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月倏然而逝,祁雲歸派出的人大概終是晚了一步,遲遲不曾探得什麽有價值的消息。然而在所有人都以為風聲漸緊的時刻,迎來的卻是時局日勝一日的穩定。先是江南大小郡縣再無一起斬殺民衆之案發生,接着是蕭條已久的長街上漸漸有了人煙,直到家家戶戶都開始籌備一個熱鬧喜慶的重陽節的這一日,祁雲歸又收到了一封家書。
當他緊張以至雙手顫抖地将之拆開,收到的是一份巨大到令其手足無措的驚喜。
祁桢複職,奸臣獲懲,兼以江南禍事平息……慣常緊繃的神經為連番的喜報一激,卻生出許多恍惚乃至懷疑。
“那大人下一步要怎麽辦?”第一個喜不自勝的是宋梨畫,她故作沉穩地淺笑着詢問實則早已眸光流動如春水,淌着斂不去的流光,“不如我們叫上大家,也去好好過一個重陽節?”
“好啊,數月辛苦,也該趁此機會暫作怡情。”祁雲歸十分爽快地贊同了她,經久不見的逸士風神此刻重新在其語調裏振奮開來,“我們就帶上大家一起,登高賞菊,曲水流觞,如何?”
而後與衆人談起,得到的是一片支持,而唯一對這種在非常時期集體出游的不靠譜行為頗有微詞的天香,在悲憤地發現居然沒有一個人聽她的之後,終于無奈地笑嘆着憑她多年寄情江南山水的經驗提議道:“那便去東山吧……毗臨五湖,風景秀美,游人又多,據說菊花也開很得好。”
九月九日,惠風清暢,游人如織。他們本是清晨出發,然而一路走走停停遷延笑鬧,待登上那并不算高聳的小小山丘,已時至正午。
祁雲歸看向一邊喊累一邊卻拉着楚墨昔說着什麽笑到直不起腰的宋梨畫,又望了望被紀嫣若撒着嬌纏到面色鐵青的陳韶,再瞥見全然不見了平日裏肅然警惕的拽着玉竹笑得眉眼彎彎的天香,最後掃了一眼跟在後面因沒人理他而憤憤頓足的千歆,認命地親自上前幫襯着幾個仆役布置宴席,唇畔到底浮出三分溫暖笑意。
若能一直這樣下去……當是多美好的事。
說是宴席,不過有幾碟菜蔬果品幾碟花糕,再加上一人一杯菊花酒,酒質清冽,香而微澀,是自然草木的氣息。
待衆人飲畢酒吃過花糕,又說了幾句祝詞,但見策劃了整個出游程序的兩人相視一笑,宋梨畫便施施然起身朗聲道:“值此佳節,若做尋常宴飲豈非太過無趣。我與祁大人商議按座次每人賦詩一首,若不佳便罰酒三杯,如何?”她說着悠悠看向簇簇招搖在風裏的鮮妍可愛的雛菊,又補充道:“就以菊花為題罷。”
祁雲歸遣人備好筆墨,面向衆人笑道:“我且抛磚引玉,望諸位勿要吝才。”言罷即深思蘸墨,少頃便寫竟擱筆,示與衆人。
果然是他最慣常寫的七律。
高致虛能損芰荷,商音凜影屢經過。
洛川零雨朝傾酒,彭澤滋風夜引歌。
但倚冰壺擁高節,何辭幽露壓寒柯?
偶栖淡日疏林望,不問春光意幾多。
見無人要罰他酒,他便将紙筆遞與宋梨畫,後者卻仍盯着那詩似乎是默記着什麽,而後才接過來蘸墨援筆,嫣然一笑。
待她将詩箋展于桌上,阖座皆驚。
仍是七律,獨特的是她竟步的祁雲歸原韻。
長臨枯水向殘荷,咫尺春光九十過。
清露攜來還對酒,松風揮去不聞歌。
裁雲折雪疊纖葉,鑄玉熔霜挺秀柯,
便執東園殘桃李,不知餘韻是誰多?
與祁雲歸原詩的高潔淡然相比,她偏又添了三分嬌頑活潑,仿佛那在文人筆下素淡得近乎索然的植株驟然有了粲然春意。即席賦詩這種嚴肅律體本就難得,她刻意和韻顯然是逞才。果然她交紙筆與鄰座的天香時猶是笑得無比燦爛:“天香,你來吧。”
無心與這無比契合的兩人相較量,她欣然接過,目光在渺渺青天,穿雲高雁,流水清泉及大簇張揚着蓬勃生氣的野菊間游移了幾番,終于邊寫邊道:“我可不及你們急才,若說律詩我是連韻部都背不下來的,且勉強拟一首騷體,不許笑我啊。”
她自然灑脫地将詩箋推至中央,果然是不拘定格的騷體,古雅如青松白石,恣肆如行雲流風。
握玉兮寒英,懷珠兮素莖。
春榮兮孤隐,秋落兮獨生。
雲淅淅兮風黯黯,月暧暧兮水泠泠。
哀莫哀兮依僻壤,羨慕羨兮标高風。
嗟爾二三子,誰解覓幽情?
“若這還要取笑,我便該焚稿了。”宋梨畫全然不加保留地繼以盛贊,之後無意間注意到餘人神色,當即沒忍住地撲哧笑出了聲。
天香顯然知道她在笑什麽,傳給陳韶的時候也忍俊不禁地彎了眼睛,語調藏了隐隐促狹:“陳将軍,請啊。”
——所有人裏滿打滿算也只有祁雲歸、宋梨畫及天香稱得上擅詩,落座時絲毫沒有講究次序三人便恰巧相鄰。于是剩下人的表現……簡直,值得期待啊……
但見陳韶完全沒有接筆的意思,只無比嚴肅地看向祁雲歸:“拿酒來。”
頓時所有人都忍不住,四座一時笑聲疊起。祁雲歸起身替他滿斟了三杯酒道:“将軍請用。”陳韶十分自信地端起酒杯剛剛飲了一小口,登時陡然變色道:“這是什麽!”
“我豈會用剛才那菊花酒來罰,那也太過便宜善飲之人。”祁雲歸一臉理所當然地答他,“這裏加了五種調料八味藥材,将軍請用。”
話音甫落宋梨畫和天香立時笑成一團,而對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陳韶一臉絕望地接過紙筆,見毫無轉機竟也很平靜地疾書了一首七絕,擱下筆道:“我沒有那些绮麗言語,便直抒胸臆了,要罰随你們便是。”
常傍山溪野徑開,傲枝何妨曉風摧。
年時我向東籬立,曾倚清霜醉一杯。
“無绮語卻有疏宕之氣,将軍是大才。”天香笑贊他一句,陳韶頓覺如釋重負,心情頗好地将筆墨甩與下一人,好整以暇地加入看熱鬧的行列。
千歆對他剛怒不敢言,卻也自恃和天香唱了幾個月詞曲胸中積攢了點绮豔歌謠,還算是從容地握了筆,剛要落筆卻聽見天香清朗笑言:“千歆你可不要讓我抓着照搬以前的唱詞啊。若是那樣要雙倍地罰。”
千歆臉一紅,邊寫邊低聲道:“神女你就是喜歡小看我,看了那麽多我總是有點悟性的……再說就算化用也不會照搬啊……”
言語間寫畢了一首五絕,如六朝風謠,音節搖曳。
丹霞耀彩枝,靈雨散金絲。
誰羨春風染?豈思蜂蝶兒?
“好俏麗的菊花,真是不輸桃李。”宋梨畫驚喜而嘆,祁雲歸亦笑道:“雖無深意,卻清新可誦,天香你是該給人家道歉了。”
天香半開玩笑地雙手合十:“是是是,我小人之心,不識珠玉了。”
剛要繼續,宋梨畫卻忽然皺眉不依地開口:“等一下,你們這詩怎麽越寫越短了?不行不行,這次先算了放過你,從下一個起少于八句的都要罰!”
衆人各自開懷,對此獨斷專行的幹涉非但無異議反覺助興,于是千歆身側的玉竹只覺大事不妙,抗議道:“我好不容易想了四句!宋姑娘你這……”
宋梨畫即刻回眸笑嗔:“即席賦詩你敢先打腹稿,那更要罰!”
千歆春風得意地把詩箋擲在他面前:“我讓你嘲笑神女的詞曲!如今若寫得不及那好,不但罰酒還要把神女還給我!”
“這樣啊,那我本來還考慮試試那酒,現在看來……”十分自然地接過紙筆,玉竹斜睨了千歆一眼,笑吟吟地蘸了墨,“似乎是不得不寫了呢。”
又是一片笑聲漾開,天香低頭,微微紅了臉。
他想了想,依言湊了首五律,筆調清冷,如水如霜。
流景曳西東,蟾光碎複融。
疏枝虛剪月,密蕊細餐風。
銜露依寒水,抱香移轉蓬。
長懷幽夢去,存影望孤鴻。
宋梨畫閱畢嗟嘆:“真是人才輩出啊……意境既清幽煉字也工,何必天天那麽謙虛。”祁雲歸沉吟片刻,颔首笑道:“既不言志亦不明白抒懷,只取月下清寂一景,當真別致。”
玉竹謝過,複轉向身旁的楚墨昔奉上紙筆:“楚醫官請。”
餘人驚奇地發現楚墨昔是自天香之後唯一一個毫無怨色接過就寫的人,她寫得極快,幾乎是一揮而就,帶了種很特殊的風神。宋梨畫便欣賞邊與天香耳語:“之前評析的時候一個都不說話,原來全都在構思啊……”
她寫的是更加古意濃郁的四言,古簡而清峻。
蔚彼秋榮,灼灼其澤。
風散以稀,風碎而白。
紉香盈襟,漫雪結席。
素羽凝霜,瑤光生璧。
唈唈飛鴻,振翼施隔。
延頸悲鳴,意将焉适?
顧懷憂生,俯仰自惜。
既是令人不常作的四言,又用了十一陌這個與今音相差甚遠的韻部,餘人愈發驚于她素不外現的博聞的同時,也隐隐覺得詩境漸見冷寂凄傷,不似先前昂揚。于是宋梨畫又一次橫加幹涉,牽了紀嫣若的衣袖道:“你是最後一個,可不許發些愀怆之辭惹人傷心,且寫點活潑熱鬧的……學學千歆?‘
紀嫣若正構思得無比辛苦,卻依然不忘冷冷白一眼千歆,揚聲道:“我才不和那個聒噪的傻子學。”少年因畏懼陳韶不敢公然反擊,只悻悻不平道:“喂我又沒惹你!”
她亦是讀過些書的人,此刻合了首七言諺謠,雖顯稚嫩,卻也輕圓柔脆,音韻流美。
身寄湖波山外山,高瞻光景望千帆,香随流水去潺潺。
清心秀骨好容顏,不羨秦女語如弦,笑倚空水共澄鮮。
惠風和露起高筵,欣然攜盞祝嘉年。
“造語雖不甚考究,不過也算言謠體正聲。而且……”祁雲歸念過一遍,信口評了兩句,忽地擡眼看向她疑道,“這‘遠随流水香’‘秦女語如弦’‘空水共澄鮮’皆為古語,你竟是讀過不少書——原先家中想來有一些飽學之士吧?”
“不不,大人謬贊,我不過看了兩本詩刻意賣弄兩筆……”紀嫣若茫然辯解,接着毫無預兆地淚盈于睫,擡手拭淚凄聲道:“大人莫怪罪,我一時念及舊家,實在……”
她這一哭滿座寂然,祁雲歸連忙誠懇致歉,宋梨畫急取了先前的菊花酒來每人斟上一杯,舉起來笑道:“吟詩之事既畢,理應再飲一杯。來,如嫣若所言,欣然舉盞,以祝嘉年!”
“欣然舉盞,以祝嘉年!”被她一喊餘人頓又熱情起來,争着起身嬉笑着祝酒,周圍佩了茱萸簪着菊花的男女都好奇地看過來,天上的微雲亦悠緩地挪移着腳步。日色如金,菊花亦如金,交相輝映着便将整個東山染成灼灼熠熠的金色,在這搖落深秋,燦爛得如同返照。
返照又如何,往昔與前程俱是暗潮洶湧虛妄難辨,惟有這眼前的,觸手可及的當下,流光溢彩,如畫如詩。
作者有話要說: 默默強行操縱着各種文風的作者表示寫詩寫到這輩子都不想再詠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