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拭(追妻)
半個時辰後, 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響徹在大慈寺上空。
禪房內,穩婆滿頭大汗地用早備好的褓衣包裹住孩子,準備遞到蕭既笙懷裏, 好叫他這個‘父親’好好看看自己的孩子。
然而走至床榻邊喚了幾遍,蕭既笙仍舊沒有反應, 只顧着抱着床榻上的婦人, 給她擦汗喂參湯。
穩婆:“……”
當真是伉俪情深, 連孩子都不管了。
倒是婦人還惦記着自己的孩子,朝她們伸手。
婦人剛生産完沒有力氣,蕭既笙便從她背後伸出兩只手臂托着孩子, 叫她抱在懷裏。
“恭喜相公夫人,喜得千金, 孩子生得白淨,很像夫人呢。”
其實剛出生的嬰兒全身透着紅, 根本瞧不出來黑白, 她們這話, 不過是奉承讨人高興罷了。
紅魚垂下眼簾,望着小家夥的面龐,眨了眨眼,“……她怎麽長這樣?”
皮膚皺巴巴的,又小又奇怪,因為剛出生,還在不停哭鬧。
蕭既笙伸手碰了一下孩子的鼻尖, 竟從她眉眼間看出與紅魚的幾分相似來,神色不由柔和起來:“才剛出生, 過幾天就好了。”
紅魚‘哦’了一聲,又看了小家夥好幾眼, 這才小心地将臉貼過去,輕咬她小手。
“……好孩子,我是娘親。”
她語氣輕柔,雖然話還是說得磕磕絆絆,但聲音裏卻帶着顯而易見的初為人母的喜悅。
蕭既笙忽然有種錯覺,仿似他就是紅魚的丈夫,他同她正常成了親,他們懷中抱着的,是屬于他們的女兒。
孩子還在哭鬧,蕭既笙手指輕塞進她小小的拳頭內,哄她:“好孩子,別哭了,免得吵到你母親。”
不知為什麽,他說完這句話,小家夥竟當真收斂了哭聲,最後竟睡着了。
兩個穩婆‘哎呦’一聲。
“到底是相公的血脈,就是跟您親。”
“說的是呢,姑娘這樣聽話乖巧,怕也是随了您的性子,将來長大,那說媒的還不踏破您家的門檻……”
正說着好話,想再多讨些賞賜,那邊禪門被人從外頭猛地推開。
‘咣當’一聲,打斷了兩人的奉承。
一個身穿青衣補子常服,頭戴烏紗帽的青年男子滿頭是汗地扶着門框出現在衆人面前,他氣喘籲籲,顯然是剛急匆匆趕過來,粉底皂靴和袍子上都是土,瞧着是剛在哪裏摔了一跤。
瞧見屋內衆人,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将視線落在床榻上的兩人身上,落在門框上指尖微微發白。
身後有人在喚他,“大人,夫人剛生産完,煩請您待會兒再進去。”
男子沒理會,醒了醒神,緩緩走到床榻邊,對着蕭既笙道:
“有勞關兄照顧,還請你松開我妻,從床榻上下來。”
兩個穩婆開始還有些發懵,待聽清他這位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說了什麽,如同頭頂被敲了棒槌,齊齊呆愣住,心中更是掀起驚濤駭浪。
她們方才聽到了什麽!?
我妻?
誰?
剛剛生産完,如今正被帶眼紗的男人抱在懷中的婦人?
他們竟不是一對兒?!
方才男人還吻了婦人的額頭,那樣親密。
想到方才婦人生産時男人着急的模樣,兩人懷疑自己是不是接生太累,出現幻覺,聽錯了。
他不是婦人的丈夫,而是——
奸夫?!
兩人頭腦開始發昏。
然而更讓她們發昏的還在後頭。
蕭既笙對男人的突然出現沒有任何驚慌失措,反而有些責備:
“她方才疼得這樣厲害,一直念着你,你怎麽如今才到?”
‘奸夫’這樣說話,一般都會被扔出去的吧,可他卻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叫那兩個穩婆直接看傻了眼。
正當她們擔心兩個男人要鬧起來,影響産婦休息時,那被指責的男人卻猛地一怔,随即面上竟漫過一絲愧疚,在腳踏上半蹲下身子,将手貼在婦人臉上:
“姐姐……抱歉,我來晚了。”
婦人開口:“你有事忙,我知道的。”
兩個男人一個半跪在地摸婦人的臉,同她說話,一個在榻上從背後懷抱住她,整理她汗濕的碎發,三人竟有種詭異的和諧。
兩個穩婆互相對視一眼,都瞧見對方眼中的驚濤駭浪。
完了,這回小命算是要徹底交代在這兒了。
正不知所措間,宋淳一已經過來請她們出去,兩人知他好說話,哆哆嗦嗦跪下:
“這位爺,好歹給我們留個全屍。”
宋淳一腳步一頓,請她們起來,“我家主子心疼妹子,所以請你們來接生,莫要多想。”
妹子?
兩人又對視一眼。
哪個當哥哥的會親自家妹子?要真有,那也是情哥哥。
若當真是沒什麽,這麽着急将她們帶走做什麽,瞧方才那位正房夫君隐忍的模樣,對這種情況怕是早已司空見慣。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①。
然而不論心裏作何想,面上都一副松快的模樣。
“是,是,我就說麽,夫人和相公生得這般像,定是一家人。”
其實她們連蕭既笙長什麽模樣都沒瞧清,畢竟他上半張臉戴着眼紗,人又氣勢逼人,說兩句話就跟落刀子似的,她們又哪裏敢多瞧?
宋淳一點頭,一人給一袋賞錢,“既如此,跟我走吧,這裏沒你們的事了。”
得了賞錢,兩穩婆即刻将方才的所見所聞抛到九霄雲外,歡天喜地地跟他去了。
–
此時的禪房內,一陣寂靜。
人都走了,只剩他們三個,紅魚覺得有些尴尬,伸手推了推身後的蕭既笙。
“多謝,我如今力氣恢複了些,能抱動孩子。”
言下之意就是不再需要他。
本以為依蕭既笙如今的性子,她需得廢上一番口舌才成,不成想話音剛落,便聽見他‘嗯’了一聲。
随即瞧見他沖嚴钰道:“你來。”
頓了頓,又道:“先把身上的土打幹淨,免得嗆着她。”
嚴钰只是一愣,随即走到門邊将衣裳上的塵土掃落幹淨,轉身上榻,從蕭既笙手中接過紅魚,抱在懷中。
他們這一番動作,叫紅魚微微曲了曲腿。
剛生完孩子,下頭粘膩膩的難受,可他們同時在這兒,有些話,她便沒法說出口。
像是察覺到紅魚的動靜,蕭既笙推開門出去,不一會兒端來一盆熱水和一身幹淨衣裳。
他将衣裳放在紅魚床頭,自己則端了熱水到床那頭,掀開紅魚的裙擺。
“你做什麽?”嚴钰臉色大變,“這是我夫人,男女授受不親,你——”
蕭既笙擰幹了帕子,水‘淋淋漓漓’落回盆中,聲音在這兒不大的禪房裏分外清晰。
“她如今生産完,身上不能有這些晦物,否則要落病根。”
他握住紅魚雪白的腳腕,将上頭的紅血絲擦淨,擡頭,“這些,你不知道?”
嚴钰被他問住了。
他這些日子事忙,回到家總是又累又困,同紅魚說幾句話便睡了,加上自己和母親已經差人請了穩婆和奶母,便打算将接生之事全權交給她們處理。
這些婦人生産上的細節,他确實一無所知。
嚴钰抿唇,“那也該叫方才那兩個穩婆來,你一個外男,做這種事,若叫旁人知曉,置姐姐于何地?”
蕭既笙抿了唇,說,“不會有人知曉。”
“什麽?”
“我說了。”蕭既笙道:“不會有人知曉。”
這是旁人會不會知道的事麽?嚴钰只覺得自己跟他根本無法交流。
不過片刻後,他便想明白他為何不讓那兩個穩婆幹這些了。
他已經過來,他們三人這樣,叫她們再瞧下去,怎麽說得清。
明白人知曉蕭既笙只是前夫,可不明白的人瞧見又該作何感想?到時才是真對紅魚不好。
蕭既笙若是個會主動避嫌的還好說,可他是嗎?
嚴钰咬了牙,“我來。”
蕭既笙擡頭瞥他一眼。
嚴钰給自己壯了壯膽子,說什麽也不能叫旁的男人當着他的面給紅魚做這樣的事,哄了哄紅魚和孩子,将她們放在榻上,随即無聲與蕭既笙對視。
紅魚已經累極,兩個男人的談話她竟插不上嘴,想收回腿,腳腕卻被蕭既笙緊緊握着,動彈不得。
她知道他是怕嚴钰剛從外頭過來,落了髒東西到她身上,給她留下病根,可畢竟嚴钰才是她的丈夫,這半日他們這樣,已經是大大的不合禮法了。
嚴钰是個一根筋的人。
他今日喜歡自己,可以不計較這些,可明日呢,後日呢?
天長日久,夫妻之間難免不生出嫌隙來。
她不可能對嚴钰內心的痛苦視若無睹。
紅魚安撫好孩子,朝蕭既笙望了過去。
“……還是讓嚴钰來吧。”
話音未落,嚴钰已經接過蕭既笙手中的帕子。
蕭既笙手指微蜷。
半晌,終于放了下來。
半柱香後,他坐在禪房外的石階上,聽裏頭‘嘩啦啦’的動靜,偶爾傳出紅魚一兩句輕聲細語的安慰,不一會兒,許是孩子餓了要吃奶,兩人輕聲哄着,漸漸沒了聲響。
不遠出的看臺上人聲鼎沸,數十對船只飛速向前滑動,每只船上,是十幾名赤衣的漢子,應和着鼓點,劃動手上船槳向終點進發。
燒香的人從看臺上擠出來,一路到佛殿裏去,一跪三叩首,虔誠下拜。
天空碧藍如水,一塵不洗,雲像雪白的潑墨在其間點綴。
遠處傳來鐘鳴,驚飛佛塔上停歇的飛鳥。
今兒是端午,這樣熱鬧。
他從懷裏掏出一根長命縷,在陽光下用那僅剩的一只眼睛細細看着。
她和孩子都好好活了下來。
他會下十八層地獄麽,他不知道。
不。
或許,他已經在了。
–
不遠處的佛塔上,有個手拿灑金川扇子的人正往這邊悠悠注視着,半晌,‘啪’的一聲,将扇面阖上,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