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心(追妻)
一陣天旋地轉, 四周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給定住,頃刻間沒了聲響。
紅魚喉頭微緊,視線牢牢被眼前男子鎖住, 手掌不由自主按在身後交椅上,指尖發白。
蕭既笙。
時隔多年, 再次瞧見這張臉, 紅魚心中不由掀起滔天駭浪, 只覺得脖頸處的傷痕又隐隐重新開始發疼,仿佛他再靠近一步,那早已好了的傷痕就會重新化膿流血。
有生之年, 她沒想過會再見到他。
從那年決意假死,從墳頭裏爬出來的那一刻, 她便以為,他們之間, 就像金燈花①的花和葉, 彼此再無相見之期。
他在上京好好當他的皇帝, 而自己則離開那座禁锢着她,給她帶來無數傷心痛苦回憶的皇宮,遨游天地,去過自己的日子,從此,生老病死,再無關聯。
這五年來, 她也一直是這樣做的。
她學會慢慢忘記從前的傷痛,學會同自己和解, 她走過許多地方 ,嘗過許多美食, 見過衆多形形色色的人,從前之事,如夢似幻,漸漸成了她生命中的過客,再難被她想起,好似一場夢,醒來也就忘了。
她沒空再去計較曾經。
她嫁了人,有了新的朋友和親人,過得屬實不錯。
蕭既笙,不該再存在在她的生命之中,可他為何會突然現身?
他如今這樣出現在她家裏,究竟是無心還是有意?
關大哥。
關青。
原來那日,那位救嚴钰性命的恩人是他,這天下的至尊——
當今的皇帝。
關青只是他的化名而已。
嚴钰曾說,當今聖上多年不上朝,他并未有機會面聖,所以不識得他,而且,蕭家人都是異瞳,蕭既笙亦是如此,而如今眼前的他,一雙眸子漆黑如墨,哪裏有半分異瞳的影子?
所以,她從來沒将‘關青’往他身上想過。
紅魚并不知道蕭既笙是怎樣将眼睛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但她知道,他出現在這兒,絕不是單純來游山玩水。
可他突然出現在成安縣,目的究竟又是什麽?
難不成是聽聞她還活着,專門千裏迢迢前來抓她的?
那她也太有面子了些。
此時,紅魚心頭如同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只是下意識覺得,蕭既笙的突然出現,會将她平靜多年的生活徹底打破。
似乎是未預料到紅魚會有如此大的反應,嚴钰吃了一驚,連忙越過蕭既笙過來扶着紅魚,焦急詢問:
“姐姐可是身體不适?怎麽臉色有些發白?”
他只以為她是因方才馬嫂子的話被他和蕭既笙聽見,這才不好意思,以致反應過度。
“沒事。”他咳了兩下,安慰道,“我方才并沒聽清。”
不想叫嚴钰瞧出異樣,紅魚竭力站穩身子,搖頭,用力對他扯起一個若無其事的微笑。
蕭既笙瞧見這一幕,眸光微沉,眼底閃過一道駭人的火光,然而那火光稍縱即逝,不消片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瞧見這一幕,一旁的馬嫂子生生将嗓子眼裏的話給咽了回去。
原本她認出他就是那日說自己同紅魚是舊相識之人,本想調侃他腳步怎麽這樣慢,幾十裏的路生生叫他走了好幾天,錯過了紅魚同嚴大人的婚禮,然而瞥見他如此神情,那些話她便再不敢說出口。
怕是她的錯覺吧,怎麽方才這位關相公瞧他們嚴大人的眼神有一瞬間那樣吓人,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察覺到氣氛不同尋常,馬嫂子率先開口告辭:
“家裏孩子離不開,既然大人回來了,小婦人就先回了。”
嚴钰點了下頭,如往常般親自送她出去。
蕭既笙一點點注視着他身影消失在廊外,然後便擡腳,朝紅魚的方向走了一步。
紅魚心頭一緊,跟着猛地後退,後腰撞上四方桌桌角,忍不住微微蹙眉。
蕭既笙腳步霎時間頓住,下意識擡手要去扶她,卻見她眼底更加慌亂,避着他轉身快步到桌子另一邊。
蕭既笙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發涼。
他掌心裏那剛結痂的傷口又隐隐開始作痛。
他的目光移到她腰間。
就在方才,嚴钰的一只手就那樣緊緊握在那裏,而她一副滿懷信賴的模樣,安靜被他摟抱在懷。
如今自己只不過是想拉她一把,不叫她摔倒,卻被她避如蛇蠍。
蕭既笙咽喉發緊,喉頭慢慢滾動了下,緩緩将手放下。
“抱歉。”蕭既笙望向紅魚,開口道:“是我魯莽,吓着了夫人。”
那麽多年沒見,如今突然出現,她對他有些陌生,是應該的,況且……
蕭既笙垂下眼簾。
他失憶之時,曾那樣對她,叫她在宮裏受了那麽多的苦……
紅魚遠遠躲在桌後,有些瞧不明白蕭既笙究竟是什麽意思,只能在桌後靜觀其變,索性不多時,嚴钰便送完人回來,紅魚瞧見他的身影,不禁松了一口氣。
至少如今,她并非孤身奮戰,唯一怕的,也只是因為自己之事,而連累了他。
想到這裏,紅魚倒是有些後悔,若是蕭既笙早幾天出現,她便不會嫁給嚴钰,也就不必擔心他會因為自己受罪。
嚴钰進來後,瞧見兩人彼此之間遠遠站着,紅魚甚至側過身子,一副想要逃避對方的樣子,心中頗有些奇怪,想了想,後知後覺拍了下自己腦門,對蕭既笙道:
“瞧,我給忘了,方才話沒說全,竟忘了向拙荊介紹關大哥。”
他轉向紅魚,輕聲道:“姐姐,這位是關青關大哥,就是那日救我的恩人,咱們前幾次一直無緣得見,今日我去查案,恰巧關大哥就是證人,真是機緣湊齊,今日可算見着了。”
又道:“關大哥前幾日險些遇險,他自己說多虧是你送他那福袋救了他,所以執意要過府拜謝。”
紅魚腦袋越發混沌。
蕭既笙為了見她,竟編出這樣荒唐的理由,他究竟想做什麽?
紅魚心裏滿是疑問,面上卻不大顯露,裝作什麽都不知的模樣,擺了擺手。
嚴钰轉頭朝蕭既笙道:“關大哥,拙荊喉嚨受過傷,所以口不能言,望請見諒。”
蕭既笙久久未曾吭聲。
嚴钰覺得奇怪,正要開口詢問,便見蕭既笙忽然張口,仔細聽,聲音竟有些沙啞:
“夫人的嗓子……可是在大火之中,被煙熏壞的?”
嚴钰轉頭望向紅魚,這件事他并不知曉,關于紅魚從前的事,她不主動說,他向來不問。
他瞧見紅魚神色微變,微微睜大了眼睛,許久,終于點了下頭。
蕭既笙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聲音更加低沉,像是只說給一個人聽:
“那夫人又是為何跑進大火之中?”
紅魚蠕動了下嘴唇,沒有動作。
蕭既笙擡頭,輕聲道:“我替夫人說,夫人是為了——替人.報仇。”
“替一個曾經極親近的人,報仇。”
紅魚右手手指猛地跳了下,那些已經深埋多年的記憶又再次在腦海中浮現。
滔天的大火,徐介郁不甘而又憤怒的雙眼,她拼命救的那管短蕭,還有她再也喊不出的那個名字——
青溪,青溪!
紅魚猛地回過神來,望向蕭既笙,心頭狂跳。
他怎麽知道這些?
嚴钰瞧了眼紅魚,又瞧了眼蕭既笙,末了,好奇問道:
“關大哥從前同拙荊認識?”
蕭既笙望着紅魚,張了張口。
紅魚猛地抓住嚴钰的手,對着他搖頭。
瞧見她極力想撇清兩人關系的模樣,蕭既笙口中發苦,心肝脾肺被攪得稀爛,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不認識,方才的話,都是我猜的。”
嚴钰不疑有他,回握紅魚的手,有些高興,“那這麽說,關大哥精通醫理?”
所以能夠只是遠遠瞧一眼,便能知曉關姐姐的病因。
他走到蕭既笙跟前,鄭重作揖行禮,“若能治好拙荊的啞疾,在下願奉上全部身家,以報大恩。”
蕭既笙垂眼望着他在自己面前彎腰,眼底微冷,緩緩擡起手。
正待下一步動作,卻見紅魚忽然跑過來擋在嚴钰身前,整個人如臨大敵。
蕭既笙喉結滾動,心肝脾肺比方才又爛一分。
她在怕什麽,怕自己傷害她的丈夫麽?
雖然,方才的某一瞬間,他确實對嚴钰動了殺心。
不久前,她見着自己,是那樣害怕,如今卻為了他主動過來,擋在他身前,與自己對抗。
他們夫妻恩愛,而自己則是專門吃他們血肉的羅剎鬼。
手心疼得愈發厲害,蕭既笙緩緩放下手臂,閉了閉眼,許久才道:
“可否容我單獨與夫人待一會兒,如此,才能更好了解她的病情。”
嚴钰有些猶豫,畢竟男女授受不親,也從未聽過大夫診脈時旁邊不許有人的先例。
然而出乎他預料的,紅魚卻拉了他衣袖,輕輕對他點頭。
嚴钰:“姐姐……”
面對他不解的目光,紅魚對他安撫一笑。
事已至此,撇開嚴钰同蕭既笙單獨求饒,或許能求得他一線生機。
嚴钰從不會拒絕紅魚的要求,手碰了碰她的臉,輕聲道:
“我就在外頭,有什麽事,就叫我一聲,我能聽到。”
紅魚松開他的手,對他彎了下唇角。
蕭既笙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幕,眸色微沉,默然移開視線。
–
門關上,蕭既笙背對着紅魚,輕聲道:“夫人,你找的這個丈夫,耿直有餘,腦袋卻不大聰明。”
紅魚靜靜站在原地,望着他。
蕭既笙轉身,接着道:“若我稍微有些歹心,想對夫人你做些什麽,你是逃不掉的,他這樣在門口守着,就是把你這只羊送入我這張虎口。”
多年不見,他果然還是如從前一般卑劣。
紅魚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想着按他這樣的性子,跪着求饒好似并不頂什麽用,那她如今,便只有同他魚死網破這一條路。
可她真要如此做,必定要連累嚴钰和苗姐姐他們。
紅魚閉上眼。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到最後,她就只能什麽都不做,乖乖等着聽候他發落。
想通了,紅魚反倒鎮定下來,睜開眼,走到蕭既笙跟前,直直跪了下去。
蕭既笙微微一愣,忘記動作。
紅魚給他磕了個頭,指了指外頭,又将右手比作手刀在自己脖頸間抹了下。
蕭既笙牙齒微顫,輕聲道:“你叫我放過你的丈夫,至于你,要殺要剮,随我的便?”
紅魚點頭。
頭頂長久的沒有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蕭既笙蹲下,望着她的眼睛,啞聲問:
“你就這樣喜歡他?為了他,不惜跪下求我?”
她從前,除非行到末路,否則從不輕易求人。
紅魚擡眼,靜靜與他對望,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好像要哭了。
下一刻,她當真看到一滴淚,從他右眼緩緩滴落,‘啪嗒’一聲落在她手背上,燙得她微微打顫。
“魚姑娘。”她看見他緩緩開口,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可又壓抑着自己不能發洩。
“那關青溪呢。”他問,“關青溪,你可還依舊喜歡?”
紅魚瞳孔驟然縮緊。
他喊她什麽。
蕭既笙擡手将紅魚落在鬓邊的一縷青絲塞至她耳後,輕聲道:
“嚴钰把我的名字聽錯了,我不叫關青,我叫關青溪。”
“魚姑娘,我全都想起來了。”
“你,願不願意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