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戲(追妻)
蕭既笙帶着紅魚去了通古縣城。
一路上, 秋風潇潇,雖不算太冷,但比之前幾日秋老虎的悶熱已經涼上許多, 蕭既笙将披風裹在紅魚身上,免得她受寒。
其實他着實是多慮了, 大夏北邊四季分明, 夏天炎熱, 一入秋沒幾天便冷起來,春秋日都極短。再往東南方向的江南走還好一些,四季時間相差無幾, 夏冬時節也沒那麽極端,既沒那麽熱, 也沒那麽冷。
而雲陽地處大夏最南端,說一句真正的四季如春也不為過, 一年到頭氣候平穩, 花草樹木常年不敗, 因此如今雖已進入十月裏,但雲陽的樹木依然蔥郁,一眼望過去,宛如盛夏。只因通古縣較為靠北,所以樹葉之中還能瞧見一點黃,點綴在大面積的綠色之中,別有一番風味。
至于吹起的風, 雖不同于江南的灼熱,帶着一絲涼爽, 卻絕不凍人,也不知為何身後男人會覺得她會冷着。
紅魚一直往前看, 若是她此時回頭,便能發現蕭既笙的異樣,他一直抿着唇,嘴角血色較淺,仔細看甚至有些發白。
通古縣好似沒什麽變化,一進去便是兩條岔道,順着正中間那條過去,便是一座長長的拱橋,好似飛虹直上藍天。
越過拱橋,漸漸的人就多了起來,房屋鱗次栉比,有婦人坐在屋前說話納鞋底,漢子從屋裏搬了貨物到板車上,推到集市上去賣。
到集市上,很容易就瞧見一間酒樓,高高聳立在衆多或高或矮的房屋之中,二樓屋檐上的鐵馬被風一吹,叮鈴作響。
紅魚擡頭望去,好似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兒穿一身薄舊襖子,将腿跨坐在二樓欄杆處,用力吸氣呼氣,探着腦袋往下瞅,好似在瞧往哪裏跳,能讓她不缺胳膊少腿的平安落地。
紅魚下意識張開雙臂,要去喊她,然而一眨眼,那女孩兒的身影卻忽然消失不見。
她愣了一下,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那個小女孩兒就是多年前的自己。
她那時孤身一人,瞧什麽都不信任,即便青溪當時救了她,她也不相信他,打算趁他被掌櫃拉住的空檔跳樓跑路。
身後男人握了她的手,察覺到她手心的溫熱才放心,而她此時正回想往事,并未注意到他指尖的冰涼。
蕭既笙下馬,朝她伸出手:“下來吧,咱們到了。”
紅魚回過神來,瞧見他如今這張同往日全然不同的臉,神色有些恍惚。
那些人究竟做了什麽,才能叫他的樣貌全然改變,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模樣?
紅魚推開他,自己從馬上下來。
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蕭既笙漸漸将指尖彎曲,放了下來。
酒樓裏的小二早換了生面孔,一瞧見兩人便把他們往二樓上引,“兩位要吃些什麽?”
蕭既笙說了幾道菜,那小二卻腳步一頓,上下掃視了他一眼,顯然是好奇覺得兩人穿得這樣好,打扮這樣齊整,怎得吃這樣的菜:
“客官,咱們是大酒樓,您點的這幾個菜,屬實有點……”
太過寒酸。
蕭既笙扔給他一錠金子,隔着衣袖拉起紅魚往上走,“照我說的上便是。”
得了金子,小二哪兒還管什麽寒酸不寒酸,即刻喜笑顏開,高聲道:“好嘞——!請好吧您吶。”
紅魚被蕭既笙拉到二樓,經過數十年的時間,酒樓已經修葺一新,蕭既笙卻很容易找到原先的座位,将她帶了過去。
兩人相對而坐,卻是一瞬間的沉默。
半晌,蕭既笙終于開口,叫來一壺木樨花茶給她倒上,推到她跟前:“可還記得這裏?”
紅魚望着他,點了點頭。
多年前她被他從馮衙內手下救出來,就是在這兒吃的飯。
那時的她剛經過一場浩劫,怕被官府的人把她抓走,那樣的話她的身份就會暴露,只能被送回随明城,然而卻不知,眼前這個男人就是随明城裏的人派來要抓她回去的,是她母親陳袅娘下的令。
其實他完全可以直接告訴她自己的身份,他武功那樣高,她是決計逃不了的,只能乖乖同他回去,可是他卻偏不,一直不說自己是誰,反而帶着她在縣裏到處吃喝玩樂。
後來她才知道,他身為死士,規矩太多,一旦回去,除非主子主動派遣任務,否則是不能出來的,只能在王府裏窩着當個死人,即便出來,也不能随意跑,必須要按規定的時間回去,否則,輕則割去舌頭,重則直接處死。
王府也不擔心他們會逃跑,自被選做死士起,他們身體裏種的化血丹會讓他們無論去哪兒,最終都會回到王府。
紅魚望向蕭既笙。
他如今仍好好活着,那化血丹的毒多半是解了吧。
她捧着茶杯,飲口木樨茶,這茶的味道,經過這麽多年,倒是沒怎麽變。
見她茶杯空了,蕭既笙又給她倒上一杯:“那時候,其實我是不想救你的。”
他突如起來的一句話,叫紅魚擡了頭。
蕭既笙笑起來:“在被你母親派來找你之前,我剛遵照徐文期的指令殺了一個人,他是個來往于雲陽和江南之間的大富商,因為不肯同徐文期合作給他提供錢財,所以派我去殺了他。”
他知道紅魚在聽,繼續靜靜講着。
“那個富商剛哄完襁褓中的孩子,他的血濺在我眼睛裏,是熱的,像火一樣,那是我殺的第十九個人。”
當他的血濺到他眼睛裏的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倦了。
厭倦了殺人,厭倦了東奔西走,厭倦了……
活下去。
在陳袅娘派他去找紅魚那一回,他出了随明城,一路向北,走了近兩個月才到通古縣,然後體內化血丹的毒性發作,倒在了城外。
紅魚張了張口,半晌,比劃道:“是城外那個老丈救了你?”
蕭既笙點頭:“他又瞎又聾,一個人孤苦無依,出去打柴時發現了我。”
紅魚回想起多年前他領着她旁若無人地到那老丈家裏的場景,瞧起來他們二人确實像相熟的模樣。
“我那時覺得世間了無生趣,成日待在屋子裏,睜眼看着破敗的房梁,一躺就是一整天,然後一天夜裏,我聽見一陣響動,走出去一瞧,是老丈在吹簫。”
他吹的,便是他兒時常聽的那首《月子彎彎》。
紅魚只覺得他好似要告訴自己一個從前從未知道的秘密,有些猶豫要不要聽下去。
她只是同他走一遍從前的路,走一個過場,好徹底斷了他對自己的念想,并不想跟他有太深的瓜葛。
她下意識覺得,蕭既笙即将要說出口的秘密,怕是同她脫不開關系,一旦讓她知曉,只能将他們之間的羁絆變得更深,想解都解不掉。
她站起身來想走,被蕭既笙猛地隔着衣袖拉住手腕。
他擡頭看着她,像一頭無家可歸的狼,眼底隐藏着深深的哀恸,紅魚仿佛瞧見十一年前的那個少年,在黑夜之中無聲地與自己對視,怕自己趕他離開。
她幾乎忘了,他也是害怕打雷和黑暗的,卻為了讨她的歡心,在無數個雨夜裏站在門外陪她,勸慰她不要害怕。
可是,害怕的何止是她呢,他只是比自己隐藏得好,習慣性地将恐懼埋藏在了心底,沒有人發現而已。
紅魚手指蜷縮起來,整個人再動不了。
蕭既笙還是保持原來那個姿勢,惹得來往的食客好奇地向兩人張望。
蕭既笙望着紅魚,再次輕聲開口:“我的蕭,便是他所授,而他的蕭是同一個叫孫德春的小孩子學的,魚姑娘,這個孫德春,你可認得?”
紅魚蠕動嘴唇,滾了滾喉嚨,一顆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猛撞一下,酸澀難當。
孫德春……
是她跟着苗春柳在院子裏時認識的一個小男孩,他母親是個死去的粉頭,他小小年紀無依無靠,便在院子裏幫工養活自己。
他的蕭,是她教的,在她到苗春柳身邊的第二天。
蕭既笙仰着頭,聲音飄忽着輕嘆:“魚姑娘,是你救了我。”
紅魚乍然将目光移到蕭既笙身上,同他對視,不知不覺中,眼角竟濕了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從前還好奇他怎麽會自己常哼的曲子,誰知原來是這樣。
她方才應該逃的,他告訴自己這些做什麽,他們如今這樣,他應該把這些事爛在肚子裏,做什麽說給她聽。
然而此時想掙開他的手,卻再也使不上力氣。
他們在這裏僵持着,那邊小二已經端菜上來,瞧見兩人如此,還以為是他們吵了架,勸道:
“人道說十世修得同船渡百世修得共枕眠①,由此可見,要做夫妻可是不容易,相公夫人,瞧在你們前世這麽艱難的份上,就不要拌嘴了。”
他成日在這裏迎來送往,練就一張巧嘴,尋常人聽見這些話早被他逗笑,然而眼前這兩位的嘴角卻沒有半分要上揚的意思,甚至那位相公在聽他講‘夫妻’兩個字時,眼底的神色忽然黯了下。
他趕緊收了話頭,轉移注意力,擺上菜蔬,叫他們坐下:
“這些菜原本我們這裏沒有,但也不想托人到小館子裏去做,沒得怠慢了相公和夫人,所以特意叫店裏的大廚停下手中的活計,專門給二位做,請兩位品嘗一番,若是不合口味,告訴小的,小的叫人重新做。”
他這裏說話的功夫,掌櫃的聽見動靜已經上來,畢竟拿一錠金子過來吃他十多年前的舊菜的,可是不多見。
這一瞧,可是不得了,開始沒認出來,看了好半晌,‘啪’地一拍大腿,指着紅魚道:“是你?!”
并非他記性好,而是當初這位夫人給自己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
誰家遇見個險些被官府當殺人犯帶走的人,都要記上好幾年,更別提她的容貌這些年并沒什麽改變,只是挽起了婦人的鬏髻,身量長高了些而已,因此他只是瞧了幾眼便認了出來。
也算碰上熟人了,掌櫃捋着已經開始變得花白的胡須,大手朝身後人一揮:“今兒這頓我請,把金子還給夫人。”
小二原不想,但拗不過,跑回去‘噠噠’拿來那釘金子要遞給紅魚。
“不必。”
小二一轉頭,卻是那位相公在說話,“收着吧。”
掌櫃這才瞧見他,向紅魚道喜:“這是夫人的夫君吧,當真是一表人才,同夫人您很是相配,只是不知那次陪您來的小哥何在?他這些年不斷寄來錢財幫助小店的生意,老朽想當面謝謝他。”
人就在他跟前,可他卻再認不出來。
物是人非,大抵是如此。
紅魚想說什麽,那廂蕭既笙卻先開了口:“他不在,老伯把話告訴我也是一樣的。”
掌櫃愣了下,瞧見紅魚點頭才道:“是,勞煩相公了,請相公告訴小哥,我們酒樓上下皆感念小哥的大恩,望他安好。”
蕭既笙靜靜聽着,末了點頭:“在下一定傳達。”
吃了飯出去,正遇上一群孩子拿風筝在他們面前跑過,口中還喊着當年的歌謠:
“雲兒天上飛,魚兒水中追,追到天盡頭,彩霞映照馬牛肥。”
兩人看了一會兒,待他們過去,蕭既笙一手牽着飛瓊,另一手拉着紅魚的衣袖:“走吧,想不想吃糖人?”
紅魚覺得喉嚨裏忽然被什麽東西堵住,難受得緊。
直到蕭既笙轉過頭來,她才緩緩點頭。
好。
蕭既笙笑起來,陽光照在他臉上,恍惚間瞧起來,如多年前的那個少年一般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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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游廊上的燈全滅,只遠遠有一盞小燈被人提着匆匆過來,那燈火越來越亮,離近一看,卻是只着寝衣的小巫醫。
他提着藥箱,在錦衣衛的指引下在驿館裏的青石板上走着,緊急進入一間幽暗的屋子。
一進去,瞧見歪在榻上的人,又瞥見桌上的隔着的那兩顆藥丸,小巫醫只覺得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打開藥箱,拿出銀針在那人腦袋上的迎香、百會、神庭三個穴位紮上,又拿出鼻煙壺在他鼻下放了會兒。
“再加些炭火,陛下此時懼冷。”
有人領命去了,不一會兒搬進來一個炭盆擱在腳踏上。
見床上人稍稍恢複了些精神,小巫醫才道:“陛下再不遵醫囑,小人怕是也要沒法子了。”
蕭既笙幽幽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聽沒聽見。
他是皇帝,如此做派,誰能拿他有什麽辦法,小巫醫心一橫,起身道:“小人去找關夫人。”
她的話,陛下總該聽吧。
然而他剛擡腳,便聽蕭既笙幽幽開口:“若是叫她知道,不用等到朕沒的那一日,朕先把你送到陰曹地府去。”
小巫醫渾身一涼,立馬不動了。
他沒法子,最後大着膽子嗫嚅道:“那陛下不許再吃那藥。”
他指了指桌上。
蕭既笙沒吭聲。
小巫醫對宋淳一使眼色,宋淳一勸道:“陛下,小巫醫說的在理,這隐眼睛的藥還是不要再吃,到底傷身,不用一次,關夫人她……”
他想說她也瞧不出來,卻聽蕭既笙道:“淳一,若是一個長着異瞳的劊子手砍下你的腦袋,你活過來,還想看見他的眼睛麽?”
宋淳一一滞,沒了聲響。
陛下在害怕。
他在怕他好容易給關夫人制造的柔情,被他一雙眼睛給毀了。
“其實……”宋淳一還是決定再勸一下,“關夫人不一定在意。”
蕭既笙搖頭:“我不能賭。”
也不敢賭。
天知道這幾日她好似忘記宮中那段時日一般,同他到處說笑閑逛,他有多快活,快活到好似在做夢,因此他不敢讓有一絲一毫破壞這個夢的可能出現。
知道蕭既笙脾氣執拗,再勸下去無益,宋淳一只能領命:“是。”随即領着小巫醫出去。
在游廊上,小巫醫唉聲嘆氣:“公公,您說這可怎麽辦?”
宋淳一道:“再等些時日。”
小巫醫奇怪:“等什麽?”
宋淳一停下腳步,半晌,才終于開口。
“等這場戲,關夫人什麽時候演不下去。”
只是不知,她能堅持多長時間。
宋淳一擡頭,望向空中高高升起的月亮,只見那輪圓月大如銀盤,銀色的光灑在庭院裏,如茫茫大雪。
“走吧。”片刻之後,宋淳一收回視線,領着小巫醫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