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醒來的時候正值破曉,有振翼攪動雲氣的秋雁發出陣陣嘹唳。他在這于靜谧間翕動的異響裏下意識地想起身,直到被驀然襲上的劇痛重新禁锢于榻上,用盡全力也只能發出細微的聲響。
那聲響也足夠了,他在漫漫無涯的痛楚間半昏半醒地隐約看見熹微的晨光一點點填滿了房間,同時漸次顯現的是影影綽綽的人。
記憶如潮水湧流而入,他心下漸漸了然,忽然就又悲傷又不甘地掙紮着徹底清醒過來,很艱辛地側身澀聲道:“給我紙筆。”
自然沒人給他,反是有年約半百的大夫提了藥箱匆匆趕來替他診脈。玉竹看見他的神色,亦無憂懼亦無焦灼,只自顧自搖頭,低低道:“你不必說了……我自己都知道,我知道的。”他下一刻又看向陳韶,看向他敬慕的、眷戀的、此刻眉眼間夾雜了驚喜與怆痛的将軍,忍着疼傾身向前去抓他的手,近于哀求地仰頭道道:“我只是還有些事要做,我還有事沒做完的……将軍讓我寫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好我讓你寫,你等着,我這就給你。”陳韶扶他倚着床頭坐起,壓下難以掩飾的哽咽偏過頭刻意大聲吩咐:“取紙筆來!”
玉竹聞言了結了什麽心願般,孩子氣地笑了一下,深深望向他以示感謝,爾後接過筆硯鋪展信紙,不假思索,落筆如雲煙。
他寫得很快,仿佛早已誦記了千百遍熟稔于心,又好像繃緊了最後一根極纖細的弦,稍一不慎就會斷開。落下最後一筆時他欣然松了手,任筆杆骨碌碌滾到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墨線,幾乎是同時地俯身咳了口血出來,濺在素白的紙上,如山風雪野間灼灼盛放的梅花。
他不去聽周圍的聲響,同時咬牙咽下聲音的震顫,只不管不顧地徑自說着:“京城已陷,敵軍風頭正盛,官兵庸弱無力鎮壓。将軍,祁大人,無論聽起來可不可信,我是這麽想的——”
他細弱的聲線本該被秋雁的又一聲清唳淹沒,此刻卻仿佛轟如雷響,震動天際。
天光已明,透過半掩的窗子可以看見庭中槐葉上的朝霜逐漸融去,重新綻放出逼近初冬卻依舊濕潤的蒼綠來。他慢慢說完後放遠了目光,延伸至因薄霧而略顯青灰色的天際,和徐徐舒卷的流雲糾纏,再一并緩緩收回。那是他眼裏很美很博大的人間,即使常常敞開窗子看過千百回也不曾有片刻的餍足。他安靜了片刻又轉眸看向宋梨畫,再度語不驚人死不休:“宋姑娘,給我點單獨說話的時間,我把你好奇的所有事都告訴你,如何?”
随着時日的推移,宋梨畫越來越覺得,那日自己被囚禁時風憐說的果然是對的,她真的很介意自己的身世的。這麽久了,她一直不能很坦蕩地提起,不是嗎?
但到了現在,再轉念一想,她忽然覺得那些什麽都不算,尤其是和對接下來事情不可言說的預感相比是真的什麽都不算了。
“我本來想把這些講給天香的,如今……如今,她大約是知道了吧,她若是不知,只能勞煩宋姑娘替我告訴她了。”玉竹說這話時眉眼間的凄傷濃郁得像重疊的雲霭,下一刻卻又透出了某種清澈得近乎燦爛的光華,“宋姑娘我很早就見過你的,自我有記憶,就見過你了。”
她正自茫然,便看他閉了閉眼,似是耗盡了全身力氣才下定決心徐徐開口,如一瞬間将遙遙歲月颠倒翻覆過來:“宋姑娘記不記得,當年宋懷将軍最器重的一個軍師叫做殷湛,還被史書寫進了逆臣傳裏?”
“我當然記得。不就是——”她理所當然地點頭,頃刻間反應過來後倒吸了一口涼氣,駭然睜大了雙眼,不可遏制地後退了兩步,如承受了某種猛烈的沖撞,在五內俱焚的痛苦間走向涅盤的頓悟。
可她寧願不要這頓悟,因為那痛苦如萬箭穿心,哭不出淚,更喊不出聲。
急景流年一箭而逝,強行追溯到原點,只餘很零碎的剪影,拼不出連貫的情節,卻每個片段都清晰無比,鮮亮逼人。
她記得父親生性峻刻,對每個人都很嚴肅,可惟獨對一人很喜歡很縱容,每當打了勝仗兩個人一對飲就是一夜,逢人就道我家殷軍師智計可堪良平。風流在古無上,深得吾心。
父親不喜歡讓她來軍營,她對那人也只見過寥寥幾面,印象卻是極深。她那時不懂什麽士人容止,可也知道他是好看的。青衫則高山流水的磊落,白衣則明月積雪的清明,獻起計策來卻又淩厲飛揚無一絲溫吞,大抵真的就叫風流吧。
可那人更有名的一點,是他非常喜歡小孩子。
她記得真切的一幕,在七歲那年春天,桃花襯着柳絮,她有事去找父親,恰逢那人滿臉喜氣洋洋地和父親說家中嬌妻又有孕了。
他當時已有了三個孩子,這是第四個。難怪當他看她進來笑着誇她可愛時,父親會笑睨他一眼道,豈及你那一院子的芝蘭玉樹。
那人聽完頗為受用地感嘆,在下還嫌不夠,看來那首詩得再寫長點了。
是啊,還有首詩,有首詩寫的就是他的故事。殷山多璞璧,朝晖照清夕。疏風動青筠,明月瀉白石。他最寵愛的三個小兒女,明豔聰慧的殷晖,活潑頑劣的殷筠,嬌憨單純的殷白——問及起名的緣由,那人答得潇灑,道只是代表他最喜歡的時令、草木和顏色……
那人常言,待來日功成身退,他還要有更多孩子,兒女繞膝地過一輩子山高水長的神仙生活。
她不忍再想了,就是那一年,父親全軍覆沒後于孤城自盡,殷湛和他已有六個月身孕的妻子一起上了刑臺,她只身流落到北方,而那三個孩子的下落,她再也不知道了。
宋梨畫重新擡眼看他,那麽久的相處,她非但不曾和他推心置腹地交流過甚至沒有細細看過他本該熟悉的面容。她只是不知道。印象裏嚣張好動的稚子是經歷了什麽才會變為這樣緘默蕭索的少年,可她已經來不及深究了,再也來不及去問了。她此刻只能很生澀很艱難地低低叫了他一生:“殷……筠?”
玉竹聽見這個稱呼時又笑了一笑,不複言語,只仰面微微合上眼,似是陷于某個很遙遠綿長,幽隐煥爛,同時不足為外人道的夢境。良久才又睜開眼,很細致地将一直捏在手裏的信紙折了幾折,細細封好後遞給她:“我之前,總是想給我姐姐寫封信,後來卻又覺得不如親眼去看看她……現在我大抵是去不成了,宋姑娘,你早晚是要還京的,若那時,她還在,她還……活着,幫我給她,幫我……勸勸她,好不好?”
他這最後一刻清亮逼人不可理喻的天真将她整個人震懾了一下,她不自覺地又後退一步,下意識尖聲道:“我不幫你!你自己去!我不幫你,你自己去見她!我怎麽勸她?我爹從小就護着我什麽都不讓我知道,你什麽都親身經歷過什麽都懂你自己去勸!你怎麽能不管?你憑什麽不管?玉竹你……你活下來,你你……你給我活下來,你才多大?你不要多想,城中那麽多大夫怎麽可能醫不好你?還有……還有天香呢?你們的約定都不要了嗎,你還沒等她回來,她還等着回來見你,你怎麽能這麽不負責任!你怎麽能……”
她越說越淩亂直到最終一個字都說不下去,因為甫一提及天香,他原已平和安靜的神情驟然轉為悲苦,眼角溢了滴淚出來。他卻到底沒再說什麽,勉力又是一笑,同時傾身向前遞了遞,氣若游絲道:“多謝了。”
她究竟是妥協了,她深知自己終歸要妥協。她上前一步顫抖着接過,看他松手的那一刻終于露出非常滿意的神色,而後微笑合眼,無聲比了個口形。
——所不可釋懷者,唯天香一人耳。
十月中旬,整個江南都忽而下了薄薄的雪,聯翩飛灑,徘徊委積,并非大如棉絮的紛紛揚揚,卻還是将街市庭都覆了一層瑩潤的光暈,須臾即化,轉眼無蹤。
身披大氅的女子從這菲薄的雪花裏一路疾馳至洛陽,目睹了千篇一律的寸草不生白骨蔽野的景象後,已然無動于衷乃至厭倦。但無論如何,楚墨昔都是愉悅的,盡管這寄身敵營的歲月比她想象的更加漫長和充滿變數,但畢竟是結束了。
她日夜兼程,終于在此日趕到朝思暮想的相約地點,有神色驚喜的門人将她引入,經過重重屋宇曲曲回廊,在凍霧彌漫的渺遠長天下,她看見憑欄負手遠望的身影,玄色長衣,漆黑厚重,像隐沒幽光的無底汪洋。
似是感覺到她的到來,他就在此刻回頭。
然後一切就很自然了——
容清行大聲笑了起來,不帶陰森不含嘲弄,而是前所未有的飽滿喜悅,如日光驟明冰色乍解,如天地萬物所有純粹的美好一一漸次點燃。他拉過她的手舉步走去,衣袂翻飛,一黑一白,極致的對比間卻交疊出奇異的美感,直襯得烽火號角都消了聲息,千家哀哭都化作虛幻,凡間重重,俱無顏色。
——天下此時應該沒有比她更快樂的人吧。
這麽想着,天香邊按捺着心中湧動的狂喜邊加快了腳步,融化的雪水早将她的鞋襪濕透,她卻絲毫不覺得冷。放眼望去,悠悠落下的茸茸雪花都可愛得不可方物。她伸手接過一片,掌心細微的沁涼完全不足以澆滅心頭的無限熱情。
她逃出來了,真正地、帶了所有重要的消息逃出來了。從踏入蘇州的一瞬,或者更早,自從她确信自己走得遠到再也無人能追來,這個念頭就如蓬勃而生的春草,以不可抑制的長勢将她整個心房都填滿融融的春光,一點縫隙都沒剩下。
所以說,此時哪還有人抵得上她一半的歡樂?
她每一口呼吸都帶着直入肺腑的歡暢,仿佛飽飲佳釀的适意,恨不能張開雙臂,将歷歷江南風景悉數攬入懷中。細雪紛飛無止息,觸地即融,引得她莫名其妙想起一句詩來。
難留連,易消歇,塞北花,江南雪。
她步履輕捷地繼續走,身前身後山河寂靜,雪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