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虐)
‘轟隆隆——’, 一道閃電過後,雷聲頃刻間接踵而至,如同數萬只炮仗在耳邊齊齊炸開, 炸得人耳暈目眩。
紅魚渾身一顫,手中短蕭掉落地上, 滾到門邊去。
她着急忙慌跳下榻去撿, 立即又有一道雷電襲來, 聲響比方才更大。
紅魚捂住雙耳,蹲在地上,手腳冰涼。
蕭既笙走後, 她便讓香桃睡下,她又不喜人伺候, 那些小宮人一般無事也不會進她寝殿,如今這偌大的屋子裏, 就只有她一個人。
這屋子太華麗、太大, 雷電聲傳進來, 像進入沒有盡頭的山谷,不斷飄蕩着回音。
“轟隆——!轟隆——!”
紅魚好似又回到兒時,刺殺徐文期失敗後的那一夜。
她親眼見着徐文期提着她父親關柏的頭顱回來,而她的母親陳袅娘只是哭,她帶着她進徐文期的雲陽王府之後,她便不怎麽哭了,好似漸漸遺忘了這件事。
徐文期給他與陳袅娘準備了一間新房, 不分白天黑夜地進去,她每回過去, 幾乎都能在外頭聽見兩人的調笑聲,當時被徐文期指派給她的婢女便在她耳邊用一種分外鄙夷的語氣道:
“姑娘不必驚慌, 憑借陳夫人的榻上本事,定會保證你長長久久地在我們王府住下去。”
那些人嘲弄的目光像一把把尖刀紮在她幼小的心上。
那時,她尚不知道陳袅娘的計劃。
她只覺得她背叛了父親。
七八歲的孩子,很容易就被憤恨淹沒,那時還未被封為世子的徐介郁總是來找她,她便假意跟他玩鬧,待他放松對她的警惕,便央求他在徐文期午睡時帶她過去。
她砸暈了徐介郁,然後拿出早藏好的匕首往熟睡的徐文期胸口上紮去。
結果自然是沒有成功,徐文期早在她進去時便已然醒了。
他礙于陳袅娘的求情,沒有親自下令處死她,而是把她交給伺候她的那幾名婢女處置。
婢女們自然也明白徐文期的意思,她的命自然是留不得的。
她們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将她扔到了院子裏,不許她進屋,不許她跑,但凡她有什麽動靜,她們便一鞭子抽過來。
那場雨下到第二日傍晚才停,她在雨裏昏倒又爬起,爬起又昏倒,到最後,已經神思恍惚。
她活了下來,可是從此之後,便害怕起下雨天,尤其懼怕雷聲。
她頭一次對青溪生出不一樣的感情,便是他發現她害怕打雷那一日。
她裹着一床單薄的破被子,窩在屋子裏瑟瑟發抖,他便從窗子外跳進來,好奇問:“魚姑娘?”
打雷還不讓人清淨,她翻身狠踹他一腳,“走開。”
他被踢了,也不惱,看了她半晌,又從窗戶跳了出去。
她以為他走了,誰知不一會兒屋外便響起了一陣難聽的蕭聲。
外頭雷雨交加,他就站在不能遮雨的屋檐下吹簫給她聽,越吹聲音越大,像是想要蓋過陣陣雷聲。
那晚的雨,便像今夜的這樣大。
紅魚将那管短蕭撿起來,推開門,跑了出去。
“誰?”宮人聽見動靜,打着傘出來,瞧見有人身着寝衣赤腳跑在雨裏,唬了一跳,要去追,然而夜色太黑,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那人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因為下雨,宮內夾道上幾乎不見一個宮人,紅魚也不必像從前那樣躲着人,只赤腳不停往乾清宮方向跑去。
越來越近,就快到了,她已經能瞧見乾清宮巍峨的飛檐。
前頭有幾十個披着蓑衣的侍衛,提着宮燈快步出現,擋住了紅魚的視線,她身子一僵,飛快轉身藏入牆角,隐沒在黑暗之中。
“這大半夜的,還下着這樣大的雨,陛下要去哪兒?”
她聽見有人開口。
“還能去哪兒,自然是去宮外尋周娘子。”
“這個時候去,陛下就這樣迫不及待?也是,周娘子畢竟是陛下心尖兒上的人,什麽時候去都不奇怪,只是苦了栖霞宮那位了,聽聞陛下才從她那裏出來……”
“閉嘴,這些話自己知道爛在肚子裏就好,說出來沒的惹禍上身,好好辦差。”
……
紅魚整個人全被澆透,躲在人看不見的黑暗裏,渾身越來越涼。
她扒着牆角,微微将一只眼睛露出來,瞧見蕭既笙已然換了衣裳,被衆人打傘護送到一駕馬車上。
馬車慢悠悠開始啓動,車輪滾在花崗石上的聲音隔着雨霧遠遠傳進紅魚耳朵。
她一直看着,一直望着,希望那駕馬車能停下來,可它最終還是帶着那個曾經會在雷雨天吹簫哄她入睡的少年,一起遠去了,慢慢的,終于消失不見。
紅魚木然地拿着那管短蕭轉身,這座皇宮這樣大,可她卻不知該去往何處,只能漫無目的地走着。
雷雨漸漸停了,夜風吹過來,只是瑟瑟發抖。
待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正睡在一個陌生的床榻上,見她睜眼,一個沒見過的宮女過來,喜聲道:
“醒了醒了,可算醒了,貴妃娘娘,您身子可還有不适?”
紅魚迷迷糊糊,覺得渾身分外酸沉,一絲力氣也無,擡手一摸,額頭燙得能烤紅薯。
她這才後知後覺想起,自己昨日不知什麽時候一陣暈眩,昏倒在了一座宮殿門前。
紅魚張了張幹裂的嘴唇,那宮女已經先她一步開口道:
“貴妃不必驚慌,這是咱們尹太妃的同曦宮,昨個您暈倒還是太妃頭一個發現您的呢。”
尹……太妃……
紅魚揉了揉腦袋,腦海裏恍惚記起一張模糊的臉來。
是上回除夕夜宴上那位冷冰冰的美人?
她想起身,被宮女按住,“娘娘稍等,您這是風寒,還是先吃藥,稍等一會兒,太妃正在給您熬着呢。”
紅魚聞言,神色微楞。
太妃親手給她熬藥?這尹太妃心地這樣好麽?
等了半日,藥還沒端來,那宮女臉上有些尴尬,紅魚也不想渾身發疼地躺在這兒,只想快些回到栖霞宮去。
腳一落地,被冰涼的地面一擊,直接渾身打了個冷顫。
當真是腦子進了水了,她昨夜究竟是怎麽幹出赤腳跑出來淋雨的蠢事的?
“娘娘,哎?娘娘?”那宮女見她走路搖搖晃晃,要來攔她,被她推開,聽見外頭動靜,宛如瞧見救星:“太妃,貴妃娘娘打算就這樣回去,您瞧這……”
紅魚聞言擡頭,只見一個身着素衣,面容端莊清雅的年輕婦人正站在門口,手中還端着一碗藥,她沒穿宮裝,頭發也沒像尋常婦人那般梳起來用冠箍着,而是随意編個大粗辮子放在身前。
比起太妃,她更像是宮外高門大戶裏未出閣的姑娘。
紅魚用力扯起一張笑臉,想感謝她,卻見她只是淡淡瞧她一眼,點頭,端着那碗藥進殿,擱在桌上,輕聲道:
“知道了。”
聲音冷淡,态度更是冷淡。
紅魚頗感尴尬,想告訴她自己并非不知感恩之人,卻苦于無法說出口,只能幹着急。
于是她便瞧見那位尹太妃擡手,端起那碗藥就要往一旁的花盆裏倒。
紅魚此時忽然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個健步沖上去,奪過她手裏的碗便往嘴裏灌。
待一口氣喝完,忍着滿嘴的苦味兒将藥碗給她看。
尹太妃似根本不在乎她喝不喝,只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南唐二主詞》開始看起來。
紅魚撓撓頭,轉頭瞧向那名宮女,宮女拿一件狐裘和一雙軟鞋過來,給紅魚穿上:
“這是我們太妃的舊衣舊鞋,娘娘不要嫌棄。”
紅魚去瞧尹太妃,她還是那樣專注看書,仿佛并沒聽見她們這邊的動靜。
紅魚對宮女搖頭,知道自己該走了,臨走前她拉着狐裘沖那宮女比劃。
“娘娘是說狐裘洗淨了還回來?奴——”
“不必了。”
宮女的話被尹太妃打斷,“穿走就成,不必還,雅蘭,送客。”
叫雅蘭的宮女略微尴尬地沖紅魚笑笑,“太妃就這脾氣,貴妃不必在意。”
紅魚搖頭。
剛出殿門口,便見香桃遠遠氣喘籲籲跑過來,急得額頭都冒汗:
“娘娘,您怎麽到這裏來了,奴婢尋不着你,都急壞了。”
紅魚略帶歉意地摸摸香桃的臉。
香桃扶着紅魚回栖霞宮,一到寝殿,紅魚便躺床上,香桃在一旁唠叨着:
“娘娘往後出去好歹同奴婢說一聲,叫上奴婢一起去,尹太妃那裏往後還是別去的好。”
紅魚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香桃:“尹太妃是出了名的脾氣不好,人也孤僻得很,聽說,她宮裏還時常鬧鬼,奴婢是怕娘娘您吃虧。”
紅魚點點頭,那尹太妃脾氣好似是有些大,不過年紀輕輕便要在宮裏守寡,也難免心火大。
她這樣年輕,先帝駕崩三年,想來她嫁給先帝時也不過才十六七歲。
當真是可憐。
香桃點頭:“她是挺可憐的,也是高官之女,她父親尹大人當年多風光,早幾年也沒了,她還跟宋公子有着婚約呢,可惜宋公子……哎……”
她長長嘆一口氣。
紅魚越聽越迷糊,宋公子?誰?
香桃左顧右盼,瞧見沒人才對紅魚小聲道:“就是陛下跟前的紅人,宋淳一,宋公公,他父親宋太傅當初可是陛下最倚重的臣子,可惜卻犯了事兒,連累宋公公進宮做了太監。”
紅魚終于察覺到哪裏不對勁了。
嘉城帝的兩個重臣,宋濂和尹公明都沒了。
她以為是兩人年事已高,辭官歸隐去了,可如今聽香桃之言,全然不是如此。
宋濂犯了事,他兒子宋淳一進宮做了太監,而尹公明女兒進宮做了先帝的皇妃,他自己也沒了性命。
按時間推算,也就是那個時候,青溪被嘉城帝弄到了上京來。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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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淳一安靜地在明廳裏給蕭既笙沏茶,蕭既笙端起茶盅,在鼻下聞了聞,半晌,輕聲道:
“你的茶快沏得跟老師一樣好。”
宋淳一垂眼:“奴婢的手藝怎能跟家父比?陛下不嫌棄便是。”
說起宋濂,兩人都是一陣沉默。
蕭既笙垂眼,他的治國方略大多都是從老師那裏學來的,那幾年,他的本事長得飛快,父皇和宋太傅、尹大人都很滿意,當然,那幾年也是他記憶最混亂的時候。
那時候他時常感到惡心頭痛,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混沌,還經常叫錯人,記錯東西,直到後來日子漸漸長了,情況才好起來。
當年那場病當真是嚴重,即便他對此已經沒有多少印象。
說起病,他又想起栖霞宮裏那個女人來,自她進宮,好似已經病了幾場,也不知上回的腿傷有沒有徹底好。
然而想到昨日她寫在他手心的那個‘馬’字,他眸色又開始發沉。
他想她做什麽,這種想把手伸到前朝的蠢女人不值得他多花心思。
“陛下,娘子醒了。”彩鹮掀簾出來,開口提醒。
蕭既笙閉了閉眼,未幾,終于将紅魚的身影從腦海中徹底抹去,起身擡腳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