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下最後一筆,宣紙上纖細舒展的蘭花便有了幾分蕭然勁峭的風骨。他想了想,又揮毫添了兩行字,方才露出些許滿意的神色。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蘇晉看了一眼就笑了:“主上還看過楚辭?”
“舉世盡是附庸風雅之人,還多我這一個?”容清行心情格外好地邀他坐下,繼續品評,“若删去那些攪得人心煩的所謂忠臣血淚,倒還有不少可取之處。”
蘇晉會意不語。那人最喜歡蘭花了。那人快要回來,主上自然是高興的。
“……這麽說洛陽基本就算拿下來了,依你說的留着皇宮沒動,卻不知那個皇妃何時才能為我所用?”容清行忽而就又談起了正事,見他走神蹙眉瞥了他一眼,“她似乎和陳韶那裏好幾個人都是舊識,恐生異心,還是早日結交為上。”
“主上多心。”他垂了眉眼沉聲道,“玉曦先前做的那些事早已昭彰其反逢朝之心,何況——有那人在,陳韶那邊誰還想見她,見得到嗎?”
他的話當真讓容清行稍霁了臉色,又談了些無關緊要的事,便任他退下。
蘇晉心緒複雜地出了門,舉頭望了湛湛青天,重重嘆了口氣。
——以容清行的心性,玉曦再怎麽有用,前朝的寵妃這麽個身份用完都是要殺的。
古人一飯之恩當以千金報,而當年若非玉曦伏闕殒淚為他求情,他早就狼籍東市再看不見一眼這蒼莽大地,錦繡江山。
他殺過不計其數的人,早已和君子談不上任何幹系,這一次的不忍來得毫無征兆,連他自己都心驚。
——大概是被泠兒那個不長心的,傳染了?
時間倒回兩個時辰前,旭日正滿中天的時候,祁雲歸一手把她拉進來另一手反鎖了房門,輕聲道:“你哭吧。”
宋梨畫于是徹底卸下了所有的堅持當即湧了淚水,她擡手去擦,怎麽都擦不盡後幹脆衣袖掩面痛哭失聲,直至他無聲地一把擁過她,那麽用力,她幾乎可以清晰感到他身體的顫抖,卻又溫暖得熙如陽春,将她凍結于眼底的苦楚悉數融化,化作無窮漣漣而下的淚珠。
“為什麽……為什麽又會出這種事,青瑣那樣溫和與世無争的姑娘就應該平平安安一生的,不是嗎?她應該嫁一個一心一意待她的男子然後過很長很長的人生不是嗎?亂世和她有什麽關系,有什麽關系!”她憤郁而凄涼地落淚,哽咽着一字一句道,“玉竹,他原本是要回洛陽的,他今天就該啓程的……他多少年沒見過玉曦才不惜千裏奔赴去找她……不不,他那麽顧全大局,那麽心思深細的人,怎麽會只是為了敘舊,肯定有很重要的事去做啊……”
祁雲歸只緊緊抱着她,聽她字字泣血道:“我當時不信他,懷疑過他,我當衆指責說他是奸細,而他一直一直在為我開脫……如今他若是,若是……”
“沒事的,你放心,有楚醫官在一定沒事的。”祁雲歸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篤定。宋梨畫竟真的稍稍平靜了些。他只道安慰起了些許效力,又忙殷切道,“我今日起嚴查府中衆人,從此再不會有風波了。這件事待大家都冷靜了,我們很快就會查明,我不會再讓一個人有事,我保證。”
他還待再說,宋梨畫卻忽然抽身很平靜地擡頭看他。
他滿眼的淚水,一雙眼被淚水洇得通紅,卻摻了一點他沒看懂的很深遠的東西。她低聲道:“現在我要去做一些我認為正确的事情,不知大人可容許嗎?”
“萬一我做錯了,還請大人……”她至此頓住,恍惚又轉瞬堅定地笑了一下,“不,我不會錯的。大人信我,我這一次,不會再錯了。”
夜色漸沉時忽而起了風,敲在窗紙上發出簌簌的響聲。楚墨昔接過細瓷的茶杯抿了一口,浮泛的泡沫攜着灼燙的溫度溢開滿口的清香。她擱下杯子,目光中一點疑問的神色湮沒在無窮無盡的氤氲寒霧裏,一如既往的淡然。
“楚姐姐好冷淡,人家特意選了許久的茶葉也不肯誇一句。”宋梨畫笑嗔着替她斟滿,眉目含春,“那現在,楚姐姐可感覺好些了?”
“不過是有點累而已,畢竟玉竹的情況你也大致能猜到……”她搖了搖頭,“我盡我所能救他,其餘的只能聽憑天意。”
“盡你所能?”宋梨畫莫名其妙地突然揚聲發問,她狠狠握拳,在指尖刺入掌心的刺痛間逼自己重新笑靥如花道,“就是不知道楚姐姐所說的‘天意’,說到底,是不是也是‘人道’呢?”
楚墨昔第一次愕然地看着她,正當此際風驟然大了起來,呼嘯着撲上窗子震出劇烈的響聲,如撼動十方的悲壯鼓角又如浩浩揚沙間的萬馬齊嘶。她就在這跌宕起伏的噪音間悠然起身,字字響如流珠:“楚姐姐若休息好了,是不是有精力回答我幾個問題呢?”
此言一出,楚墨昔卻反而平靜了,連最初的一絲疑惑都隐沒不見,她甚至也微笑了一下:“知無不言。”
宋梨畫被她的氣定神閑刺激了一下,驀然厲聲道:“兩個人一死一傷,他們又不是傻子就不會掙紮不會喊?為什麽我們阖府上這麽多人都聽不見!換崗的侍衛呢?為什麽會一直拖到早上才發現!”
楚墨昔若有所思地點頭:“梨畫說得有道理,此事确該詳查。”
她閉了閉眼,有記憶裏的重重舊影疊着燦爛的光華交錯而來,沖擊着她一腔憤慨,将之盡化為蕭瑟的哀傷。她睜開眼,壓下心頭的寒意,以自己也聽不懂的語調又問:“之前連日大雨,府中很多北人受不了濕冷都生了病,楚姐姐就給所有人包括婢女侍從都送了一味祛濕散寒的湯藥,是不是?”
她刻意鎮定地負手走了幾步:“那藥真是好喝,大家都說一飲之下齒頰生香,百寒悉除。”
在長得絕望的沉默裏,她到底忍不住又去看楚墨昔,因緊張而眩暈的視線裏,依然清晰地看見她——
沒有辯駁,
那自始至終的沉靜反而如一簇幹烈的火,将她五髒六腑都燃燒起來。她撐着僅存的理智把每個字都咬得極其真切:“我還想問問,青瑣習武之人,當初由洛陽至長安一路上還要借她之力以保周全,要把她悄無聲息地一擊斃命得有多麽厲害?而這麽厲害的一個人,要去搶什麽東西居然搶不過對此全無察覺又素來體弱的玉竹?要兩個人一直拖到後院等他傷重昏迷才能得手?”
楚墨昔聽至此神情終于有了變化,她不語,看向面前绛藍衣裳的少女。風聲如戟,将整個世界橫劈開來,一半堕入沉沉的幽黑另一半在搖曳的銀燭間綻放出光來,宋梨畫就站在那片凄冷的光暈裏,又道:“何況那院牆高得根本沒有人能逾過去,楚姐姐你說,這種種跡象,除了府中的熟人下手以外,還有其他可能嗎?”
她有點痛惜又有點好笑:“梨畫你……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想說什麽?你——”宋梨畫一眼瞥見桌面上斑駁的燭光,電光火石般将思緒激過一遍,“還有,那一日我替祁大人寫的奏章去了京城,楚姐姐是不是很失望?”
她只覺心重重沉了一下,因為她看見楚墨昔目光中第一次有了贊許,就像很久很久之前在去蘇州的船上,在秋天淡薄的日色裏,從一見如故的喜悅到契若金蘭的相知,普天之下四海之中都不可複得的,情意。
為什麽是她?怎麽能是她?
醫者仁心,總成虛妄;天地不仁,始信其真。
那麽多蛛絲馬跡,從相見伊始一路淋漓地鋪展至今,她從來不敢細想,卻無論她想不想,總是要成真的。
“梨畫你好聰明,比我以為的還要聰明。”楚墨昔最後一次溫和笑着誇她,爾後收了笑容定定看她,向來的疏淡清冷第一次被徹底的淩厲森寒所取代,“可惜,太晚了。”
她說完毫無牽戀地起身便走,連再看一眼都不屑。她一推開門肅歷的風呼嘯着撞進來将燭火悉數掃至寂滅,沒了紅光的映襯,她一身白色的長衣白得近乎攝人,如山嶺上千年不化的積雪,又像渺渺水面上至素反豔的蓮花。
“楚墨昔你站住!”宋梨畫當下急了兩步沖過去死死拽住她,嘶啞了聲音吼道,“你得告訴我為什麽!你告訴我!”
楚墨昔被迫回頭,緩緩道:“事到如今,你還想知道些什麽呢?”
說完她又追加了一句:“還有什麽是你自己想不到的?”
——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這一問如貫空的雷電逼得宋梨畫一瞬間頹喪地松了手,她就在此刻決絕而去,身後風聲飒沓,如奏悲歌。
宋梨畫頓時失了所有氣力,順着門框慢慢滑坐在地上,睜大雙眼看着那道雪白的身影頃刻間不見,浸入潑墨般的黑暗裏。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該想些什麽,只是長久坐着,一動不動。
悲人道兮悲人道之實難,哀人道之多險,傷人道之寡安。
世路如此,複何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