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七)
得知可以把孩子送來養殖場提前學認字後, 大隊裏好多人家都動了心思。
一開始人不算多,可沒幾天大人們就發現自家孩子變聰明了,于是一窩蜂的都想把孩子往這邊送, 正好不是農忙季, 與其讓娃們上山下河的調皮搗蛋, 不如去多認倆字。
但沈教授這邊很快就給出個要求,那就是家裏女孩男孩都有的, 必須得一起送來,如果只有男孩來,那她們不收。那些家裏只有男孩的呢, 要想來, 就得去找個女孩綁定入學,否則也不收。
反過來對女孩就完全沒要求。
大隊喇叭裏天天都有當值的廣播員講故事念稿子,還有婦聯成員做思想工作, 現在前進大隊沒哪戶人家敢說男娃比女娃金貴的話,除非他們不想在這混,以後也不想任何機會落到自家頭上, 反正被人聽到了往廠裏一報,像這樣的思想落後份子就還得再往後排。
大環境擺在這裏, 所以也沒人提出異議,反正不會有人家為了不讓女孩上學,就連男孩的機會也一起扼殺。
耿峥嵘有了更多同齡的小夥伴, 每天在養殖場如魚得水, 了了終于不用再被她纏着社交了。
時間一晃而過, 前進大隊的一切都按部就班的進行着, 被無數人期待着的大隊小學終于在來年最熱的七月中旬徹底完工。
玲珑帶着運輸隊送來了學校所需的課桌書本教具等用品,學校老師也都招聘結束, 光是前進大隊的學生就有數百人之多,再加上附近其它幾個大隊的,學校差點兒裝不下。學生裏最小的六七歲,大一些的十五六歲,校長一職則由清歡暫代。
雖然還沒開學,但很多人還是喜歡去學校附近溜達,看到那潔白整齊的房子便止不住地高興,孩子們就更興奮了,完全不知道等開學後她們面對的将是什麽。
八月份,成功入職的老師們沒能閑着,她們被要求參加教師培訓,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都跟着經驗豐富的老教授,原以為當老師就不用下地,沒想到學生還沒教到,自己先學得暈頭轉向。
八月二十九,是春山小學第一屆新生正式報到的日子,一大清早整個大隊就都忙了起來,清歡家也不例外。
了了穿上了新衣服,背着新書包,她對這些身外之物向來抱着可有可無的态度,清歡卻說儀式感必須得有,哪怕她并非真正稚童。
生活條件好了,很多人家也都開始舍得給孩子做或是買新衣服,但了了一出現在學校門口,那還是吸引了萬千矚目,原因很簡單,她穿了一雙玲珑從南方帶回來的躍嶺牌白色運動鞋!
放到一二十年後,這麽一雙運動鞋可能并不起眼,但放在大多數人都還在穿自家納的布鞋的現在,真是讓人羨慕得不行,這種款式丹山市恐怕都沒有賣的!
清歡暫代校長,今天又是開學日,有許多事情需要她着眼,所以送了了上學的是玲珑。
早上這位主動請纓時,了了沒有拒絕,反正拒絕也沒用,不如少說兩句話,省點力氣。
“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了了不知道玲珑是從哪無中生有出她眼神的異樣的,因為她根本啥都沒有想。不過她懶得反駁,過往的經驗告訴她,無論她說不說話,玲珑都有話說。
“被我說中了所以不說了?”
了了:……
随後她的頭頂被按了一下,然後玲珑就不管她開始跟旁人說話了。
她大概是生來便應萬衆矚目,在人群中如魚得水,等她再回到了了身邊,了了擡頭看她,玲珑則俯首:“怎麽?”
“你要做什麽?”
了了問。
玲珑聳了下肩:“做下市場調研罷了。”
緊接着道:“我看中一個鞋廠。”
了了沉默了幾秒才問:“能買?”
玲珑:“暫時不能。”
她突然沖了了露出很邪惡的笑容:“所以我動了點小手腳。”
了了沒問她動了什麽小手腳,這兩年玲珑一直在外面忙,她們三人雖然住在一起,卻并不會過多地幹涉彼此的事,總之有一點了了很肯定,那就是玲珑非常有錢,這些錢足以支撐她在政策放寬後第一時間累積起驚人的財富,從而徹底實現其驕奢淫逸揮金如土的生活理念。
“趙同志!”
驚喜的打招呼聲暫時中斷了兩人的交談,玲珑低頭時還笑得很邪惡,一擡頭跟人說話,又是真誠和熱情:“袁同志,好久不見!”
袁老師屬于下鄉最早的那批知青,她下鄉時不到十六,現在都三十了,跟她同一批的知青們基本都在本地紮了根,同知青點的知青們來了又去,只有她始終未婚。
春山小學招老師不限大隊,其實袁老師這些年在農村生活,比起其她因家庭瑣事将所學知識忘得差不多的知青,她閑暇時都會翻翻書,所以很幸運地被選中。
跟她競争的還有個去年剛來的男知青,筆試成績比她高,但袁老師面試表現更好,二則是負責招聘的人認為女性更适合教育行業,兩相抉擇下,最終袁老師被錄取成功。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給她做面試的正是玲珑。
她剛從辦公室裏瞧見玲珑,立馬就出來打招呼了,等視線落到了了身上,更是歡喜,好聽話跟不要錢似的往外撒:“這是你家裏的孩子吧?透着股聰明勁兒,一看就有出息。我看她年紀不大,應該是上一年級吧?正好我今年就帶一年級,趙同志你帶孩子報名了吧?要是還沒來得及我帶你去吧?”
噼裏啪啦說了一大串,玲珑笑嘻嘻回道:“正要去呢,不過她不上一年級,她上五年級。”
袁老師大為震撼,低頭瞧瞧這個頂多到她腰身的小女孩,嘴皮子差點兒不利索:“五,五年級?”
“是啊。”玲珑拍拍了了的肩,“這孩子除了聰明一無是處,讓她跟別的小孩一起從一年級開始念,對她來說太浪費時間了。”
袁老師又仔仔細細将了了打量了一遍,确實是個幹淨明朗,一看就不一般的小孩兒,但一上學就上五年級?真的假的?
“她多大了?”
玲珑:“六歲。”
本地有算虛歲的習俗,也就是說如果算上虛歲也才七歲……春山小學允許學生跳級,前提條件是考試通過,像耿峥嵘那一批直接上二三年級的小孩兒,報完名後都要去參加考試的。
袁老師:“真厲害啊!”
她用驚奇的目光看着了了。
八月份老教授們給新老師做培訓是在已經蓋好的學校,了了平時不在家就是在養殖場,所以袁老師才沒見過她。
很多十五六歲才來念書的學生以前基本大字不識一個,這就導致今年跳級讀五年級的只有了了。
五年級只有一個班,班級跟學生全年級最少,來就讀的大多都是附近大隊的學生,她們之前就在公社小學念五年級,春山小學離家近,整體環境跟設施都比公社小學要好,與其走幾十裏地去公社小學,幹啥不來春山小學呢?
公社小學那邊不想放人都不行,學生自願去,春山小學的暫代校長又是如今洪山縣的大紅人清歡,所以他們都憋着口氣,據說這學期要好好教學,等年底出成績時給春山小學狠狠一擊。
聽說春山小學的老師都是現招的,絕大多數沒有教學經驗,學生更不必說,居然有快二十歲還不認幾個字的,就這種水平拿什麽跟公社小學争?等着瞧吧,年底那些轉去春山小學的學生還有她們家長,到時腸子都得悔青!
今年開學報名,天天有事沒事就往學校附近溜達的大人們終于能借此機會進學校裏看個清楚了。這一進門,沒有一個不咋舌的,她們中很多人去過公社甚至是縣城,雖說沒進去過吧,但也有路過,怎麽說呢,感覺她們春山小學不比縣城小學差啊,瞧這牆白的,瞧這房子結實的,還是三層小樓呢!
有些人看了學校的建築,暗暗記在心裏,聽說這施工隊就是前進大隊的,現在手裏有點餘錢,要不等翻房子,就找她們?
樹芽兒人在家中坐,活從天上來,大到蓋房子小到挖口井,總之活多到她們一整隊輪班幹到明年都不一定幹得完。
與此同時,了了考完了試。
一人考試三個老師監考,哪個小孩抵擋得住,一開始窗外無意間經過一個學生,發現教室裏的奇景後火速趕回班級宣傳,然後來圍觀的人就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誰讓玲珑有本事,弄來了一大批玻璃給教室安上,看得可清楚了。
學校裏還有家長,湊熱鬧過來瞧時得知裏頭的小孩兒要跳級讀五年級,這下可了不得,他家小孩首當其沖受到了傷害:“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到時你要不好好學,看我怎麽收拾你。”
小男孩不服氣地說:“考試怎麽了,又不一定考得過。”
事實上結束時間比包括袁老師在內的監考老師們想象中還要快得多。要不是她們親眼看見她寫卷子,真讓人覺得了了其實是不會寫才交卷交得這麽快。
卷子是兩位五年級的監考老師出的,整體難度中等,以現在的學生水平,考個六七十分就算不錯了,何況了了還沒念過小學。
兩人一邊改卷子,一邊驚奇地看了了,她們改得很快,哪怕是以老師的角度來挑剔地看這兩張試卷,也很難找得到扣分點,這孩子真是聰明啊!
教室外湊熱鬧的越來越多,中途袁老師還特意出去了一趟,把閑着沒事來圍觀的學生跟家長們勸得離遠了些,現在考完了,她把教室門一打開,就有好奇的人湊上來問,想知道裏頭那小不點考試結果如何,通過與否。
袁老師并未隐瞞:“兩門都是滿分。”
先前跟父親頂嘴的小男孩感覺天都要塌了!
他跟家裏的姐姐都提前去跟老師們學習了,可他平時在家受寵,根本坐不住,上課開小差不說,老師布置的作業還從來不寫,被老師找到家長,狠狠地挨了好幾回揍。反倒是姐姐,在家裏不如他得大人喜歡,可學習卻很認真,還被老師誇了,開學直接讀二年級。
把他襯托的又挨了頓揍。
現在可好,來了個年紀跟他差不多但直接讀五年級的,回家恐怕又要吃竹筍炒肉了。
耿峥嵘原本還想跟了了同班,沒想到差了好幾個年級,只能含淚錯過。
再沒有比上學更讓她快樂的事情了!
兩個姐姐讀二年級,耿峥嵘是三年級,家裏四個孩子,只有耿家寶得老老實實從一年級開始念——他倒也想跳呢,可惜姐弟四人他最不肯努力,覺得讀書太苦,不如在家裏玩來得痛快。
耿峥嵘感覺自己很陰暗,她沒跟任何人說,包括她很喜歡很崇拜的清歡,因為她打心底高興耿家寶不愛學習,高興家裏人這麽寵着他。
等過個一二十年,會變成什麽樣呢?真讓人期待。
但大姐心很軟,家裏娘爹奶爺一說你們做姐姐的得好好教弟弟,他成績不好你們臉上也沒光,大姐就會試圖督促耿家寶念書,耿峥嵘覺得大姐很傻,幹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毫無意義。
耿家寶學好了,大人會說男孩就是聰明有本事,不會給大姐記功,耿家寶學不好,那就是大姐沒認真教,說不定還要怪她心眼壞,故意保留不傾囊相授呢。
耿峥嵘想,清歡阿姨可能看錯了,她根本不是什麽好孩子,因為她不想去勸大姐,萬一大姐把話跟家裏大人或是耿家寶說了,耿峥嵘自己就會惹火上身。
為了不讓自己吃可能會有的虧,耿峥嵘從不在大姐插手弟弟學習的時候多嘴。
她覺得大姐被大人糊弄了,大家都去上學後,在家裏确實幹的活少了,但這不是應該的嗎?耿家寶還從沒幹過活呢,她爹也好意思要她們姐妹幾個感恩,呸!
別說她的待遇比不上耿家寶,就算家裏真一視同仁了,前面欠缺的幾年不補回來她也不認。
耿家寶那麽享受還理直氣壯,她吃點他手指縫裏漏出來的好處憑啥就要感恩?
二姐想勸的時候,耿峥嵘沒有阻止,二姐向來跟她要好,所以耿峥嵘提醒她話別說得太難聽。
二姐:“你不跟我一起說她?”
耿峥嵘:“我不去。”
二姐:“為啥?我們是姐妹。”
耿峥嵘想了想說:“就算是親姐妹也一樣,我要幫誰,前提肯定是自己不吃虧,大姐現在被爹他們哄得一愣一愣的,我怕她轉頭給我賣了。”
二姐:“大姐不是那樣的人。”耿峥嵘:“我不管她是不是那樣的人,反正有可能害我挨打的事我不幹,你最好也別幹。”
假使她要幫助某個人,也必然會是在自己有餘力,且絕不對自己造成傷害的前提下。她的心一定是很硬很硬的,但心如鐵石的人才能把自己保護的最好。
她才不信爹說的會對她好,也不信娘說的以後弟弟會給她撐腰,她只相信她自己,靠等着別人對自己好來獲取幸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家裏的雞蛋都進了耿家寶的肚子,這讓耿峥嵘怎麽相信長大了耿家寶就會願意把肉分給她?
不盲目相信任何人的給予,凡事以自己為先,這是耿峥嵘的生存本能。
正如學校的老師們說得那樣,沒有什麽是比學習更簡單,也更有效的方法了,因為她不像耿家寶那樣凡事有人兜底,想要過得好,就不能被困死在這裏。
比起生活中的懶散,耿峥嵘把所有的勤奮都傾注在了學習上,期中考試時成功拿了年級第一,還得到了學校的獎勵。
一個筆記本,幾個作業本還有幾支筆,以及五塊錢。
當老師喊了耿峥嵘的名字,讓她上臺領獎時,她從人群中站起來,感受着四面八方投來的豔羨目光,這種因自己的優秀被人矚目的感覺實在好極了,她是憑借自己努力學習考取高分獲得的獎勵,老師們喜歡她,同學們羨慕她,再不會有人因為她衣服洗不好飯做不好而徹底否認她身為女孩的尊嚴。
耿峥嵘領了獎狀跟獎品,握着五塊錢的手微微顫抖,這是她長這麽大第一次有這麽多的錢。
随後三四年級也都上臺領了獎,最後才是五年級,饒是了了比同齡人都高,站在五年級的幾個人中,還是被比了下去,她的同學年紀最大的都有十七了!
這次期中考試,用的卷子是春山小學的老師自己出的,如果不出意外,期末考試也是。
卷子難度不算高,中等偏下,主要是想給剛剛上學的孩子們一點信心,誰說大隊小學就一定不如公社小學了?
但到了期末就不一樣了,原本已經出好的卷子就等複印了,校長卻帶回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那就是這學期的期末考試,她們春山小學要參加縣統考!
如今擔任春山小學的校長的是一位姓顏的老教師,本來已經退休了,硬是被清歡請了來。
顏校長神情嚴肅道:“據說公社小學已經開始給學生補課了,就等期末考試壓咱們一頭,所以咱們也不能松懈,必須得再抓緊一些。”
老師們聽得緊張不已。她們之中經驗豐富的老教師在少數,一想到要跟公社小學那些教了十幾二十年的老師比,說有信心那是假的。
顏校長意味深長地看着大家:“想想看吧,到時候咱們的平均分要是不如公社小學,人家肯定要說,就這水平,還搶學生,說不定那些從公社小學轉來的學生,明年都還要轉回去呢。”
見老師們個個如臨大敵,顏校長又笑了:“不過咱們是新辦的學校,就是輸了也不丢人,頂多學生沒了,不需要咱們了嘛。”
老師們:……
不能輸,一定不能輸!或許就算是輸了,分差也絕不能拉開太多!
于是春山小學的學生們有福了,她們也開始補課了。
五年級作為畢業班,受到的矚目最多,學生幾乎全是從公社小學轉來的,家長們可能覺得春山小學離家近,學校建得又漂亮氣派,轉回來多方便啊,還不用再跑幾十裏的路。可公社小學不這麽想啊,好好的學生跑沒了,那她們可不得從成績上找補回來?
為了激發學生們的主觀能動性,公社小學承諾,參與縣統考的年紀,排名年級前三的都有獎勵,要是能進縣排名,直接獎勵五十塊錢!
這可不是什麽小數目,普通農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賺工分,年底也不一定落得着這麽多錢,所以消息一經傳出,連家長都為之沸騰,巴不得拿獎金是自家娃!
不過這只是個美好的願景,誰都知道春山公社現在以前進大隊為首開始發家致富,但這不代表學生水平也會跟着上升,至少在之前,公社小學沒幾個人進過縣排名,最好一次的成績都是五十開外。
至于春山小學……考卷都是自己出的學校,班級平均分超過公社小學又能說明什麽?
公社書記也希望公社小學能争口氣,壓春山小學一頭。
他心裏對清歡有點怨氣,因為清歡申請在前進大隊建小學時,公社書記其實提過想安插幾個人進食品加工廠被清歡拒絕,之後公社書記就想卡一卡她,沒想到清歡直接走何書記的路子,再不通過他了。
加工廠賺錢啊,眼看着前進大隊家家戶戶吃上肉穿上新衣,修路蓋房建學校,公社書記不心動,他家裏人也心動,哪怕是在加工廠當個小領導,不也比辛辛苦苦每天上班賺那倆錢輕松?
錢帛動人心,不外如是。
清歡現在是大能人,在省裏都挂過名,公社書記跟她說話也得掂量掂量,真下手使壞,他沒那膽子,也就能在這點小事上膈應人了。
殊不知清歡從沒把他放在眼裏過,更沒把他當回事,她建學校本身目的并非為了成績,只是不希望女孩們沒有學上,得不到成長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