧出紅魚的不同。
她的笑不再戴着面具,而是由衷從眼底透出來,嚴钰惹她生氣,她不再像從前在他們面前那樣,裝模作樣的假裝無事,而是明确表達自己的不高興,嚴钰賠禮道歉,兩人和好,她又快活起來,告訴他他方才買的糕點不好吃。
她不再像一個假人,而是真正找回了曾經那個随意嬉笑怒罵的自己。
這樣的紅魚,苗春柳已經許久沒有看到。
到了此時,苗春柳意識到,那個多年前被她和秦升從墳裏挖出來的紅魚,才算真正活過來,重新有了生氣。
如此,旁的所謂顧慮,也就變得不再重要。
苗春柳放下細繩,拿梳篦替紅魚梳着頭,望着她滿頭青絲在自己手中滑過,苗春柳深呼一口氣,擡頭望向鏡中紅魚那張依舊俏麗的面龐,問:“當真決定了,不後悔?”
紅魚目光在鏡中與她對視,想到将要來迎她的那個書呆子,嘴角慢慢翹起,點頭。
“好。”苗春柳也笑起來,手掌按住她兩側肩膀,彎身道:“阿魚,一定要幸福。”
紅魚被她這句話說得眼角發紅,轉身抱住苗春柳腰,臉深深埋進去,無聲‘嗯’了一下。
片刻後,喜婆重新進去,苗春柳出來招呼來賀喜的街坊鄰居,待會兒,他們作為女方家人要在家裏擺桌招待他們。
秦岩顯得有些不大高興,無精打采地蹲在牆角拔草,苗春柳過去揪着他耳朵,氣道:
“做什麽呢,今兒是你姨媽的好日子,你啊,就不能高興些,平日裏上蹿下跳,跟個猴兒似的,今兒是怎麽了,哭喪着臉,夫子又打你板子了?”
秦岩捂着耳朵嗷嗷叫,“娘,娘,放開放開……”
知道他是舍不得紅魚,苗春柳也不好再責怪他,松了手,轉身問,“你爹呢,叫他招呼客人,人又跑哪兒去了?”
秦岩忍着痛給她指了個方向。
秦升見苗春柳過來,松口氣,他實在不擅長人情往來,只能尴尬地叫客人吃茶。
苗春柳白了他一眼,“怎麽你們父子都是這副德行,真不叫我省心。”
秦升只是笑。
苗春柳替秦升招呼了一位客人,轉身瞧他似乎神色不對,便将他拉至儀門後牆角邊,“怎麽了?”
秦升思慮再三,還是沒忍住将實情告訴她:“你昨日不是叫我給姨妹再把一次脈麽…..”
苗春柳心猛被提起,抓住他的手,低聲問,“是她舊日的傷又複發了?”
“不是。”秦升搖頭,“姨妹這幾年仔細将養着,身子已經好了許多。”
“那是怎得?”苗春柳有些心急,催促道,“祖宗,別賣關子,快說。”
秦升嘆氣,“姨妹從前在宮裏……将來,怕是子嗣上艱難。”
苗春柳心頭咯噔一聲。
紅魚在宮裏經歷過什麽,她只大體聽說,至于一些細節,她并不知曉,紅魚也從不說與人聽。
聽秦升方才的話,紅魚在宮中必定服用過什麽避孕的東西,才至傷了身子。
“從前你怎得不說?”苗春柳有些生氣。
“從前夫人未曾問起,況且姨妹瞧着并沒有再嫁的心思,所以我并沒往這上頭想……”秦升無奈,嚅嗫着答道,“昨日我替她診脈,忽想起這事來,仔細診斷,這才發現。”
“你…..你這庸醫。”
苗春柳來回在他身前踱步,忽想起什麽,猛地抓住秦升的手,問:“此事,你沒告訴她吧?”
秦升搖頭,“沒有,除了夫人你,我并沒告訴任何人。”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苗春柳囑咐他嘴巴嚴實些,這才轉身重新掀簾子進屋。
喜娘已經将紅魚打扮完畢,正教她抿胭脂,苗春柳瞧過去,只見紅魚一身大紅嫁衣,面上畫着珍珠狀,兩頰飛着斜紅,頭上戴一頂珠翠團冠,端的是花團錦簇,喜氣洋洋。
見她進來,紅魚轉頭朝她揚起一抹真誠的笑意,眸色明亮如春朝,整個人渾身散發着擋不住的喜悅。
苗春柳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方才進來前,她心中還猶豫要不要告訴她實情,可進來瞧見她這幅模樣,她便知道該如何抉擇。
照她的性子,若是知道了真相,怕是就不會嫁了。
紅魚為嚴钰着想,可她,卻要為紅魚想。
她不允許任何人毀了她的幸福。
只是診斷而已,也許,是秦升累了一路回來,精神不濟把錯了脈,也未可知。
就算是真的,也并非不能用藥調理好,就算調理不好……
苗春柳忽然猛地一個轉身,重新掀簾子出去,留下紅魚和喜婆面面相觑。
“夫人,你要去哪兒?”秦升問。
苗春柳叫來一頂軟轎,“新郎府上。”
不管秦升在後面的呼喊,苗春柳着急忙慌讓人起了轎。
這個時辰,嚴钰應當還未出發迎親,只要她快些,便能趕上。
她不能将實情告訴紅魚,可她卻需要嚴钰的一句承諾。
若是他因為此事退縮了,那這門親事還有沒有結的必要,便需要再商讨商讨了。
苗春柳不斷催促着轎夫腳程加快,最後直接掀起轎簾,将頭探出去,“我給雙倍的轎錢,再快些!”
至于不遠處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驚異目光,她并沒在意。
宋淳一訝然地望着苗春柳從身前經過,忍不住微微張開嘴巴。
苗……春柳?她怎麽會在這裏?
然而還未等他想明白,便不知為何,忽然心頭一震,一個大膽的猜想從心底裏冒出來,驚得他險些從馬背上摔下去。
然而等垂頭看,卻發現那并非是自己錯覺,身側的飛瓊驚魂不安,正在揚蹄嘶鳴,這才惹得自己身下這匹馬受到驚吓。
宋淳一立即喊道,“主子——!”
蕭既笙手上的缰繩被捏得‘咯吱’作響,眼睛直直盯着方才那小轎離去的方向,像是要将那條小巷瞧出一個洞來。
他猛地轉頭望向另一個方向,只見那條街深處,有一戶人家門口挂滿紅綢,有人在吹吹打打,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不多時,便有唱聲傳來:
“冤家呀,今日你我結連理,再不敢把奴欺,我與你,喜燭燃天明,紅帳裏卧鴛鴦……”
有人見他們盯着那邊瞧,便主動對他們道:“縣令老爺娶娘子哩,那邊是新夫人娘家,縣令老爺一會兒就去接她喽,諸位,不去讨顆喜糖沾沾喜氣?來日啊,保管都娶上一房美嬌娘!”
笑鬧聲不斷,宋淳一卻已經聽不清,只緊緊盯着一旁的蕭既笙,喉頭滾動。
他聽見他用飄忽的聲音問他:
“淳一,你告訴我,方才過去那個,”
蕭既笙轉頭看向他,眸光幽深,“是誰?”
“沒看清,主子。”宋淳一抿了抿唇,身形有些不穩。
聽到回答,蕭既笙又指向那戶辦喜事的人家,啞聲道:“那嚴钰要娶的人又是誰?”
“奴婢不知道。”宋淳一的聲音有些發沉,只能硬着頭皮回答。
蕭既笙靜靜望着他,半晌,忽然輕笑了下,他雖嘴巴笑着,眼睛卻像是有血流出來,說:
“淳一,我不喜歡別人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