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胸(追妻)
他說這話之後, 原本窗外不明顯的蟬鳴聲忽然變得高昂,之後,那聲音越來越響, 越來越亮,恍若多年前的那個午後。
“青溪。”紅魚揭掉臉上的假面具, 長呼一口氣, 埋怨他, “你這易容術好難學。”
少年輕身從樹上跳下來,将她手中的面具拿在手裏看了半晌,随即裝模作樣從後腰間拿出一把戒尺, 點在少女腦袋上:
“上課不認真聽講,少加了一味樹膠。”
紅魚拿手指撥開戒尺, 狡辯道:“小師父,明明是你自己沒認真教。”
少年‘哦’了一聲, 沒拆穿她, 揚手從樹上摘兩只青果子擦幹淨, 扔一個到紅魚懷裏,自己則随意倚着樹幹,啃剩下的那個:
“那我下次認真些。”
到底是紅魚理虧,她吃了人家的果子,決心還是承認錯誤:
“我錯了。”
孺子可教。
少年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就這麽輕易原諒了她,又給她摘兩個青果子, “既然知錯,就再去做一遍。”
在作為紅魚‘老師’的這個身份上, 他一向很嚴格。
紅魚學他的樣子咬了一口果子,嘆氣道:“可是真的很難學, 而且麻煩,我又不像你,記性這麽好,能把所有東西一次全記住。”
這人的記性着實驚人,書上的內容過目不忘不說,連她兩個月前的某天吃了幾碗飯,說了什麽話,幾時睡的覺,又睡了幾個時辰,至今都能說個一清二楚。
紅魚不知為何,心頭忽然跳出一個猜想。
他記性這樣好,應當不會将她忘了吧。
于是轉頭問他:“青溪,萬一有一天你把我忘了,該怎麽辦?”
少年摸她額頭,“着涼發熱了?”
紅魚也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莫名其妙,他怎麽會忘記她呢,但不知為何,她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少年的眼睛漆黑明亮,風吹過他額前的發絲,露出他飽滿光滑的額頭,烏黑鋒利的眉毛。
他手摸上她腦袋,忽然對她笑了下。
那笑帶着少年的不羁和無畏,仿佛世間的一切都無法傷害他分毫。
“首先,這不可能,其次,就算有一天我真的忘記你,我也會拼盡全力想起來。”
他望着她,輕聲道:“所以,你不要害怕。”
那個午後少年的話,在紅魚心中深深印下了烙印。
所以當初,當她發現蕭既笙的真實身份後,她心裏一直秉持着一個信念。
他會想起來的。
可是她等啊等,只等到他要賜死她的消息。
他終究沒想起她是誰。
如今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他已然恢複了記憶,可是。
又有什麽用呢。
太晚了。
她曾經日夜期盼他會想起自己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物是人非,他們再回不去了。
看到紅魚的神情,蕭既笙眼底的那束光一點點熄滅,心頭的期盼轉而變成了慌亂。
“你……”蕭既笙喉結滾動,“不願意?”
紅魚靜靜望着他,眼睛裏并沒有他意料中的喜悅,除了最開始的驚訝之外,什麽都沒有,整個人如沉寂千年的湖水般平靜。
蕭既笙将兩只手分別按在紅魚的肩膀兩側,以為方才的話她沒聽清,用力扯動起嘴角,啞聲重複道:
“魚姑娘,我是青溪,從前的事兒我都想起來了,你可聽見了?”
紅魚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就如同對方說的不是恢複記憶這樣的大事,而是他今日吃了什麽一樣。
蕭既笙的指尖漸漸發白,紅魚只覺得兩側的手臂被勒得生疼。
“我之前……做錯了事,所以,你還在生我的氣是不是?”他問。
紅魚搖了搖頭。
“不。”蕭既笙蠕動着嘴唇,臉色有些發白:“你定是還在生我的氣。”
“我知道我該死,我應該早點想起來,若我不是恢複記憶這麽晚,你也不會受那樣多的苦,是我不好。”
他安撫她,“往後不會了,我帶你走。”
蕭既笙拉着紅魚要起來,卻被她豁然掙脫。
蕭既笙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愣了半晌,只覺得五髒六腑爛成一團血泥,再拼湊不起來。
他想,這回跟從前的那些小打小鬧的鬥嘴不一樣,魚姑娘是當真生他的氣了。
沒關系,沒關系。
她一向是個心軟的人,他好好同她道歉,任她打殺出氣,再不成給她把刀,讓她剜了自己的心肝脾肺玩兒,她總能消氣。
蕭既笙找了半晌,終究還是覺得自己靴筒裏的那把匕首比較鋒利,拿出來,交到紅魚手裏,握着她的手抵在自己心口處。
“魚姑娘,我給你出氣,不用怕,你只需要輕輕往下一按,什麽都不用管。”
說着,就要握着她的手用力。
紅魚瞪大了雙眼,額頭突突直跳,只覺得眼前的男人着實有些陌生。
他不是她熟悉的那個肆意的少年,也不是那個陰晴不定的帝王,更像是兩人的結合體。
不,他比那兩個人都要瘋狂,因為無論是少年還是帝王,都幹不出握着她手讓她刺他心口這樣的事。
他難道以為匕首如今抵着的地方,只是一塊無足輕重的肌膚?那底下是心髒,匕首進去,他會死的。
紅魚已然說不清自己如今對他是怎樣一種感情,可她絕不想要他死,尤其是讓他死在自己手上,死在她和嚴钰的家裏。
別管他恢沒恢複記憶,他如今的身份都是皇帝。
弑君,是要滅九族的。
她還不想死,更不想連累嚴钰同她一塊兒死。
紅魚握着匕首,用力往外拉,蕭既笙察覺到她的意圖,眼底閃過一絲意外和欣喜。
“你……不生我的氣了,對不對?”
面對他期盼的目光,紅魚只是用力掰開他手掌,但他力氣太大,紅魚掙脫不開,拉扯之間,匕首從兩人手心裏脫落,‘哐嗆’落在地上。
“姐姐?”從門外即刻傳來嚴钰的呼喊,“發生何事?”
紅魚穩住心神,連忙将匕首踢到桌下,不多時,門被從外面推開,嚴钰走了進來。
眼見着屋內兩人站得極近,彼此之間恍惚流淌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嚴钰腳步頓了下,不過很快便走到紅魚身邊,隔開她和蕭既笙:
“沒事吧?”
又轉頭瞧向蕭既笙的手:“關大哥,你這是……”
蕭既笙視線從紅魚身上收回來,重新單手将散開的紗布系好:“沒事。”
紅魚怕他說出什麽難以預料的話來,連忙拉着嚴钰的衣袖對他比劃:
“沒什麽,就是關大哥給我看嗓子之時,不小心踢倒了矮凳,如今已經扶起來了。”
嚴钰打眼往她指的方向去瞧,果然見蕭既腳邊放着一只凳子,心下不由一松。
果然是他多心了,方才他在外頭聽見裏頭聲響,還以為……
嚴钰只覺得一陣羞愧,枉他讀了這許多年的聖賢書,關大哥好心替他夫人瞧病,他卻暗地裏那樣揣度人家,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于是對蕭既笙主動關懷詢問:“關大哥沒事吧,我家裏有備下的藥酒。”
蕭既笙瞧見兩人在他面前旁若無人交流的模樣,雙手暗自握緊。
她的意思,他要花費好長時間才能瞧懂,而嚴钰,只需片刻便能明白,這樣的親密,着實好一對互通心意的般配鴛鴦。
他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晚的畫面。
床帳不斷輕顫,嚴钰覆在魚姑娘身上,不住輕吻她,兩人像兩條赤條條的魚兒,不住交纏着互相撫慰嬉戲。
蕭既笙手中的紗布‘撕拉’一聲,被他扯斷,聲音在這寂靜的午後,異常清晰。
未幾,他神色如常地擡起頭,對着嚴钰輕聲道:“有勞了。”
“請。”嚴钰不疑有他,擡手,領着他到上房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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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上房外間,蕭既笙隔着壁紗櫥,靜靜望着嚴钰的身影在裏頭翻箱倒櫃,聽他口中說着:
“關大哥且稍坐,藥酒有些難尋,我一會兒就出去。”
蕭既笙眼底冷淡,嘴上卻道:“大人不必着急。”
“去哪兒了……”嚴钰記得藥酒就放在櫃子上,怎麽不見?
一邊尋着一邊問:“關大哥,依你之見,拙荊的嗓子可能治好?”
蕭既笙轉頭瞧窗下站着的那抹倩影,眸色微沉。
是怕他對嚴钰不利,所以專門來看着他的?
她從前對自己可有如此關心緊張過?
蕭既笙又轉頭瞧向裏間忙碌的嚴钰,唇角輕抿。
‘丈夫’。
這兩個字确實是拴住魚姑娘最好的法子。
“世上之事,只要對症下藥,就沒有治不好的病。”他輕聲開口。
嚴钰在裏間聽到後,半晌後應答:“關兄說的是。”
他也知希望渺茫,因此對蕭既笙略帶籠統的回答并沒有報太大希望。
這邊蕭既笙走到窗下,對着紅魚輕聲道:“你不遠跟我走,是不是因為他?”
紅魚卻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出聲給吓得心頭一跳,她連忙隔着窗子瞥眼瞧了下壁紗櫥,見裏頭并沒動靜,這才放下心來。
她擡手,示意蕭既笙低聲些,卻惹得他蹙了眉:
“魚姑娘怕他聽到?”
自然,紅魚手指捏緊窗沿,她并不希望嚴钰攪合到她從前的那些事中去,沒得為了她而擔驚受怕。
她的意思,蕭既笙自然瞧得明白,他心緒已然比方才平複許多,也不願惹紅魚不快,當真放低了聲音:
“沒事,他是個好官,我暫且不會動他,而且……”
他掰開紅魚因為緊張按在窗沿上的手,細心地為她撥開掌心沾染的木屑。
“他很快就不再是魚姑娘你的丈夫,你大可不必為他而憂心勞力。”
他什麽意思?
紅魚心頭一跳,不由擡眼,卻見他只是垂頭拿衣袖為自己擦手,仿似怕她的手上沾染上一絲塵埃。
“姐姐——”從裏屋傳來嚴钰的聲音,紅魚回過神來,猛地将手從蕭既笙手心裏抽出來,轉身朝房門走去。
嚴钰從裏間出來,對蕭既笙帶着歉意道:“那藥酒應當放在了別處,勞煩關大哥再坐一會兒。”
當着他的面,蕭既笙将那只握住紅魚手的手微微摩挲指尖,說出的話卻十分善解人意。
“大人不急。”
嚴钰對他輕輕點頭,随即朝門口紅魚身邊走去,“姐姐可知藥酒放在何處?”
紅魚點了頭,并不看蕭既笙,趕緊拉着嚴钰往外頭西廂房去。
讓他同蕭既笙多待一刻,她就多一分的提心吊膽。
眼見着兩人走遠,蕭既笙收回視線,一把掀開簾子往裏間走去。
入目便是張梨花圓桌,成婚那日,他的魚姑娘便是在這兒同嚴钰喝了交杯酒。
西邊是一架衣櫃,許是方才嚴钰進來尋東西的緣故,衣櫃門還開着,能清楚瞧見裏頭男女的衣裳交疊擱在一處,最上面的,是一件大紅色的抹胸,挂在櫃門上,搖搖晃晃,半掉不掉。
蕭既笙走過去,拿起那抹胸要擱回去,忽然想起那晚紅魚牽着嚴钰的手解開這件抹胸衣帶的畫面,手當即頓住。
衣櫃對面是紅魚常用的梳妝臺,上頭被雕刻着各種花草,依舊是多年前她同自己談婚事時的喜好。
梳妝臺右邊旁邊臨靠窗的地方是一張書桌,上面擺放着一株銅錢草,并筆墨紙硯,窗戶一面用明瓦糊上,而另一面大概是因為如今是夏天的緣故,想要透氣,是用紙糊的。
而梳妝臺左邊便是他們用來睡覺休息的床榻,上頭沒有架子,是紅魚喜歡的拔步床。
床外攏着青紗床帳,床榻上被褥整齊擺好,上頭鋪着竹席子。
整個屋子的擺設,同多年前紅魚同自己描述的她所想要的新房,一模一樣。
只是如今這新房的男主人不是他,而是另一個男人。
蕭既笙輕腳踩在腳踏上,随即坐了上去。
他手指輕輕掠過上頭的竹席,竹席冰涼,他的手覆上去,慢慢變成溫熱。
就像紅魚的肌膚。
忽然,蕭既笙伸腿躺了上去。
大紅抹胸覆蓋在他臉上,眼前只是一片模糊的紅,鼻尖上是一股天然的馨香。
他知道,那是她身體的味道。
這幾日,他的魚姑娘就是躺在他身下的這張席子上,同嚴钰做那等快活事。
夫妻,夫妻。
他們做那種事再合适不過。
他也同她做過夫妻,摸清過她身體裏的每一寸,可她并不快活。
他如今可以好好待她,讓她快活,可卻再沒有資格。
蕭既笙一點點将大紅抹胸從臉上拉下去,兩只漆黑的眼睛望着房梁,一點點将手指收緊。
她會跟他走的。
只要把嚴钰從她丈夫的位置上踢掉,畢竟——
能讓她快活的,不只嚴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