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五)
原本冷冰冰又空曠的屋子很快變得充滿煙火氣。
條件有限, 王白菜再厲害也沒法做到随手變出肉來,這個世界對她限制太大,除卻記憶, 她和普通人沒有區別, 了了也是這樣。
哦, 也不能全這麽說。
她們終究還是有些特殊在身上的。
王白菜和小丫已經死去,留下來的這兩具身體只是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實際上并不需要進行新陳代謝,所填補進胃部的食物會轉化成支撐身體存在的能量,污濁則會通過毛孔向外消解。
所以老耿家的旱廁, 她們倆誰都不用去上, 也沒人會盯着她們有沒有每天上廁所。
王白菜每天早晨都會熬粥,也不知她是怎麽熬的,總之再普通貧乏的食材, 到了她手中都變得神奇起來,大米粥雜糧粥雞蛋粥變着花樣兒的換,耿老頭藏在屋裏的細糧全被她搬來了, 其它人就算是有意見也不敢說什麽。
大冬天的除了白菜土豆幾乎沒有別的蔬菜可以吃,王白菜便自己發豆芽, 為了保證自己跟了了每天至少都有一個雞蛋,她用豆芽跟村裏人換了不少。
沒辦法,誰讓她們倆都太瘦太幹巴, 能打得過這家人純粹是靠王白菜有技巧, 她可不想一直這麽瘦柴柴下去, 力氣小的連拎桶水都氣喘籲籲。
王白菜今年已經二十六, 想再長高的可能性不大,但了了還小, 吃好喝好的話,還是很有發展空間的。
她對了了很好,這讓了了難以理解。
非親非故的兩個人,即便皮囊存在生理上的血緣關系,但她們心知肚明彼此本質上是兩個陌生人。拿了錢的王白菜完全可以離開老耿家,了了相信她有單獨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的本事,可是她沒有。
別說什麽環境限制之類的話,王白菜能在意識到處境後果決做出決定,幹脆利落對耿老頭動手還分了家,就說明她不是會被環境困住的人。
她為人實在不錯,見誰都笑臉相迎,劉芬芳現在沒事兒就來找她串門兒,分家時也沒有獨吞存折,甚至在大房四房不給大丫二丫吃飯時,她還會去跟耿老大耿老四“談談心”。
截止到目前,了了甚至找不出她身上有什麽缺點。
今天劉芬芳也來找王白菜唠嗑了,她這人風風火火的,說話做事都挺沖,按說沒多少人受得了她這個性子,可不知為什麽,就覺得跟王白菜投緣。
不過今天劉芬芳的心情似乎不怎麽好,王白菜注意到了,便問:“芳姐,你是有什麽煩心事兒嗎,要是不介意,跟我說說?”
大隊長管耿老頭叫二叔,王白菜應該叫劉芬芳嫂子的,但她叫姐,關系就顯得親密許多,劉芬芳也愛聽她這麽叫,家裏大大小小的娃都叫她媽,她男人叫她媳婦,出門在外,村裏人都喊她建成家的,再不然就是按照親戚關系,很久沒人叫她名字了。
“我娘家妹妹昨兒從她男人家回來了。”
劉芬芳不是前進大隊的,她娘家在距前進大隊六裏地左右的紅旗大隊,她是家裏大姐,底下有一雙妹弟,妹妹嫁人好些年了,肚子一直沒動靜,在婆家擡不起頭。
王白菜問:“這不馬上要過年了?”
劉芬芳氣惱道:“可不是嘛,眼瞅着過年了把人送回娘家來,不就是想要錢嗎!”
劉芬芳的妹妹劉玉香嫁的是戶姓于的人家,剛結婚那兩年還挺好,結果時間長了劉玉香一直沒能懷孕,于家就不樂意了,對劉玉香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偏偏劉玉香性格軟,有苦藏在心裏不往外說,在婆家的日子可能也就比王白菜好一點。
劉芬芳上門去找,于家還罵她多管閑事,大隊長又管不到別的大隊,她娘家為了劉玉香日子能好過,沒少貼補于家,這回劉玉香給趕回來,就是于家想要錢,說是在縣城找門路給劉玉香男人謀了個工作,但人家要賣三百塊錢,這錢于家出不起,就想讓劉家出。
劉家就能出得起了?劉芬芳可還有個已經結婚的弟弟呢,這些年為了劉玉香老朝于家貼糧食貼錢的,弟媳婦沒少嘀咕,劉芬芳這邊,婆家也頗有微詞。
這年頭誰家不窮得叮當響,有好東西不先緊着自家去貼補別人,不是傻的麽!
了了坐在床上翻小人書,之前王白菜買了一堆回來,用針線重新訂了,部分缺頁,但不影響觀看,打發時間罷了。
她對這種家長裏短的事毫不關心,誰家男人好,誰婆家壞,也通通不關她的事。
王白菜卻聽得很認真,并問劉芬芳:“芳姐,玉香姐去醫院檢查過沒啊,醫生怎麽說?”
劉芬芳愣了下:“醫院?女人生不出娃,跟醫院有啥關系?”
王白菜輕聲道:“就算是不孕不育,也不是沒有治好的可能,人家大醫院的醫生懂得多,說不定看了醫生就能治好呢。再說了,沒孩子,也不一定就是女人的問題。”
随後她就見劉芬芳臉上一片茫然:“不是女人的問題,那……是誰的問題?”
劉芬芳是真的不懂。
也不怪她不懂。
她所見到過的女人,包括她自己在內,人生都是這樣過的,在家裏長大,到了歲數就相看,給家裏換一筆彩禮然後去男人家過日子。
家裏的爹跟兄弟有良心呢,彩禮會少要點,或者她出嫁時給她原樣帶回去,再給她備點嫁妝。沒良心呢,就跟王白菜這樣,一身破爛衣服,什麽都不準備,拿了錢就把人送來,跟賣女兒沒區別。
有了對象,就該生娃了,哪個女人不是這樣呢?所以當一個女人結婚好些年都沒娃的時候,那肯定是這個女人的問題,男人又不能生!
王白菜回答道:“兩個人一起過日子,如果不是女人不能生,那當然是男人了。”
“咋可能呢。”劉芬芳想都不想便擺手:“我就沒聽說過這回事!”
王白菜思索片刻,道:“這樣吧,芳姐,我前些天不是買了一堆燒火紙回來嗎?裏頭恰好有兩本醫書,你看要是有時間,讓我試試,給玉香姐把個脈?”
劉芬芳:……
她覺得這太不靠譜了,但又不好意思拒絕這個剛好上沒多久的朋友,便問道:“白菜啊,你還認字?”
衆所周知,農村重男輕女是普遍現象,可像王白菜娘家那麽重男輕女的,十裏八鄉都少見。現在沒人注重教育,王白菜的弟弟都沒念過書,王白菜更不可能念過了。
“嗯。”王白菜面不改色地回答:“以前振業還在的時候教過我。”
劉芬芳哦哦點頭,這個她是信的,耿振業念過小學,進了部隊後還學了文化,犧牲前聽說都是高中學歷了。
她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了,不過這事兒得保密,所以不能大白天來,就跟王白菜約了晚上。
劉芬芳心事重重地走了,了了從小人書裏擡頭看王白菜。
“看我做什麽?”
了了把視線收回去。
王白菜咬斷手裏的線頭,劉芬芳這人着實熱心,見王白菜給了了做的小棉襖保暖結實還好看,就幫她拉了幾個單,村裏總有人不會做衣服,當然王白菜不收錢,給點雞蛋或者糧食就行。
“又覺得我多管閑事?”
了了不吭聲。
她很少開口說話,王白菜也早習慣了她的性格,并不會強行要她回應,兩人向來有商有量,但王白菜這人看着脾氣溫和,實際上很有原則,她認為對的事情,就沒有人能阻止。
了了:“幫她有用嗎?”
王白菜:“你怎麽知道就沒有用呢?”
了了:“你治好了她,她有了孩子,是女孩,就會拼命繼續生男孩,這個女孩的命運,會比之前的你好嗎?如果她如願生了男孩……想必不用我多說吧。”
男孩會長大,在他成長的過程中,他的母親他的姐妹都會成為他的墊腳石,他成年後結婚生子,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也又将重複同樣的命運,有什麽一定要繁衍的必要嗎?
“你說得對。”
出乎意料的是,王白菜沒有反駁了了,她平靜地凝望着她,那是只有經歷過無數時間沉澱下來後才會有的睿智與淡泊:“家庭其實是一個僞概念。”
“男人大多會作為家庭的中心,他們只需要原地不動,便能吸引來其它成員。但女人卻要離開一個家庭,才能建立新的家庭,以至于在新家庭成立前的時間裏,總處于飄忽不定的狀态。”
“母女,姐妹,朋友,會各自分開,切割利益,不再親密。所以有句話才叫,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
了了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像是在問:既然你都明白,為什麽還要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
王白菜看懂了她的意思,回答道:“我不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
她并不是要劉玉香的丈夫後悔,也不是想劉玉香一舉得男從此在婆家揚眉吐氣,事實就是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已經成年,并且深陷親密關系中的人是無法清醒的,但這并不意味着王白菜可以漠視這一切發生。
她是自苦難中誕生的慈悲,也曾生而為人,因此無法不去垂憐人間。
此時,她們雙方都處于互不了解的階段,語言并不能證明什麽。
“更何況,也不是什麽人我都會幫的。”
王白菜只提供一個脫離泥淖的機會,是否有決心掙脫,是否能夠抓住,要看對方的選擇。
當天晚上,劉芬芳帶着劉玉香來了。
她是個看起來很愁苦的女人,一張面龐如同浸過水的紙,透着悲切與脆弱,好像全身上下只剩這一張臉皮挂得住,尊嚴自我完全消失。
她低着頭,也不說話,全憑劉芬芳開口。
劉芬芳嘆氣,說:“她以前在家也不這樣的,話是不多,但好歹會笑。怨不得人家都說,女人一輩子最輕松的時候,就是沒嫁人這幾年呢。”
家裏人給女兒挑婆家時,已經是再三打聽,可嫁過去後日子究竟過得怎樣,還是不能保證。好像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該去迎接她們的苦難了。
王白菜請劉玉香坐下,用溫熱的毛巾給她擦了擦手腕,聞言問道:“既然如此,不嫁人不就行了。”
劉芬芳:“哪兒能不嫁呢,不嫁,人家要說你是不是有什麽毛病的,家裏人也跟着擡不起頭。”
像劉芬芳娘家那樣已經算是好的了,王白菜的娘家才叫不做人呢,她到了老耿家雖然還一樣幹活一樣受人欺負,但至少不挨打了。
要求就是這樣低,這種日子王白菜就已經非常心滿意足,她想象不出更好的生活是什麽樣,也不敢去想。
因着妹妹的事,劉芬芳少見的惆悵起來:“娘家不是家,婆家也不是家,女人這輩子就沒有家。”
跟村裏那群男人比,大隊長都算好的了,即便如此,劉芬芳仍舊有許多煩心事。跟婆婆的跟妯娌的,明明大家都是女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成了仇敵。
王白菜給劉玉香倒了杯熱水,裏面灑了點白糖,喝着甜滋滋的,劉玉香上次喝糖水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了,小口小口啜,半天舍不得喝完。
“芳姐,你說的這娘家跟婆家,也不是娘跟婆婆當家做主呀。”
像劉芬芳,別看平時她很強勢,能管得住大隊長,她說啥大隊長也都聽,可真要碰上什麽大事,拿主意的可不是她。
“娘”跟“婆婆”也是,她們重男輕女,磋磨兒媳,像先鋒一樣沖在最前面,于是“爹”跟“公公”就隐了身去,他們甚至偶爾會講兩句良心話,因為惡事全不是他們做的。
劉芬芳愣住了,說話間,王白菜已經把上了劉玉香的脈,劉玉香緊張地捏着杯子,仿佛在等待審判降臨,劉芬芳連忙問:“白菜,咋樣?”
“氣血虧損,營養不良,平時月經應該不準吧,即便來了也會痛經,對嗎?”
劉玉香驚了,前面的氣血營養什麽的她不知道,但月經這個王白菜的确是說對了,她臉漲得通紅,哪怕一屋子全是女人,又是晚上,劉玉香也不好意思把月經兩個字挂在嘴邊,聲如蚊蚋地回:“……嗯,我,我那個不準,還疼得厲害。”
劉芬芳一開始還不信王白菜看兩頁破書就能給人看病了,這下見她說得有板有眼,連忙追問:“那玉香能生嗎?”
王白菜點頭:“她身體機能正常,沒有問題。”
劉玉香一聽,眼淚頓時下來,在婆家擡不起頭這麽些年,沒人知道她是咋過的,連下地幹活都有人指着她說她不能生,她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結果她能生,她能生的!
“你一直沒有孩子,如果不是緣分沒到,那就是你丈夫的身體原因。”王白菜說,“我的建議是去正規醫院做個檢查。”
劉玉香臉上的狂喜漸漸淡去,沒人比她更清楚于家人什麽德性,這些年她始終被自己不能生這件事折磨着,婆家的鄙夷,鄰裏的說道,連回了娘家,她親媽親爹都勸她,你都不能生了,你男人還要你,日子怎麽過不是過呢。
沒有人希望她回來。
娘是,爹是,弟弟弟媳更是,家不是她的家啊,她結婚是從娘家嫁出去,弟弟結婚是從外面迎進人,等弟弟家有了娃,原本屬于她的那間屋子早就沒她的位置了。
可婆家也不是家,人家不要她,都能直接把她攆出來。為了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為了能有個“家”,劉玉香必須得忍,忍着忍着也就習慣了。
哪怕劉芬芳這樣平時風風火火的女人,這會兒知道妹妹身體是正常的,第一時間也不是想着勸劉玉香離婚,而是抓起劉玉香的手說:“走!去叫上你姐夫還有你幾個侄,去于家找他們算賬去,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欺負你!”
劉玉香被動站起,不知道為什麽,比起要給自己撐腰的姐姐,她竟然将目光落在了今天才是初見的王白菜身上。
王白菜抓住劉玉香的另一只手,問劉芬芳:“算完賬然後呢?”
劉芬芳理所當然道:“他們家理虧,當然得給玉香賠禮道歉,以後再也不能磋磨她!我非得鬧得十裏八鄉都知道到底是誰沒用不可!”
說完對劉玉香道:“玉香,咱不跟他過了!姓于的是個沒種的,等你跟他離了,姐給你找個更好的,到時生個大胖兒子氣死他們家!”
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劉玉香真真切切生個娃出來能打臉,但劉玉香聽到劉芬芳這樣說,面上并沒有多少喜悅。
劉芬芳臉一沉:“你別說你還想跟他過。”
劉玉香茫然地看着她:“我,我就一定得找嗎?我不能自己過嗎?”
“你自己過?”劉芬芳不敢置信,“你自己咋過?你現在年紀還輕,等你老了呢?娘家你也不能一直住啊,趁着還年輕再找一個不好嗎?”
但劉玉香是真的怕了,她在于家的這些年裏時常在想人為什麽要長大,要是一直不長大,就能一直留在家裏。
她迷惘地将視線從劉芬芳臉上轉到了王白菜臉上,王白菜沒有對劉芬芳的說辭表達什麽看法,而是道:“芳姐,婚肯定是要離的,但怎麽離,還得從長商議。”
之前劉芬芳跟王白菜說過劉玉香的具體情況,于家就是普普通通的鄉下人家,能有什麽關系,走門道找工作?這年頭可不缺工人。
既然都在縣裏頭有門路了,怎麽不送劉玉香去醫院做個檢查?劉玉香男人又沒兄弟,這麽些年沒孩子早該急了吧。
劉芬芳聽完王白菜有條不紊的分析,懵懵地問:“你說這些是啥意思?”
王白菜用手指扣了扣桌子,示意她們倆都坐下:“我猜于家恐怕早就知道于寶根不能生。”
劉芬芳氣得七竅生煙,劉玉香反倒冷靜得可怕:“白菜妹子,你幫我出出主意,我該咋個辦。”
王白菜問:“你是想以後繼續跟于家過呢,還是另有打算?”
面對未知的以後,劉玉香是害怕的,但她在與王白菜對視後,似乎從那雙漆黑溫柔的眼眸中得到了一些力量,促使她說了心裏話:“……我不想在他們家過了。”
王白菜又問劉芬芳:“芳姐,剛才你說家裏人能幫忙的話,還算不算數?”
劉芬芳:“當然算數!”
王白菜莞爾:“那明天就這樣……”
劉芬芳劉玉香姐妹一邊聽她說話,一邊表情多變,時而不解時而恍然大悟,最後再看王白菜的表情都不一樣了,劉芬芳更是難掩複雜地說:“妹子啊,你說你這麽有主意,以前咋讓自己過得那麽苦呢。”
這口不屬于自己的鍋,王白菜不得不接,她說:“可能是尋死過一回,很多事情都看開了。”
“也是。”劉芬芳點頭。“這人從鬼門關一腳踏回來,可不得大徹大悟麽。”
她們三人的話,了了聽了個一清二楚,雖然沒有了冰雪之力,變得與普通人無異,但她還是能夠看出來,劉玉香身上殘存的那一點點本性。
像幹枯的花,如果放任不管就會灰飛煙滅,但因為有人拉她一把,所以這朵花又重新煥發出了生機。
拉這樣的人确實是有可能令其重生,可随之而來的麻煩也不會少,而且并不能保證劉玉香以後一定就不會重蹈覆轍,再找個好男人組建新家庭,反正了了絕對不會像王白菜這麽做。
她不喜歡,也不能理解王白菜這樣的行為。只不過跟自己沒關系,多餘的話了了也不願意講。
送走了劉芬芳姐妹,王白菜轉身回屋,視線跟了了一對上,不用說她都知道了了是什麽意思。
“是不是覺得劉玉香是個麻煩?”
了了:不然呢。
王白菜臉上的笑容忽然就加深了許多,她走到床邊,彎下腰來,讓視線能與了了齊平,一雙黑眸顯得生動又柔和:“這才哪到哪兒呢。”
“和你給我找的麻煩,可不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