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問(追妻)
屋內, 有粉頭‘咿咿呀呀’在唱:
“來時正是二更天,共郎做個并頭蓮,銷金紗帳, 情濃意堅……”①
陳三爺坐過去,摟着她親了個嘴兒, 被粉頭嗔一眼, 接着彈唱:
“雙雙戲耍, 花心正鮮。”
陳三爺嗤笑一聲,拿灑金川兒扇子挑起粉頭的下巴,兩人應和着唱最後兩句。
“我纖纖玉手勾郎睡, 好像沙上鳬雛傍母眠。”
“好!”歌聲剛落,陳三爺便摸一把粉頭香腮, “今兒個三爺疼你,到後頭等着去。”
粉頭粉面嬌羞, 喜不自勝, 然到底還是勸一句:“爺, 到底是佛門之地……”
陳三爺笑她傻,“佛都是我家修的,一堆死物而已,有什麽要緊,又沒有在外頭,人家都能在這裏同有夫之婦調.情,咱們親近親近, 有何關系。”
粉頭聞言起了好奇心,“呀, 同有夫之婦調.情,三爺同奴家說說, 誰呀。”
陳三爺輕笑着抿了一杯酒,豎起手指往上指了指。
粉頭仰頭,一臉疑惑,“誰呀,難不成是老天爺?”
陳三爺哈哈大笑,刮一下她鼻子,“雖不是,但也差不離了。”
粉頭摟着他脖頸撒嬌,“任憑他是誰,都不如三爺。”
陳三爺捏了一把她的腰肢,“好人,我總算沒白疼你。”
說着就要把她按倒在地,但到底忍住了,側過臉,示意她到後頭去。
粉頭也不理衣裳,就這麽羞答答去了,走至一直站在夾道的管家身邊時,忍不住暗送秋波,抛了幾個媚眼兒。
管家暗自揉了她幾下,這才一本正經走到陳三爺身邊,将收來的信件交給他。
陳三爺打開信,一開始還算鎮定,越看到後頭一雙眼睛睜得越大。
不一會兒,将信‘啪’的一下反蓋在桌上,怔怔道:“……竟真是他。”
管家正要詢問,卻見他又開始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險些要掀翻屋頂。
在天上住着的那一位,竟跑到這兒來,成日跟一個有夫之婦厮混在一起,若傳出去,還不叫天下人笑掉大牙。
陳三爺終于笑夠了,敲了下桌面,對管家道:“倒酒,今兒爺高興,後頭那個,給你了。”
“謝三爺的賞。”管家喜不自勝,将酒給他滿上,“三爺方才說的是誰?”
陳三爺睨他一眼,笑了下,“一條大魚。”
“有了大魚,那小蝦該怎麽辦,這幾個月,那位嚴大人可咬咱們咬得緊呢。”
陳三爺:“那就要看那位夫人是怎麽選了。”
情.夫還是丈夫,他已經等不及看那一場好戲了。
半晌,他問:“那小巫醫的師弟找着了嗎?”
管家說是,“就在外頭莊子上關着呢。
陳三爺立即起身,“走,帶我去見見。”
–
卻說因紅魚不能見風,生了孩子也不能回家,只能在大慈寺裏坐月子。
嚴钰公務繁忙,不能在這裏陪她,只好叫錢氏還有率先找好的奶娘過來照顧。
偏那日錢氏落水,給驚着了,躺在床上幾日下不來床,撐着口氣瞧過紅魚和剛出生的孫女,又暈了過去。
嚴钰想着叫苗春柳過來幫忙,可偏巧,紅魚生産前幾日她幫秦升搬東西崴着了腳,得半個月不能動彈。
無法,嚴钰只好不大情願地拜托蕭既笙,畢竟只有奶娘一個人,他到底不放心:“……還請關兄照料她和孩子,在下感激不盡。”
蕭既笙靜靜望着他,沉默半晌,忽然像提醒他什麽似的道:“有些事情可以緩一緩,還是好好照顧她吧,她需要你陪。”
聞言,嚴钰不禁訝然。
眼前的男人明明之前還一副對他厭惡至極,要同紅魚糾纏不休的模樣,怎麽轉眼就變了一張臉?
難不成是他終于良心發現,不再想做那招人嫌的姘頭了?
若真當如此,那就是菩薩顯靈,給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
嚴钰一本正經擺擺手:“身為大夏官員,食君之祿忠君之事②,怎可懈怠,關兄的好意在下心領。”
他之前去尋紅魚,已經算是擅離職守,對不起身上這一身官袍,只被罰幾個月俸祿已然是朝廷格外開恩,如今好容易抓住陳家的把柄,他更應該為朝廷效力才是,至于紅魚……
嚴钰眼底浮現一抹愧疚。
自古家國難兩全,她是個眼界開闊的人,應當能明白他的苦楚。
蕭既笙抿了唇,沒有再勸。
他轉頭望向佛塔的方向,見暮色降臨,塔身和底下的山、樹都化作連綿不斷的黑色剪影,只有身後的天空一片通紅,晚霞漫天。
他收回視線,眸色微沉。
–
孩子還小,餓了就要哭鬧,吵得紅魚睡不好覺,宋淳一跟寺裏說了,便将奶娘和孩子安排在隔壁禪房。
這日夜裏,紅魚睡醒,覺得喉嚨有些幹,想喝水,掀了被褥下榻,剛走到桌邊,手沒穩,茶杯‘咣當‘一聲掉落在地。
還沒反應過來,一道熟悉的身影已經推門而入,快步走至身邊,扶着她肩頭問:“沒事吧?”
他的手還涼着,顯然是一直在外頭守着,聽見動靜立馬趕了過來。
她搖了搖頭,剛要開口,他已經彎腰将她橫抱起來,大步走向床榻,然而不知為何,他的腳卻碰到腳踏,帶着她一起趔趄了下。
紅魚擡頭看他,輕聲道:“夜裏黑,把眼紗摘了吧,不然看不清路。”
蕭既笙抿了唇。
半晌才道:“無礙。”
他将腦袋向右側偏了偏,繼續往前,穩穩将她放在榻上。
這個小動作并不明顯,可紅魚卻注意到了。
就在他要起身離開之際,紅魚拽住他的衣袖。
蕭既笙身子一僵,頓住。
屋內沒有點燈,只有月色透過紗窗映照在兩人身上,外頭是和尚的誦經聲和幾聲不明顯的蛙叫。
蕭既笙背着光站着,紅魚瞧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只能瞧見他面上的黑色眼紗靜靜覆蓋在他眼睛上。
自那日重逢以來,他一直帶着這東西,從未摘下來過。
大夏官員、百姓,出行素來喜歡戴眼紗,以遮擋風.塵,這本是常事,可都是在外頭戴一會兒就摘下來,斷沒有同他一般白天黑夜一直戴着的。
紅魚緊了緊手指,“你眼睛怎麽了?”
蕭既笙将她手指松開,轉身去重新倒了一杯水給她,遞到她唇邊。
她緊閉着唇。
蕭既笙将水抿了一口,俯身印在她唇上。
紅魚微睜了眼,“你……”
蕭既笙趁機撬開她的唇舌,一只手捧着她臉,将水渡過去。
紅魚滾了滾喉嚨,将水吞咽下去。
外頭瞥見這一幕的奶娘慌忙捂住嘴唇,無聲退了出去。
或許是嘗到了甜頭,将水送到紅魚口中後,蕭既笙并沒有離去,反而更加緊地纏住她。
也不知是不知紅魚的錯覺,她總覺得蕭既笙的吻并沒有記憶中的那般纏.綿,反而多了一份決絕的味道。
印象中,他很少這樣。
他……遇見什麽事了?是朝堂上的,還是同她有關的?
紅魚被他親得腦袋混沌,一時什麽都分辨不出來,聽見隔壁的嬰兒啼哭,方反應過來,猛地推開男人,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黑暗中,那道巴掌聲格外響亮,紅魚胸口不斷起伏,能察覺到他噴在自己鼻尖的那股,能把人燒焦的溫熱。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終于,蕭既笙緩緩起身,用大拇指擦掉她嘴角的銀絲,将茶杯重新擱到她唇下。
“還喝麽。”
紅魚搶過茶杯一飲而盡。
她坐在床榻上,手捧着空空的茶杯,說,“往後,別再這樣了。”
或許是聽到她語氣裏帶着的不滿,蕭既笙‘嗯’了一聲,将茶杯收回來。
便是他想,往後大抵也沒機會了。
他轉身又倒了一杯水,遞給紅魚,紅魚不要,他便坐在床榻邊自己喝,舌尖還帶着獨屬于她的馨香。
兩人彼此坐得很近,可又像相隔很遠。
“你眼睛到底怎麽了?”半晌,終于是紅魚忍不住開口。
蕭既笙放下茶杯,指尖默默在杯沿邊滑動,嘆口氣,像是在說一件極尋常的事。
“瞎了一只。”
他輕聲道:“右眼。”
紅魚怔怔望着他,半晌沒有反應。
蕭既笙轉過頭,沖她微微一笑,“放心,跟你沒關系。”
紅魚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什麽時候的事兒。”
蕭既笙:“好幾個月了,已經不疼了。”
“是…..你用來遮眼睛顏色的藥出了問題?”
他是異瞳,這麽久出現在自己跟前都是黑瞳,自然是用了藥的緣故。
“不是。”蕭既笙笑了下,“回京路上碰到夥賊人,不小心被刀柄碰到了而已。”
紅魚攥緊手上的被褥。
他功夫這樣厲害,周圍又有那麽多錦衣衛護着,什麽樣的賊人能傷到他?
可瞧他這樣認真的模樣,卻又不似作假。
蕭既笙見她一雙瞳仁直直望着自己,擱下茶杯,兩只手指一左一右提起她的嘴角。
“別這幅神情,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死了呢。”
他輕聲哄她,“魚姑娘,笑一個。”
紅魚卻半點笑不出來。
他那樣喜歡裝扮、注重儀容的一個人,竟瞎了一只眼睛,可想他心中有多痛苦。
可如今他卻像沒事兒人一樣,在她面前說笑,逗她開心。
她神色認真,甚至不自覺帶上一抹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心疼。
蕭既笙漸漸收了笑意,望着她,靜靜與她對視,半晌,忽然道:“這是重逢這麽久,你頭一回這麽看着我。”
就為她這一個眼神,他還有什麽不值得。
“魚姑娘。”他輕輕開口,“等出了月子,再為我做一碗長壽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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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魚自然說好,剛出月子,她便借着寺裏的廚房,做了一碗長壽面給他。
和面,切蔥,澆油,炒菜,添水……
開始還不熟練,後來漸漸找到感覺。
然而剛将面做好,那邊便有人請了她出去,說是嚴钰差人送信給她。
她心裏有些疑惑,官衙和家裏都離大慈寺不遠,嚴钰有什麽事自己過來或者托人帶話給她便是,做什麽要寫信?
雖如此作想,但還是将心打開,然而看到信上內容,她卻是面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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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要吃飯,桌上自然不能只有一碗面,蕭既笙一大早便親自到集市上買了新鮮的菜蔬回來,想着給紅魚做幾個菜,又到鋪子裏拿出早吩咐做的金項圈,打算送給紅魚孩子做滿月禮物。
一路上,他坐在車轅上飛快往大慈寺趕,恨不得立即一個閃身到紅魚身邊似的,街上行人瞧見,紛紛側目讓道。
到了寺裏,蕭既笙親自去廚房做了飯菜,端到紅魚房間。
進去時,見她正靜靜坐在長凳上,面前擺着一碗長壽面,不禁柔了神色,過去親自将所做的飯菜一一擺好。
“抱歉,為了做這些菜,有些晚了,你嘗嘗,瞧我的手藝可有生疏?”
紅魚不動,也不說話。
蕭既笙出去,回來将金項圈交到她手上,“給孩子的,叫她戴着玩兒。”
紅魚靜靜握着那金項圈,看着他,半晌,将長壽面推到他座位上。
“吃飯吧。”
見她收下,蕭既笙‘嗯’了一聲,拿起筷子就要吃面,卻忽然聽她道:
“你是不是想殺嚴钰。”
蕭既笙手一頓,不吭聲,末了,緩緩擡頭,“什麽?”
紅魚起身,輕腳走到他跟前,“不對,不是你想殺他,是你想借陳家的手殺了他。”
蕭既笙不吭聲。
“你要用他的死,扳倒陳家,是不是?”
“陛下。”
最後兩個字,她說得極慢。
蕭既笙望着她,忽然笑了下。
随即點頭,沒有半分猶豫,“你知道了。”
紅魚只覺得一股怒氣直沖天靈蓋,自己和嚴钰如同兩個蠢貨,被他耍得團團轉。
怪不得他派嚴钰到江南,卻只讓他做個小小的縣令,江南的大小官員,無論同陳家有關的,還是無關的,都對嚴钰避之不及,叫他想做事連個幫手都沒有。
他是算準了,嚴钰這樣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一旦到了江南,就會死死咬住陳家不放。
他孤立無援,對抗陳家,實在是以卵擊石。
到時逼得陳家出手,他就有足夠的理由蕩平陳家,畢竟陳家世代為官,手上更有先帝賜予的丹書鐵券。
要動他們,只能嚴钰這樣的人才成。
用一個名滿天下的忠貞之士,換一個瞧不過眼的家族倒臺,實在是再劃算不過的一樁買賣。
他屢次到江南來,怕也不是單單為了瞧她,私下裏,他說不定早暗中助力陳家,好叫嚴钰快些同他們起沖突。
是啊,她怎麽忘了,他是蕭既笙,是這大夏的君王,不是任何事都不會瞞着她,同她相依為命的關青溪!
紅魚猛地揚手,将金項圈和長壽面一齊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