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掠(追妻)
她這是要徹底同他劃清界限, 連他端的姜湯都不肯喝。
隔着一道竹簾,從前親密無間的兩人,如今卻比陌生人還不如。
對自己的糾纏, 或許她早已厭倦,只是礙于他如今的身份, 不敢明說。
從相遇起, 她整顆心便都在嚴钰身上, 在确認了自身安全之外,最擔憂的,是他會不會因為兩人從前的關系牽連嚴钰。
她知道他作為皇帝的狠辣無情, 所以她順着自己的意願同意他單獨給她診脈看嗓子,孤身一人前往陀雲觀見他, 最終目的,都只不過是為嚴钰尋一個活命的機會。
保命符一旦拿到手, 他于她而言, 便再沒有任何價值, 她也不必再委屈自己同他虛以為蛇。
他怎麽忘了,她就是這樣一個聰明果斷的人,當初她肯在宮裏忍受他失憶時的冷酷,不過是心裏有他而已,如今那個位置有了旁人,她對他自然棄若敝履。
幾個時辰前,她對自己的那番無愛無恨的言論, 也不過是麻痹他,給彼此留着顏面, 不想同他翻臉,想讓他快些離開罷了。
畢竟五年前, 是他對不起她,如此一來,他心中有愧,她的嚴钰便安全了。
他忽然很想知道,方才她同自己說的那些話,究竟有幾分真心,還是說,全部都是為了嚴钰。
雨水‘嘩啦啦’還在下,江南的雨天比上京的更潮更濕,持續的時間更長,像是永不停歇似的。
蕭既笙起身,不發一語,轉身踏入雨水之中。
嚴钰想到他會生氣,但沒料到他氣到直接走人,連忙追上來。
“關大哥,姐姐她當真只是——”
蕭既笙一把擒住他的衣領,滿口‘姐姐’,聽得他好生厭煩。
“回去,好好陪着她,無事不要再出來。”
否則,他可不能保證自己能不能遵守同紅魚的約定,提前一刀宰了他。
他的突然變臉叫嚴钰愣在原地,直到蕭既笙走遠了,還呆呆站在那裏。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關大哥和他的夫人之間有着什麽他不知道的秘密。
雨下得更大、更急了,頭頂一個閃電飄過,嚴钰想到還在家裏的紅魚,連忙擒着傘,轉身回去。
那廂蕭既笙從嚴钰家裏出來,早有一輛馬車在不遠處等着他,馬車周圍靜立着幾個帶鬥笠的男人,螳螂腿、馬蜂腰,目不斜視立在那裏,如幾株不會說話的松柏。
見着來人,在雨中赫然下跪:“主子。”
飛瓊早被宋淳一牽了出來,站在馬車旁等蕭既笙,宋淳一撐着傘過去,扶着蕭既笙上了馬車,給他換上新衣裳和長靴,拿幹手巾擦他長發。
馬車裏喂着小火爐,在這雨天增加一絲溫暖,可蕭既笙卻還是覺得冷。
宋淳一拿冬日裏才穿的狐裘氅衣披在他身上,才披上去,蕭既笙便手扶車廂,吐出一口黑血來,将原本的白狐裘染得黑紅,像極了記憶中秀山的杜鵑花。
宋淳一心頭一跳,連忙拿帕子去擦蕭既笙唇瓣。
“主子……這是不要命了麽。”
他明知道自己的身體受不住這樣大的風雨,還不聽勸地追出去,如今瞧他的神情,也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麽。
蕭既笙阖上眼。
命?他的命早在十一年前被先皇使人帶回上京的時候就該沒了,叫他改頭換面活成另外一個人,去過一個他不想要的人生,若只是如此便罷了,可他還傷害了魚姑娘,害得他落到如今這番境地。
這樣的命,不要也罷。
“淳一。”他喃喃開口:“若當初我真死了,她如今還會不會念着我。”
還會不會在嫁給嚴钰之後,偶爾回想起他,然後痛哭一場,而不是像今天這樣為了嚴钰同他虛以為蛇,算計他。
這個問題,宋淳一回答不了,他只能告訴蕭既笙。
“主子,這世上沒有如果。”
就像無數個夜裏他都在想,若是當初他沒聽從父親的話自宮進宮,而是在宮外同尹素容成了親,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可即便再痛苦悔恨,也回不去當初,他們這些人,只能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回不了頭,等哪一天一頭倒下,什麽都不知道了,也就解脫了。
“是啊,沒有如果。”蕭既笙睜開眼,愣愣地瞧那火爐子上‘咕嚕嚕’冒響的藥罐子,眸色沉沉。
宋淳一将罐子中的藥倒出來,伺候蕭既笙喝了,“主子的身體不能再拖,需盡快啓程回京,還有用來隐眼睛的藥,也不能再吃了,主子受不住。”
那藥本就副作用極大,離京前小巫醫再三囑托,每月最多三副,多了對身體有害。
原本一路上,蕭既笙幾乎隐在室內,用這藥的地方并不多,可自從見着關娘子,幾乎每日都要用一副藥,長此以往,身體怎麽受得住,再加上主子的身體本來就……
宋淳一将茶壺坐在小火爐上,眉頭緊蹙。
蕭既笙沒吭聲。
宋淳一知道他是舍不下關娘子,可人家明顯已經把同他的往事翻篇了,再不甘心又能如何?除非他真能狠下心來,不顧關娘子意願将她帶回上京去,可如此做,除了能叫她更厭惡主子,還能怎樣?
“陳家那邊如何?”蕭既笙忽然問。
宋淳一:“回主子的話,許是收到了風聲,收斂了許多,恕奴婢直言,嚴大人不是他們的對手。”
“朕知道。”蕭既笙困意湧來,聲音漸漸低下去。
知道?既然如此,還不派任何幫手給他,又是什麽道理,陛下究竟是怎麽打算的
宋淳一收回視線,輕輕在車廂上輕扣兩下,很快,馬車開始輕輕晃動,宋淳一擡手微微掀開車簾,瞧見一片煙雨朦胧之中嚴家的那盞燈火,很快放下車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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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同蕭既笙攤牌回家,已經過去六七日,這六七日來,紅魚沒再見過他,也沒再聽聞過他的消息。
嚴钰曾私下去陀雲觀找過他,殼卻被裏頭的小道士告知,他們一行人早在五天前便不在那裏住了,害得嚴钰唠叨了好幾天。
“都是我招待不周,才叫關大哥生了氣,不辭而別。”
紅魚拉他教自己學琴,轉移他的注意力,他也是心不在焉,看着她突然之間來一句:“姐姐,你和關大哥從前是不是認識?”
‘啪嗒’一聲,琴弦斷了。
嚴钰忙上前查看她的手,“姐姐,沒事吧。”
紅魚搖頭,垂頭看那琴,它還是他和嚴钰新婚前幾日,蕭既笙送給他們的賀禮,只不過那時他們還并未重逢,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
嚴钰要拿新琴弦來換,被紅魚阻止,轉頭重新将它放入琴弦內,起先想搬到東邊放雜物的屋子裏去,後來還是改了主意,叫張五橋把它搬到廚房竈下當柴火。
張五橋抱着那琴再三确認,看到紅魚再次點頭,方才滿臉驚訝地去了。
“姐姐?”嚴钰也大為不解,不明白好好的琴,她怎麽就當柴火燒了。
紅魚拿來他那架舊琴擱在琴桌上,手指輕輕撥動琴弦,清澈的琴音立即在屋內響起。
“姐姐,你好像有些讨厭關大哥。”嚴钰輕聲道:“難不成你們從前當真認識?”
他好像記得他頭一回領關大哥回家時,他對紅魚說的是‘好久不見’,從前不覺得什麽,如今細細想來,才覺得有些不對勁。
紅魚将嚴钰送給她的那朵淺黃絹花戴在頭上,摸着他的臉,對他微微扯動唇角,擡手比劃。
“不重要。”
人已經走了,他也履行諾言給她寫下了密函,保證不動嚴钰,兩人那些從前早已成為過去,現下她和嚴钰未來的日子才是要緊,別的,都不重要。
也不知嚴钰看沒看懂她的意思,他只是靜靜望着她,忽然對她展顏一笑,将腦袋埋在紅魚脖頸裏,‘嗯’了一聲。
日子如常過下去,忽然一日,家裏呼啦啦來了七八個高頭大馬的男人,站在院子裏,躬身對紅魚行禮,喊她夫人。
她扭頭看向嚴钰,嚴钰給他介紹:
“家裏只一個廚子,我到底不放心,要是有歹人作祟,我在外頭,也不能照拂你一二,這是我找來的幾個家丁,往後便由他們看守門戶,負責姐姐安全,姐姐放心,他們只在前頭,不會到後院裏來。”
他介紹的高興,紅魚卻下意識朝那幾個人看去。
螳螂腿、馬蜂腰,垂着眼睛,神情肅然,站成一排,好似一座氣勢巍峨的高山,挺拔高大,氣勢迫人。
這些人,怎麽瞧怎麽不像是做家丁的料子,倒像是從軍營裏出來的排頭兵。
紅魚朝嚴钰比劃,嚴钰對他們道:“夫人詢問你們來歷,你們把前幾日對我說的重新對夫人說一遍就是了。”
“是。”其中一個對紅魚行禮,“夫人,我們幾個都是南邊的,十幾歲參過軍,随軍常年駐紮在江南沿海一帶,因水寇消除,朝廷放我們歸家,這才來大人夫人家裏讨活計。”
紅魚又比劃了下,“怎麽有北方口音?”
那人即刻道:“家裏母親是上京人氏。”
紅魚抿了唇。
嚴钰既然敢将他們領家裏來,就說明早調查過他們的底細并且查證過。
那便沒什麽好問的了,只囑咐了些他們用心辦事,他們夫婦二人必不會虧待他們的話,便叫他們到前頭去。
夜裏,那股被窺探的感覺又來了,紅魚睜開眼睛,打開窗戶往外瞧,發現夜涼如水,只有幾只初秋還活着的蟬在院中那顆槐樹上鳴叫。
嚴钰給她披上衣裳,朦胧着一雙眼從背後抱她,“姐姐,怎麽了?”
紅魚瞧他眼下帶有烏青,明顯是在衙門裏累着了,不想叫他憂心,便也沒說什麽,只任憑他帶自己回屋去,抱着她重新去會周公。
到了重陽那一日,紅魚早早起來,打扮停當,在自己和嚴钰頭上各插一朵茱萸,跟着苗姐姐一家去大慈寺登高望遠,賞菊花。
一路上,幾人坐在馬車裏,望着路邊的紅葉,直感嘆秋高氣爽,往後在外頭要多添些衣服,免得着了風寒。
苗姐姐往紅魚嘴裏塞了個煮熟的荸荠,“前些時日在忙什麽,我忙着,也沒去看你。”
紅魚忙着欣賞風景沒吭聲,那邊秦岩已經率先開了口,“還能忙什麽,忙着跟姨丈過日子呗。”
苗春柳擰了他耳朵,“小孩子家家的,嘴上沒個把門的,滿嘴的胡謅。”
秦岩委屈,“我說的是實話嘛,前兒我到姨媽家去,她正同姨丈在屋裏不知道做什麽哩,還是姨丈的一個朋友出來,我才知道的。”
“朋友?”苗春柳咬了一口荸荠,将那黑黑的皮兒吐在絹子上,“你又渾說,我怎麽不知道你姨丈有什麽朋友?”
見苗春柳不信,秦岩急了,“怎麽沒有,那人生得個好面皮,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人生得高高大大,氣勢可不得了,瞧我一眼,可吓人哩,還是我說明了身份,他才變得和氣。”
紅魚微微蹙眉,她不記得這些日子有什麽人到她家去做客,莫不是嚴钰在前頭見了什麽人她不知道?
正待要問秦岩那人容貌,便聽他高聲喊了一句:“大慈寺到啦!”,然後一溜煙沒了人影。
紅魚嘆口氣,想着待會兒問嚴钰也是一樣。
先不急着賞菊,紅魚先到寺裏拜佛,雖則她從前跟着師父學道,但在她看來,都是神仙,釋迦如來和三清祖師也沒什麽分別,都是給人拜的。
紅魚拉着嚴钰去拜佛祖。
兩人叩頭起身,嚴钰卻發覺紅魚不知什麽時候就流了淚。
“姐姐,你怎麽了?”
紅魚擺擺手,交代他讓寺裏的師父們給自己父母點兩盞長明燈。
嚴钰甚少聽她提及自己父母的事,看她哭得這樣悲涼,知道她對二老必定感情頗深,他們這樣早早撇下她去了,難怪他認識她時,她那樣孤苦。
于是拉着手到一旁安慰她:“姐姐別哭,我是遺腹子,父親在我還在母親肚子裏時便沒了,那時候世道亂,當兵的說不準哪一天便沒了,因為這個,母親不許我學父親,說他滿身血氣,所以早早被黑白無常給勾走了,非要我刻苦讀書,走讀書人的路子。”
原來還有這一遭,紅魚抹了抹眼淚,又替他擦了擦眼下。
嚴钰握着她的手,“咱們給他們點長明燈,求佛祖保佑他們來生拖生個好人家,再不必受苦,也就是盡孝了。”
紅魚點點頭。
嚴钰在這裏捐香油錢,囑托師父們點長明燈的事宜,叫來那幾個家丁:“你們陪着夫人去找姐姐姐夫他們,我待會兒便過去。”
又朝紅魚道:“姐姐且先過去,我這裏要廢些時辰。”
紅魚只好點頭,正要擡腳,忽想起一事來,拉住嚴钰比劃。
嚴钰看過後面露疑惑,“我近日不曾在家裏會過什麽客,會不會是秦岩記錯了?”
紅魚愣了下,随即想了想,覺得多半是嚴钰說的如此,秦岩剛在在馬車上睡了一路,醒來迷糊說錯也是有的。
于是對嚴钰笑了笑,轉身朝南邊花園去。
那幾個家丁對嚴钰行了禮,擡腳跟上。
半個時辰後,苗春柳領着秦升父子過大殿這邊來,瞧見嚴钰便問:“紅魚呢,怎麽沒跟你一起。”
嚴钰說她早早過去尋他們三人去了。
苗春柳一怔,扇風的團扇登時停在空中,“她何時來尋我們了,并沒瞧見人。”
“咚——咚——”
随着遠處傳來兩聲悠長的鐘鳴,苗春柳手中的團扇‘啪嗒’一聲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