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師
白太師被侍衛領至書房外,駐足後,低頭整理須發着裝,确認儀表周到,方恭謹地邁入其中。
進去後,他目不斜視,向着主座作揖:“見過大公子。”
雲停将桌上文書推到一邊,道:“我今日情緒不佳,你最好少說廢話。”
這話相當不客氣,不招呼坐下,更不給上茶,但白太師态度未見半點改變,直起身子,必恭必敬道:“那老朽便直言了。錢寧等人确有罪過,但按本朝律例,罪不至死……”
“我說他們該死。”雲停直視着白太師,眸光銳利,不容質疑,“還是你也要與我講律例法規?”
這樣簡單的一個問句,白太師愣是沒能接住。
屋中沉寂稍許,白太師退讓道:“那也該由大理寺與刑部處決,怎能私下殺害朝廷命官?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朝會上已吵了數日,您也知道的,陛下他……”
“白庭之,你想要的若是個聽話的傀儡,當初就不該來找我。”
白太師又一次啞然。
的确是這個道理,當初他親自遠赴西南,是請人來做皇帝,而非受制于人的太子。
白庭之入朝堂時,在位的還是容孝皇帝。
容孝皇帝膝下四子,兩個皇子意外身亡,均未留下子嗣,一個奪權失敗,與妻兒一起關押在天牢中,剩下個太子順利登基。
太子在位不足三年,暴斃而亡,繼位的是側妃生的兒子。
五歲登基,半年後夭折于天花。
國不可一日無君,于是天牢裏的那一家子被接了出來。
父子三人加一起,在位攏共十七個月,一個吞服丹藥而死,一個圍獵墜馬沒了命,還有一個前幾年過得太苦,恢複榮華富貴後,大魚大肉活生生把自己撐死。
不到五年,容孝皇帝一脈死絕。
滿朝文武全都懵了。
群臣商讨罷,白太師親赴西南,想把容孝皇帝的侄子,也就是如今的西南王請回來登基稱帝。
這位王爺胸無大志,偏偏最受老皇帝寵愛,年輕時尋死覓活,非要娶敗落将門破相的女兒做王妃,為此不惜放棄皇位。
歷經坎坷,如願後遠赴西南封地,發誓永不回京。
皇室只剩這一支血脈,誓言什麽的,就沒那麽重要了。
白太師等人剛入西南,就被擒獲,也因此得知了封地掌事的人早已不是西南王,而是世子雲停。
這位世子是在王妃的生母百裏老夫人膝下撫養長大的,據說十五六歲就将百裏家的兵法使得得心應手,領兵抗敵,将西南邊境的蠻夷打得戰戰兢兢,十七歲,就從西南王手中接管了封地全部政務。
西南一帶及其接壤的鄰邦,無人不知西南王世子的威名。
可一旦出了封地範圍,就恍若進入另一片天地,消息封死,以至于這麽多年,朝中竟無人知曉西南邊境的風光。
白太師本意是請西南王本人去京城的,得知此事,忙不疊地亮明身份,恭敬地去拜訪了百裏老夫人。
最終,在百裏老夫人的勸說下,雲停随白太師回京。
雲停在位四個月,抛下皇位不見了蹤影,如今在位的,是被迫登基的西南王二公子,雲岸。
而提到雲停棄皇位離去的原因,白太師就覺得無顏見人。
大周朝國境之內,海晏河清,百姓安康。
可國庫是空的。
雲停登基時,國庫連百萬将士的軍饷都快撐不住了,又是近秋冬的季節,糧草辎重的需求只增不減,更不必提武器軍監的花費。
兵強馬壯又能如何,一旦斷了補給,百萬雄師也要活活凍死、餓死。
這時候大周朝引以為傲的雄壯兵力,就好比一座被蛀空根基的高樓,看着震撼人心,實則很容易扳倒。
鄰邦蠢蠢欲動,多半是嗅到了風聲。
趁此時機聯合發難,大周很難扛過去。
不是雲停做的孽,罵名卻要他來背負,他咽不下這口氣。
雲停是不做亡國之君的,當機立斷挪動西南封地的財力穩住将士,将這事遮掩過去,再差人調查國庫銀錢去向、命令白太師等人着手開源節流的法子。
然而靠處置貪官污吏與商戶進行挽救,屬于杯水車薪,且稍有不慎就會激起矛盾、引起流言。
西南封地的財力也只能暫緩窘境。
雲停需要一個更穩妥的、短時間內填充國庫的法子。
他盯上了先祖的藏寶洞。
雲氏皇朝最鼎盛時期有個喜愛收集金銀珠寶的瞿陽王,極愛金玉,恨不得睡在金礦中,據說他有一個私人藏寶洞,富可敵國。
雲停打着瞿陽王藏寶洞的主意,尋到了藏寶圖,并為此暫離皇宮。
白太師是屈指可數的知情人之一。
莊廉開口:“太師,我家公子向來如此,你此時後悔,怕是晚了。”
白太師習慣了幹涉帝王的決策,但雲停與前面那些皇室子孫不同,自他踏出西南封地的第一步起,這天下就是他的一言堂。
白太師這舊習早該改掉了。
聽出他言下之意,白太師身軀一震,态度愈發謹慎,垂首道:“不敢。”
錢寧,任職戶部尚書,掌全國賦稅、糧草、土地等財政事宜,也就是給皇帝看錢袋子的,看了這麽多年,把國庫看空了。
白太師等人發現時已無力回天,拟了措施試圖挽救,無奈皇帝換得頻繁,且沒一個可靠的,硬是拖到雲停出現。
顧慮着虎視眈眈的敵邦,國庫空虛的事情不能傳開,因此,戶部官員無法短時間內連根拔起。
雲停從不受氣,不能以罪名公開處置,那便私下動手,間斷将十幾個官員抓捕起私刑逼供,其中的錢寧及幾個高官,更是直接處死。
京中所說的謀害朝廷命官的歹徒,便是雲停了。
被提點了一句的白太師再不敢多言,慚愧道:“那便聽公子的,朝堂那邊,自有老朽。”
“不急,容我慢慢清算。”雲停要處置的不止這幾個。
短中取長,他對白太師還算滿意,目光一側,看向聽得呆愣的唐娴。
雲停屈起食指,在桌面上“咚咚”敲了兩聲。
唐娴回神,正好看見他眉尾挑動,眼中流光一轉,似在問她對自己的律法是否滿意。
白太師踏入書房後,唐娴極度緊張,心中做了數種打算,甚至想到被認出後,就謊稱自己是被雲停抓離皇陵的。
驚惶中,聽懂了他二人的對話。
私殺朝廷命官,白太師不僅不将人抓捕,還要為他遮掩。
難怪他能在官兵眼皮子底下劫走自己。
這人究竟是什麽來路?
唐娴心驚膽戰,不敢與雲停對視,更怕引得白太師的注意,垂下臉默不作聲。
而白太師掂量清自己的位置,收拾好情緒,繼續說正事:“羅昌國二皇子将于九月前來觐見,北面戎狄也遣了書信,屆時将會有使臣同來。眼下才三月時節,就怕越往後,來使越多,全都聚在一起……”
白太師說的是大周的幾個鄰邦。
大周往上幾代,出過好幾個明君,均是殺伐果斷之人,鄰邦犯我一尺,我必還之一丈,加上土地肥沃,國富兵強,根本不懼與外邦開戰。
容孝皇帝掌權期間,糊裏糊塗的,好在沒犯什麽遺臭萬年的大錯。
而近幾年,皇室凋零,難免惹人猜忌。
唐娴少時聽父親談及過朝事,明白所謂的外邦朝見,究竟是真心臣服,還是隐晦的冒犯和試探,全取決于國力的衰盛。
唯有帝王風采與國都盛世鎮壓住對方,方可不動一兵一卒将這事化解。
她側耳細聽,聽白太師道:“觐見只是幌子,真實目的是試探國力的深淺,倘被看出異樣,他們必将聯手出擊……若那時叛軍發動,內外夾擊,皇室江山危矣……”
“若那時叛軍發動,內外夾擊,皇室江山危矣……”
——這話似曾在哪兒聽過。
唐娴回想了下,記起是在祖父口中聽過的,頓時心突突直跳。
她祖父可是有造反的心思的。
勉強定神,唐娴悄悄擡眸向那兩人看去,只見雲停輕蔑嗤笑一聲,陰鸷道:“放心,雲岸的龍椅坐不到那日。”
聲音中帶着毫不遮掩的呼嘯殺意。
唐娴不知雲岸是誰,但在皇姓與龍椅的雙重提示下,想也知道是當今皇帝……
他要殺皇帝!
唐娴心中驟然一緊,氣息錯亂。
這人是反賊,要在外邦使臣前來朝拜之前,颠覆皇權!
白太師與反賊沆瀣一氣,和她祖父一樣,是個大奸臣!
驚吓之中,唐娴倉皇後退,後背抵在了置物架上,撞得上面擺件搖晃發出聲響。
動靜太大,白太師轉目看來,此時才意識到書房中多了個年輕姑娘。
看清唐娴的容貌,他“咦”了一聲,眉頭擰起,視線化作實物般,重重壓在唐娴身上。
唐娴大氣不敢出。
而雲停看着她驚慌失措的模樣,心情終于轉晴,好整以暇地等着白太師将人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