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 - 第 554 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七)

第554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七)

“接下來呢?”

聽完大公主雲淡風輕的講述, 了了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大公主也沒有立刻回答妹妹的問題,而是低聲喃喃道:“其實這個道理,每個孩子都應當明白。一個家, 孩子可以有好些個, 但母親不應如此。”

如果真的是“一家人”, 怎麽還有其她母親與孩子?大公主已經想不起來幼時的自己沉浸于家庭的幸福中時,是如何忽略父親的另一位嫔妃, 還有與自己不是一母同胞,卻同樣能稱呼先帝為父親的二皇子的了。

帝後的矛盾不是因為奪權才開始産生,兩人之間的裂縫早已無法複原, 但那時的大公主不懂得這一點, 她像個将要失去心愛之物的小孩,想盡一切辦法粉飾太平,希望大家能夠與自己共同上演一出和睦戲碼, 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人有的時候會變得魔怔,對于明知已經失去,無法再得到的東西, 總是拼盡全力想要挽回。”

大公主輕聲對了了說,“我深深地愛着那個愛我的父親, 如果能讓帝後重歸于好,我什麽都願意做。”

從她記事起陪伴在身邊的就是先帝,她像民間的女孩一樣親昵地喊他阿耶, 在其它兄弟面對先帝恭恭敬敬之時, 平安是唯一一個能夠騎在先帝脖子上摘棗子的人。

送去昌平宮的湯水并不是每一次都做了手腳, 一開始平安不能确認, 慢慢地她發現,每隔幾日, 在自己送完湯水後,大皇兄都會前來拜見母親,與母親說一些朝堂之事。

他還會摸摸平安的頭,誇她長大了懂得孝順母親,目光卻會落在放着空碗的托盤上。

于是平安猜測,大抵哥哥出現的那天,自己送來的湯水便是有問題的,可她接連喝了數日,身體并未發生不适。平安有時候會幻想,如果自己喝這些湯水出了事,病了或是死了,阿耶知道是否會悔不當初,從此與母親重歸于好?哥哥對母親的不滿是不是也能少一些呢?

她是如此具有奉獻精神,想要讓自己愛的人不要吵架。

大公主回想着幼時天真善良的自己,笑了笑:“很多時候,人也不是全然愚蠢的。明知道你愛的人也許并不像你愛他那樣愛你,但曾經一起度過的時光,總是會讓人留戀,想要逃避現實。為什麽大家不能誠實一點,寬容一點,對親密的人坦誠一點呢?”

平安最終選擇了母親。

那天她再去送湯水時,猶豫着破碎的語言,前言不搭後語地向母親講述了那個午後自己所聽到的對話,以及湯水中的秘密。

當時還是皇後的今上略顯錯愕,但并未太過吃驚,她跟先帝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自然早提防于他。

從平安第一天送湯水時的異常表現,今上便已命人私下調查過,确認過平安送來的湯水并未被投毒,所以才放任這孩子屢屢搶奪。

她的這個女兒,太過善良柔軟,見不得任何人吃苦,便是宮人冒犯,也從不處罰,好像天生一副菩薩心腸。其實平安并不笨,她很擅長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只是不願意将人往壞了想,又沒有打破現狀直面現實的勇氣。

早在平安滿周歲時被封為“永安”公主時,帝後二人便已形如陌路。先帝嘴上說這個封號是為了祝福他心愛的女兒,寓意她永生平安,實際上卻是借封號之名告誡今上,望她永遠不要忘記安分守己。

當時還沒有小公主,平安是今上最小的孩子,她生她時有些難産,平安剛降世時像個小貓崽兒,小小的一團,今上這才為她取名平安,希望她能如願長大。

平安當時松了口氣,她滿心以為父親并沒有那般狠心,誰知情緒一朝大悲大喜,竟當着今上的面吐了一口血,整個人面如金紙。

“……若湯水無毒,則毒下在你的身上。”

大公主看了眼面無表情卻給出了正确結論的妹妹,失笑:“是啊,在我的身上呢。”

以當時帝後之間的緊張關系,先帝想要對今上下手難如登天,沒有比平安最好用的工具了,他那麽愛這個女兒,卻依然選擇犧牲她。真正的毒塗抹在平安的皮膚上,先帝很疼她,又因平安年幼皮膚稚嫩,他會親自給她的小臉小手塗抹乳膏。

從小到大,先帝一直都這樣照顧她。

穿衣喂飯,洗臉擦手,甚至會趴下來讓女兒拿自己當大馬騎。

滲透皮膚的乳膏本身沒有毒,湯水也沒有毒,但這二者結合,卻能令人的身體從內部開始損壞。越是情緒激動越是容易催發,直至猝死。

尤其平安年幼,毒素在她身上潛伏的時間更短,今上告知平安湯水早已檢測過時,她太過高興導致毒發,事後才知曉真相。

可那種乳膏,她從四歲左右就開始用了呀,難道從那時候起,先帝已經對今上動了殺心嗎?

他明明還有好幾個孩子,為什麽一定要選她呢?

“那是我真正意識到,先帝也許真的愛我,但也很容易放棄我。于是就顯得我的自我奉獻很愚蠢了,哪怕現在想起來,也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只要先帝想,他可以擁有許許多多個女兒,可平安卻不能得到很多個母親。

“不過我終究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價,這些年聖上在我身上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雖然她從來不會像先帝那樣說疼愛我的話,或者是抱抱我,但我知道我從聖上那裏得到了多少。”

大公主提起母親,目光才真正變得溫暖,她注視着小小的妹妹,她是那麽年幼、那麽健康,“巍鈭,珍惜你所擁有的,不要去看別人嘴上說的,去看她給了你什麽。也許這個過程不是那麽舒服,甚至會讓你痛苦,但是……你得明白,身為聖上的女兒,你不應當軟弱。”

這些年下來,她不知道有多後悔,如今再想起過去,才發現那時的小平安傻得令人發笑,她因此失去了健康,也許還會失去未來,說不定某一天,這具破敗的身體便會油盡燈枯,可她連恨都不能恨,因為太過熱烈的情緒只會加重病情。

“聖上不希望我做些危險的事,可我咽不下這口氣,我為曾經在她與先帝之間動搖而悔恨慚愧,我得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要守住她的皇權,任何試圖僭越之人,都非死不可。”

如果有朝一日,她的小妹妹也做出愚蠢的事,只要那時她還沒死,她會親自動手。

大公主不想看到那樣的情況發生。

但聖上政務繁忙,她又身體不好,即便嚴防死守,也總有心懷不軌之人見縫插針地想要腐化小公主,在這樣的環境下,只靠她與聖上是不行的,妹妹必須自己做出正确的選擇,只有她自己的意志變得堅定,才能百毒不侵。

“閑暇時我會讀些書,什麽類別都看,古往今來,為了皇位,父子相争,兄弟阋牆之舉數不勝數。其實看多了就會發現,父親實在是太容易放棄孩子了,但母親很難像父親那樣潇灑,因為十月懷胎的疼痛過于真實,血脈相連的心跳也是如此,她們為了孕育孩子付出太多,所以你我天生應當擁護母親,難道不是嗎?”

她說着,眼神從對妹妹的溫柔變得冷淡,但這冷淡不是對了了的。

“這世間之人,從出生起便被支配着,或是被孝支配,或是被忠支配,或是被母被父被君,或是被兄被夫被子,既然都是被支配,為何不能被聖上支配?”

大公主很少一次性與人說這樣多的話,明顯面露疲色,了了看着她,問:“聖上誅殺大皇子,真的是因為他有謀反之意麽?”

大公主沒想到妹妹會問這麽個問題,她只說了自己病痛的由來,卻沒有講之後發生的事。

那顆柔軟又善良的心,便是這樣一點點消磨殆盡的,甚至于大公主有時會想,自己真的像旁人口中說的那樣溫柔又心軟嗎?如果善良是她的天性,那為何如今又滿手鮮血,對眼淚乞求無動于衷?

小平安忽然吐血,今上不知緣由,先帝與大皇子也吓了一大跳,但即便當事人都已知曉真實原因,也沒有人會主動撕開這層窗戶紙,大家心照不宣地維持着表面的和平。

面對先帝旁敲側擊的詢問,平安無師自通的學會了欺騙,她發現自己有着極為出衆的說謊天賦,哪怕心裏難受得要命,也能像平時一樣沖父親露出信賴的笑容。

她告訴父親,母親對她很好,每回都會跟她分享湯水,先帝便覺着,興許正是因為平安年紀太小,身體不如成年人強壯,才會這麽快便對毒有了反應。本來按照他細水長流的計劃,少說得個一年半載才會見效,而且他也沒打算全程利用平安,那太容易露餡了。

結果其它手段還沒用上,平安便已毒發……眼見健健康康的女兒從此成了個藥罐子,先帝良心作痛,對她比以往寵愛更甚,再沒在她身上動過手腳。

可這樣的父愛,平安已經不想要了。

她依舊與父親同吃同住,與他一起玩耍,像從前一樣親密無間,但她更細心、更妥帖,更擅長隐藏自己的情緒。平安會細細觀察先帝的一舉一動,慢慢地便摸清楚了宮中誰是他的心腹,前朝又有多少他的忠臣,就連及笄後先帝為她選的驸馬,平安也全盤接收。

母親一開始并不贊同她的行為,可平安堅持這樣做,就連成親前一天,母親還又一次問了她是否真的要下嫁。

父親早就不記得小平安說不要驸馬的話了,但母親從來沒忘記過。

平安當然要嫁,不過她的自信并非來源于先帝的疼愛,而是母親的支持,只要母親還在,平安就有信心不會落得個滿盤皆輸的下場。

她要親自為父親鑄造一枚有分量的籌碼,将那些陰溝裏的老鼠盡數揪出來一網打盡,作為給母親的獻禮。

常年在父親的照顧下長大,平安知曉他私下并不像表現出來這樣的淡薄權力,先帝并非懶得臨朝,而是他根本争不過母親,又不願讓人知曉他與母親早已分崩離析。

只有極少的一部分人才知道這個秘密,這也就是反姚黨的前身。

如今反姚黨裏增添了一位新的中流砥柱,那就是永安公主的驸馬,驚才絕豔的狀元郎程松之,驸馬可真是為了陶氏江山忍辱負重卧薪嘗膽啊,如此精神,簡直稱得上可歌可泣。

平安想,幸好她早就不信父親了,否則一定會以為這些年他的疼愛出自真心,可他安插驸馬這麽個棋子,為的不就是拿捏她,從而再次利用她來對付母親?

誰是黃雀,尚未可知呢。

雖然已經過去了許久,但大公主還記得那個先帝駕崩的晚上,當她緩緩從屏風後走出,被先帝看見時,他那張傷心、憤怒又不敢置信的臉。

傷害別人得到的快樂,果然比傷害自己多得多。

能為母親登基之路貢獻出自己那份微不足道的力量,大公主對此十分自豪。在有限的生命裏,她希望還能做更多一點事情,她要做聖上手中權柄的基石,讓姚氏江山延綿千年,要青史永久流傳姚皇之威名。

“大皇兄會死,是因為他做錯了事,利用自己的妹妹向母親出手,是為不孝,謀害帝王,是為不忠,此等不孝不忠之人,難道不該死嗎?”

帝王下令将大皇兄斬首時,面上沒有一丁點傷心的表情,顯得那樣冷酷,哪怕那是她親生的孩子,是她第一次做母親撫養長大的幼苗。

帝王究竟是否如表現出來的這樣無情,大公主不知道,但她知道母親從沒有忘記過她的病,無論是先帝的死,還是大皇兄的死,都是她向女兒表達愛意的方式之一。

平安知道,所以平安誓死效忠。

同樣聽見了全部的小公主已經徹底呆住了,她從沒有聽說過這些,當然也不知道她心心念念從未見過的父親竟然與母親還有姐姐的矛盾如此之深。

對小公主來說,這些信息沖擊性太強,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逃避,但了了随即問了一個小公主無法不去聽的問題:“最後一個問題,我與先帝之間,可有血緣?”

大公主聞言,眉頭輕輕一挑:“這很重要嗎?”

了了:“不重要。”

父親是誰,根本不需要去考慮,但小公主是聖上親生,這一點毋庸置疑。

大公主捂嘴壓下喉間癢意,這裏灰塵太多,她不能待了。

于是她站起身,催促妹妹一起離去,了了這回沒拒絕。

兩人緩緩往上走,大公主看出了了不喜歡被人碰,因此自己扶着牆壁,速度是慢了點,但步伐很穩當。

“至于納蘭氏一族之事,并非今日才起,我也不是故意算計于你。”

了了點了下頭。

這個并不難想到,小公主什麽德性,她那厲害的母親跟姐姐心裏門兒清,要不是了了的表現讓帝王出乎意料,恐怕不會有這趟出宮之行,帝王純粹是想看看她有沒有那個本事發現公主府的異常。

即便不是她,程家毒害公主一事也會被揪出,随後拔出蘿蔔帶出泥,牽扯到納蘭稚,至于這裏頭的證據究竟是真是假,其實意義不大。

帝王說你有罪,你自然有罪,只不過納蘭珊名聲太大,不能随意處置,需要名正言順将他拿下罷了。

甚至于這件事到最後,納蘭珊說不定都能全身而退,畢竟是三朝老臣,又有無數門生,但納蘭氏這個龐大的家族必然分崩離析,納蘭一黨也會樹倒猢狲散,從而對反姚黨造成重擊。

也許不能夠将他們盡數除去,但大傷元氣是肯定的,反姚黨要保納蘭珊,勢必要在朝堂上退一步。

他們退一步,帝王便進一步,對朝堂的掌控也會更加穩當。

了了只是不爽自己被當成一顆無關緊要的小棋子,而且是心血來潮的那種。

“教你讀書的先生也很快會換了。”大公主安撫妹妹,告訴她一個好消息,“聖上早已為你挑好了代替納蘭珊的人選。”

了了:“姓郝的呢?”

“他呀……”大公主揚起嘴角,“也會再往上升一升了。”

小公主讨厭納蘭珊,對郝大人印象倒還不錯,主要是有對比,但郝大人明面上是帝王一派,私下卻與反姚黨聯系密切,反姚黨即将傷筋動骨,作為頂梁柱的納蘭珊以及被衆人看好的程松之都要遭殃,惟獨郝大人屁事沒有還往上升了官兒。

即便他解釋又有什麽用呢?他得到的好處是真的,帝王對他的寵信也是。

這才是真正的捧殺呢,叫這兩面派最後裏外不是人。

反姚黨中也并不全是對陶氏江山忠心耿耿之人,為了權勢攀附而來者不計其數,連納蘭珊對先帝的忠誠恐怕都比不過自己的貪欲——帝王登基後所施行的一系列法令,意圖已很明顯。

權力極大的慎刑司,其司主傅爻是女人,慎行衛中,男人只占十之一二。她允寡婦再嫁,又許立女戶,身邊更是培養了一批才華橫溢的女官……她想讓女子入朝,從而享有更高的話語權,同時也為未來的繼承人鋪好基石,她要讓姚氏江山千秋萬代,徹底取代陶氏。

甚至于帝王對陶氏皇親國戚的意見也非常大,姓陶的還有太多,往前了數哪個不是開國皇帝的後代?只怕她一死,陶氏便要卷土重來,而她今年已是五十有二,不算年輕了。

她有個身體不好的大女兒,還有個稚嫩不懂事的小女兒,她要保證自己死後,孩子們依舊能享無上榮光。

大公主開玩笑般對了了道:“其實聖上不必為我操太多心,說不定我還走在她前頭呢。”

飄在她身邊的小公主眼圈兒都紅了,今天所得知的一切對她沖擊太大,讓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很多事大公主都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講述,但小公主卻感覺阿姐并不像表現的這樣輕松,她突然很想抱抱阿姐,跟阿姐保證自己以後一定不再胡鬧,可伸出來的雙手卻從大公主身體中穿過,小公主僵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死掉了。

她帶着哭腔沖了了說:“你,你要當個好妖怪。”

不要欺負她的母親跟姐姐。

大公主今日做了不少事,又去了一趟皇宮,還跟妹妹說了好多話,此時力有不逮,禦醫很快進了來,給她把了脈,侍女們則侍奉她喝藥更衣,她很快便睡了過去。

等了了出了大公主的卧房,傅爻便如鬼魅般出現,兩位公主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如此大事,帝王向來會着傅爻陪同。

此時已是深夜,這趟出行帝王必定已經知曉,劉姑姑跟萬姑姑還在等,見了了歸來,二人一左一右迎上,難掩關切。

小公主全程老老實實跟在了了身後,不像之前那樣歡脫,等到了了在床上躺下,她才用打商量的委屈語氣說:“那個,你……你能把身體還給我嗎?”

雖然她希望這是個好妖怪,但果然還是想要自己活過來!

了了沒理她。

小公主怯怯的,她小聲說:“你要是冥頑不靈,聖上跟我皇姐很快就會發現你是冒牌貨的哦,現在你自己走是最好的,不然等她們對付你……你後悔都晚了。”

好聲好氣的說沒能得到任何回應,泥人都要被氣出三分火性,她是碰不到妖怪,也不能拿妖怪怎麽樣,但她說話,這個妖怪能聽到的!

于是接下來了了耳邊便開始如同有一百只蒼蠅同時嗡嗡叫,小公主絞盡腦汁翻出了自己會背的所有東西,從聖賢書到話本子再到順口溜,或念或背或唱,反正她現在是鬼了,說再多的話嗓子都不會痛。

簡直如同魔音灌耳,吵得要命。

了了全程冷漠以對,像聽不到那樣閉目養神,愣是不給任何反應,小公主說了半天,雖然嗓子不痛人也不累,可對方一點回應都沒有,難免讓她氣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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