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動(追妻)
院中的槐樹比記憶中粗壯了好些, 結出的槐花許是被附近的村民摘完了,剩下的稀稀拉拉落在地上,早被螞蟻啃噬殆盡, 只剩殘葉枯黃,埋在塵土裏, 走上去‘沙沙’作響。
紅魚推開門, 門常年失修, 搖搖欲墜,紅魚總覺得她的力道再重些,門便會‘咣當’一聲砸下去。
走進去, 裏頭還是那樣的陳設,只不過板凳床榻都破敗得不成樣子, 手一摸,指尖盡是灰燼。
那幾個錦衣衛進來, 動作迅速, 眨眼間便将屋內收拾幹淨, 鋪了幹淨的絹子在板凳上,擡手示意她坐下後,随即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這些人出去時腳步連個聲響也沒有,如此老練的做事風格,他們在她家這麽久,她竟一點沒察覺出來。
紅魚坐在板凳上,睡太久的身軀此時陷入一種難言的疲累, 她望着四周斑駁的牆壁和毫無生氣的家居擺設,竟還能清楚記得它們原來的樣子。
她目光投向窗下的那條矮凳, 起身走過去,輕輕搖了搖, 只聽得屋內‘吱呀’作響。
這條矮凳已經上了年紀,經不起她這樣擺弄了。
在十多年前,青溪就是将兩個裝着水和醋的木盆擱在這上頭,叫她洗的臉。
那時,她還為自己那拙劣的易容術洋洋自得,豈不知人家早就瞧出她幾斤幾兩。
念及此,紅魚眼底不由得輕柔起來。
蕭既笙沒跟着進來,同那時一樣倚在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窗戶破舊得不成樣子,很容易瞧見外頭的景象,秋日的風吹過,破爛的窗紙随風不住搖晃,金色的陽光撒過去,窗外一身紅衣的男人仿佛又變回那個少年郎。
他緩緩從懷中拿出什麽,紅魚打眼一瞧,發現是那管千瘡百孔又被他修複好的短蕭,不由微微一怔。
蕭聲漸漸響起,同多年前的那道漸漸融為一體,忽然,窗外人的蕭聲開始走音。
紅魚忍不住輕笑了下。
許是發出了響動叫他聽見,蕭既笙動作一頓,轉過臉來,神色中閃過一絲尴尬,随即辯解道:“長久不練習,有些生疏。”
難得瞧見他這樣不自在的場面,紅魚忍不住笑意更濃,然而不到片刻,她嘴角上揚的弧度便淺了下去。
窗外男人的目光太過濃烈,隔着茫茫歲月,燒得她不知所措。
紅魚暗自捏了袖子。
他方才說的‘最後一次’竟是這個意思。
他要帶她,還有他自己,重溫一次當年的路。
她知道,他一向是個狡猾的獵人,當年他們相依為命,為了活下去打獵,他教她怎樣捕獲獵物,同他比賽,她從未贏過他。
他的耐性和觀察力,遠勝她十倍。
從前,他打來東西換錢給自己買吃穿,如今她的心成為了他新的獵物,而她方才那一瞬,竟隐隐有所觸動。
十幾歲的年紀,遇見這樣一個人同她同甘共苦,就算如今她不喜歡他了,那份情誼也不能被完全抹去。
大概就是瞅準了這一點,他才在自己已經同他說開的情況下,将她擄出來。
他們一起長大,他太了解她了。
紅魚想起此時或許正滿世界找她的嚴钰,想要拒絕,可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同蕭既笙走這一遭。
如他所說,若這一趟真能叫他了了遺憾,斷了念想,對他們三人都好。
見她一直站在窗下,愣愣地不說話,不知在想什麽,蕭既笙拿着短蕭的手,指尖微白。
大抵是他方才說了什麽話,惹她生氣了吧。
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卻見她指了指自己手中的短蕭。
只這一個動作,蕭既笙一瞬間便從十八層地獄到了天上,他一顆心此時化成了一只鑼鼓,被她敲着狂跳,險些連蕭都拿不穩。
有生之年,魚姑娘還能主動要聽他吹曲……
蕭既笙只覺得自己在做夢。
他滾了滾喉結,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想聽什麽曲子?”
紅魚表示随便。
蕭既笙想了想,還是吹起當年他們初見的《月子彎彎》,開始,他吹得并不好聽,慢慢的,心靜下來,才找到曲調。
紅魚想勸他別急,當年他吹的曲子比殺豬聲好不了多少,如今已經比那時強上許多了。
可她如今不會說話,就只能站在窗下,靜靜看着窗外的紅衣男人如少年般擺弄他的短蕭。
門被推開,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進來,他披散着頭發,一身褐色裏衣外罩着件白色花草對襟褙子,兩只大大的眼睛滴溜溜轉,瞥見她,朝蕭既笙瞧了一眼。
然而很顯然,蕭既笙此刻并沒時間理會他,于是他又磨磨蹭蹭走近,“……您就是關夫人吧,他們叫我來給您把脈。”
紅魚忽然想起方才在馬車上,自己在蕭既笙面前裝病,他下意識叫的‘小巫醫’,應當就是眼前這個人。
紅魚表示不用,她本就是裝病,何故麻煩人家一趟。小巫醫卻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瞧了蕭既笙的背影一眼,湊過來擡手捂着嘴小聲道:“不成,我不給夫人把脈,那位要生氣的。”
說這句話時,小巫醫只覺得自己命苦。
原本跟着師父好好學醫術,長大了想做個雲游四海的郎中,逍遙自在還能養活自己。
誰知半道上他那師父不知搭錯了哪根筋,突然進了宮,說要幹一件他們祖師爺都沒幹過的大事。
後來才知道,他說的那件大事是給當今天子,也就是當時的太子去除記憶。
他說的沒錯,這事是大,大到他沒了性命,還差點連累自己丢了腦袋。
好容易活下來,又被宋公公要求窩在皇宮裏給皇帝治病,哪兒都不能去,偏那皇帝是個偏執的性子,不遵醫囑,病情反反複複,好幾回,都是他拼了他這條小命才勉強将他從鬼門關給拉回來。
大約一個多月前,皇帝從江南回京,他正在會周公呢,連夜被人從被窩裏拽到城外,進船一瞧,險些吓出心悸病來。
皇帝氣若游絲,正游走在奈何橋邊緣。
他忙活了好幾日,終于将人救活,看見他重新喘氣兒,前腳剛勸完他要休養生息好好養身子,後腳就被他差人拽到江南去。
他這才知道,原來是他心心念念的關娘子死而複生,在江南嫁了人,所以他才緊趕慢趕把人家帶出來。
在江南拐帶了人家良家婦女,他以為皇帝總該消停了,然而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
皇帝帶着人一路往雲陽趕,路上親自照料關夫人,又是換衣又是喂水擦臉,夜裏瞧她冷了,還專門起來給蓋衣裳、升火爐。
小巫醫起先并不知道紅魚是誰,畢竟他進宮時,關夫人已經‘死’了,只目睹了皇帝為她發瘋的場景,人他是沒見過的,如今知曉她身份,不禁大着膽子多看了幾眼。
确實是個美人,但也絕沒有美到傾國傾城的地步,陛下放着臣下進獻的那麽多美女不要,非要一心挂在眼前這個又嫁了人的婦人身上,着實叫人想不到。
不但想不到,還叫人頭疼。
人都活過來了,皇帝還這麽糟蹋自己身子做什麽?連累得他也跟着擔驚受怕,畢竟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他若是有什麽閃失,自己也得跟他一起去見閻王爺。
然而方才在外頭瞧了一會兒,明白了。
哦,原來是人家有了新歡,不想理他這個舊愛了。
小巫醫開始覺得痛快,然而痛快過後,是一種更深層的絕望。
他總覺得,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少日子,他就要跟着皇帝一起到陰曹地府去,再也爬不上來。
小巫醫一臉生無可戀。
紅魚見他這樣一副神情,也不願為難他,想了想,比劃了什麽。
小巫醫睜大一雙眼睛,瞧不懂,這時蕭既笙才停下吹簫的動作進來,小巫醫為難道:“陛下,夫人她……”
蕭既笙擡起手,止住他的話頭,眼睛只瞧着紅魚,輕聲問:“魚姑娘想說什麽?”
紅魚又将方才的動作比劃了一下。
然而蕭既笙卻忽然變了臉色,嘴唇有些發白。
小巫醫略帶好奇地用餘光瞥了蕭既笙一眼,有些好奇這位關夫人究竟說了什麽,才叫皇帝這幅神情,好像恨不得立即拿把刀捅死他自己似的。
關夫人似乎也未預料到他是這幅反應,擡了擡手,求助地望向自己。
小巫醫此時恨不得鑽個地縫躲起來,他實在不想再知道他們這些人的秘密,又哪裏有什麽對策?于是轉過身去,低下頭,慫着肩輕腳往門邊走。
“回來。”皇帝忽然出聲,又将他喊了回來。
“陛下。”小巫醫無奈,不情願碎步回來,行了個禮。
皇帝此時顯然已經重新調整好了心情,對他道:“你可有治不孕的法子?”
小巫醫下意識望向紅魚。
他有些想逃。
這婦人變心這樣快,剛才還跟陛下‘不熟’要逃呢,轉眼就想懷陛下的孩子了?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小巫醫唯唯諾諾:“……回陛下,不孕的原因有很多,小人……”
話音未落,他便聽見蕭既笙開口,“是喝多了宮中的避孕藥。”
小巫醫一愣。
蕭既笙又重複一遍:“夫人喝多了宮中的避孕藥,所以不孕,你,”
他蠕動着嘴唇,聲音沙啞,連身上那一身大紅色束身衣袍都化作了血,流到他心裏去。
“……可能治得?”
–
從屋裏出來,紅魚察覺到蕭既笙的神色有些不大對勁,她走到他面前,指了指他的臉。
蕭既笙望着她,似乎是想說什麽,終究是忍住,笑起來:
“沒事,就是覺得好好的曲子吹着,叫人一打擾,突然斷了,有些可惜。”
他轉頭叫來飛瓊,摸着它腦袋:“咱們去縣裏吃飯。”
飛瓊掙脫開他的束縛,小跑着到紅魚跟前,拿腦袋蹭她。
紅魚身體有些僵硬。
蕭既笙:“摸摸它吧,你不摸它,它怕是要傷心。”
紅魚眼眶有些濕熱,緩緩擡手摸上飛瓊的腦袋。
飛瓊顯然是高興壞了,不斷往她脖頸上蹭,甚至伸出舌頭去舔她。
它的舌頭溫柔在紅魚手間臉上掠過,帶來陣陣溫熱。
紅魚拍拍它腦袋。
好久不見,飛瓊。
之前她怕同蕭既笙扯上關系,連飛瓊也沒好好打招呼,碰見了也只當看不到,飛瓊多半是傷心了吧。
将它留在宮裏這麽久,從未去看過,就連重逢後也沒怎麽理會它,她對它心中着實有愧。
正要好好閑話一番,訴說彼此的惆悵,一眨眼,飛瓊卻被蕭既笙一掌推開。
飛瓊噴鼻表示不滿。
蕭既笙不理會它,拿帕子給紅魚擦飛瓊落在她臉上的口水:“瞧你,被它舔得到處都是,也不嫌髒。”
紅魚眨了下眼,望着他細心給自己擦拭時的臉龐,心裏有些別扭。
他從前,常常這樣給她擦臉,也是這樣嘴角微翹,一副拿她沒辦法的姿态。
紅魚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拿手奪過他手中的巾帕,自己擦拭。
蕭既笙眸光沉沉,收回視線,在她還沒回過神之時,将她抱上馬,紅魚只覺得身後一堵溫熱的身體湊上來,幫她拉住缰繩。
紅魚抿了下唇,回頭。
蕭既笙:“我知道你如今不怕騎馬,可你剛醒,身體虛弱,還是我來。”
她如今已經不用開口,他便已經能輕易猜到她的所思所想。
這很不好。
紅魚轉過頭去,垂下眼簾。
這回,這個人的準備,顯然要比前些日子充足許多,若是尋常人,多半會招架不住。
她方才在屋裏的那招根本沒叫他知難而退,反而更起了鬥志。
紅魚心中一時有些紛亂。
這次,怕是有些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