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
小公主的憤怒了了充耳不聞, 她再沒看二皇子一眼,走進了上書房,徒留二皇子一人站在外面。
他向來善于做個溫柔體貼的兄長, 此時天色尚早, 授課的先生未至, 宮人們又垂首不敢冒犯,了了更是背對着他, 于是二皇子露出了個表情,這表情卻被朝他撲來,想要安慰他的小公主看見了。
嚴格說起來, 二皇子模樣俊俏, 做什麽樣的表情都不難看,可在小公主面前的他一向和善軟糯,簡直連心都能掏給這個妹妹, 絞盡腦汁地逗她開心。無論何時,小公主看見的哥哥都是面帶笑意無比包容的,所以當這種堪稱陰鸷的表情出現後, 飄在空中的小公主愣住了,竟有點不敢靠近。
那還是她的親親二哥嗎?是自己看錯了嗎?
二皇子的異樣只出現了一剎那, 他聽見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旋即轉身輕施一禮:“郝大人,納蘭大人。”
今日前來為公主授課的, 一位是翰林院侍講學士郝大人, 另一位則是教導過先帝的太傅納蘭老大人, 兩人見皇子行禮, 連忙回禮,二皇子笑道:“從前我于上書房讀書時, 二位大人也曾教導于我,學生見了先生,豈能無禮?”
又變回平時的二哥了,小公主想。
兩位大人對二皇子不乏贊賞,先帝子嗣不豐,餘下的幾位皇子中,二皇子溫潤仁善,看好他的人有許多,只是摸不清聖上之心,因此不敢表現得過于明目張膽,但誰見了二皇子都樂意賣他幾分面子。
互相施禮後,郝大人與納蘭大人進了上書房,見公主已正襟危坐,不免感到驚訝,這位小公主最是厭學,今兒個不僅提前來了,還沒鬧脾氣,瞧着像是要好好讀書的,委實叫人吃驚。
聽了一會這兩人講的課,了了便有些明白帝王的用意了。
郝大人是帝王登基後的新臣,由于才華橫溢,還時常去為帝王講經,納蘭大人更為博學,堪稱滿腹經綸,又桃李天下,然而他是三朝老臣,思想未免迂腐,将這兩人的課排在一起,既能讓小公主好好念書,又不至于叫納蘭大人朝小公主灌輸些什麽別的想法。
此時正是納蘭大人在講經:“……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形;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父親活着時,要看此人的志向,父親不在了,就要看此人的言行,父親去世後,此人能夠維持父親的規矩,就能被稱為“孝”。
随後他問了了:“公主可記住了?”
了了點了下頭。
過了半盞茶功夫,納蘭大人繼續講經,這回他講的是禮。
“邦君之妻,君稱之曰夫人,夫人自稱曰小童……”
白胡子老頭在講些什麽東西了了已經沒有注意去聽了,納蘭大人講得的确是聖人之言,然而常常夾帶私貨,這大概跟他侍奉過前面兩代皇帝有關。
他講經時,經常在一堆正經道理中穿插點小心思,比如他會教小公主學習和崇敬父親,而邦君之妻這一句,講得則是禮制崩壞,稱號紊亂,明面上是講“禮”,實際上卻是在暗示今上立身不正,牝雞司晨。
但你能說他講錯了嗎?他講得盡是聖人之言,要盡“孝”要講“禮”,生怕再教出第二個女皇帝。即便帝王事後問罪,納蘭大人也能據理力争。
像這樣的大臣,朝中必定還有不少。他們表面上臣服于帝王,實際上無時無刻不想着撥亂反正,這一點從他們催促帝王盡早立儲君便能看出來,只要有了太子,等到太子繼位,江山便會再度回歸。
“聖人之言,我有一句不解,不知先生肯否賜教?”
納蘭大人捋捋胡子笑道:“公主但講無妨。”
“亂臣十人,聖人言其有九,婦人在其外。納蘭先生如此推崇聖人之言,可是認為今上無德,不配為帝?”
白胡子老頭立馬笑不出來了。
了了卻不肯這樣放過他。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語氣倒是平和,毫無戾氣:“正所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聖上敬重老大人,因此請老大人為我授課,可謂是禮數周全,老大人卻心懷鬼胎辜負皇恩,是為不忠。恰印證聖人所言,老大人乃是小人之儒,而非君子之儒。”
納蘭老大人德高望重,門生無數,哪裏被個小孩子這樣不帶一個髒字的指着鼻子罵,他用聖人之言馴化她,她就拿聖人之言來反駁,簡直讓老大人毛骨悚然。
他震驚于公主的敏銳伶俐,但真正讓他害怕的,卻是從公主身上瞧見了今上的影子,七歲的公主再聰明也不可怕,公主的母親,那位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皇帝,才是真正讓老大人畏懼的。
本來準備看熱鬧的小公主此時嘴巴張大的能把手給塞進去,她想着納蘭老頭最是迂腐煩人,一張嘴盡說些活人聽不懂的話,唯一的優點也就是從來不向母皇告狀,所以老頭兒講的學問,她勉勉強強能聽進去點。
還是頭一回看見納蘭老頭被堵得無話可說呢。
“聖上在聖人之上,老大人如此推崇聖人之言,卻不見對聖上忠心,真乃儒生之恥。”
說完,了了看了眼郝大人:“郝先生可以開始授課了。”
最初她稱納蘭大人為先生,待老頭夾帶私貨後,便改稱為老大人,可見郝大人若講得不如她心意,也是一樣的待遇。
郝大人是新臣,是帝王登基後一手提拔起來的能人,按理說應當對帝王忠心耿耿,但納蘭老頭這樣的授課絕非一次兩次,若郝大人向帝王禀明過,便不該再發生,看樣子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心匡扶陶氏江山呢。
說實在話,皇帝了了不知當了多少回,這群所謂的先生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比她學問好,可這兩人的表現讓了了意識到,帝王的處境并不算好,她身邊充斥着太多想要将她拉下來的人,甚至于她親生的孩子都無法理解她。
小公主從前頑劣厭學,先生們教得也不如從前教導皇子們精心,一個公主,學這些做什麽?日後嫁了驸馬,難道要将治國的本領用在禦夫之上?
“哦?”
昌平宮中,正在更衣的帝王挑了下眉,“她當真這麽說?”
低眉順眼的田太監恭恭敬敬回答:“回聖上,正是。”
她那貪玩又耳根子軟的小女兒,頭一回提前抄完了書,還主動在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的情況下去上書房,看起來像是要徹底悔改了,這可新奇得很,帝王便關注了下。
大臣們授課時,宮人們只能在外守着,不得入內,但田大伴手底下多得是能人,上書房裏那場小小的口角,便傳達到了帝王耳中。
很多時候,她并不是一無所知,只是形勢所困,納蘭珊是三朝老臣,在儒生中名望極高,又未致仕,帝王不可能給他實權,但又需得與他臉面,讓他為公主授課便是既體面又無權的最好方式,那老頭一心光複陶氏江山,難道帝王不知?
她甚至知道那些拉幫結派的大臣誰是真心誰是假意。
“看樣子,我這小女兒是真的開了竅了。”
田大伴伺候帝王多年,自然聽得出她老人家此時心情頗為愉悅,便拍龍屁道:“聖上英明神武,小公主是聖上親子,焉能差了去?”
帝王笑了笑。
當天中午,了了喜提與帝王共進午膳的名額。
這是她們的第一次見面。
“坐。”
這是帝王同了了說的第一句話。
她很顯然不知如何做一位溫軟柔情的母親,也許她知道,但那不是她的本性,因此在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後,她便不屑于僞裝了。
了了不止一次聽劉姑姑說起過從前帝王是如何照顧她的皇姐皇兄的,據說皇姐病了,帝王衣不解帶守了三天三夜,大皇兄不知為何夢魇,帝王便在佛像前跪了十幾個時辰,連老先帝都贊許她是真正的“慈母”。
但真正的帝王是冷硬的,她看了了的目光只有評估與打量,似乎在考慮了了有沒有達到她的要求。她不會溫聲軟語的說話,不會摸公主的頭,更不會關心公主是否吃飽穿暖,因為她已将這世間最好的物質條件給予了她。
她甚至不要求公主聽話孝順,對于公主的頑劣軟弱,也沒有過多傷感,了了想,過個幾年,當帝王發現小公主根本不是那塊料,沒有達到她心目中的合格水平,無論原因是什麽,無論是否有人暗中作梗,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放棄掉這個最小的,也最寄予厚望的孩子。
就像她早已放棄大公主一樣。
七歲的小公主腦海中有許多不懂的記憶,但了了能從這些記憶中得到很多訊息。
“聽說今日你在上書房,頂撞了納蘭珊?”
帝王語氣冰冷,面上也無甚表情,換個真正的小孩子早被她的氣勢吓哭了,別說是七歲的小公主,就是已經年近而立的大公主,在帝王面前都時常腿軟不敢撒潑,并非帝王親生的二皇子更是唯唯諾諾沒勇氣擡頭。
宮裏宮外,朝內朝外,提起這位帝王時,态度盡是如此,連伺候了她快半輩子的陳姑姑與田大伴,在她面前也大氣不敢喘一下。
了了卻很适應這種态度,她反倒不喜歡過于熱情的對待,倘若每個母親都像戴爾絲那樣熱烈如火才是糟糕。
她很幹脆地承認道:“頂撞了。”
帝王訝然,倒不是訝然她真頂撞了納蘭珊,而是訝然這個孩子居然兩腿沒有打顫,甚至能心平氣和地在自己對面坐下來。
作為一個母親,在世人眼中,帝王俨然是不稱職的,她不知道小公主喜歡吃什麽讨厭吃什麽,甚至不記得小公主的生辰,但了了沒覺得這有什麽奇怪,也不會像小公主記憶裏那樣傷心。
她可是皇帝啊。
從沒有哪個金枝玉葉敢因為自己的喜好或是生辰沒被記住就去怨恨或是不滿男皇帝吧?也沒有哪個男皇帝因為不記得孩子的喜好或是生辰就被認為是不稱職吧?即便男皇帝對自己的孩子再苛刻再無視,不也多得是孩子們主動讨好他們麽?
“頂撞得好。”
帝王難得肯定小公主一回,“朕的孩子,就應當有這種氣魄。”
軟弱得像小雞仔一樣才讓人看了來氣,她寧可要一只見人就咬的小狼崽,也不想要可愛聽話的小貓。
出于對小公主的贊許,帝王纡尊降貴擡起筷子,給了了夾了塊扣肉。
正常情況下,帝王賜膳,愛不愛吃能不能吃都是次要的,就是她賞了一盤粑粑,身為臣子也該感恩戴德。
了了把扣肉又給帝王夾了回去,“我不愛吃。”
這大膽的行為險些吓得陳姑姑布膳的筷子都掉了。
帝王卻沒生氣,反倒問:“那你平日愛吃什麽?肉好吃,要多吃,長得高一些,胖一些,才能活得久。”
但凡換個慈母在這兒都要抓狂了,這是能對七歲孩子說的話麽,什麽叫長得高長得胖才能活得久,這不是咒孩子呢嘛。
可帝王确實是這樣想的,登基之前,她久居後宮,見證過不知多少龍子龍孫的出生跟死亡,她自己幼時也吃過苦,肉即便不好吃,吃進肚子裏,對身子也是好的。
難不成都去啃野菜?
小公主被迫觀賞了一出母慈子孝,憤憤不平,母皇果然一點都不在乎她,連是真是假都分辨不出來!她、她哪有妖怪那樣厲害?
用完了午膳,了了便被送回自己的寝宮,兩人一共也沒說幾句話,用膳的過程快捷又安靜,跟完成任務似的。
小公主的腦袋瓜裏除了一些記憶外全是玩兒,了了從她這獲得不了多少信息,她一回宮,劉姑姑就迎了上來,礙于是田大伴送回來的,她不敢說什麽,等田大伴一走她就着急忙慌地要給了了檢查看看身上有沒有傷。
帝王也不是次次都如此和氣,小公主真犯起渾時,她可是真打,而且打得還不輕,每回都叫劉姑姑心疼得掉眼淚。
了了沒讓她碰,像條滑溜的小魚從她身邊進了內殿。
劉姑姑跟萬姑姑都是從小公主出生後沒多久就開始照顧她的人,了了準備先從她們倆這開始,但兩人性格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不同,所以她是分開問的。
劉姑姑主要講的都是她小時候的事兒,重點在于小公主有多麽白胖可愛讨人疼,據說她剛會走路時還很黏母親,晚上不和母親一起睡還會哭鼻子。
小公主怒而指責劉姑姑造謠:“誰說的!不可能!我才不會想跟她一起睡呢!”
劉姑姑的全部身心都放在小公主身上,在她這裏,公主才是最重要的,所有試圖傷害公主的都是她的敵人,連帝王因對公主過于嚴苛,劉姑姑都頗有怨言。
她怎麽看公主怎麽喜歡,想讓公主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其它的在劉姑姑看來都不重要。
她的愛意是真摯的,也是深厚的。
她沒有孩子,小半生都在宮中,于是她将全部的愛都傾瀉在了小公主身上,哪怕讓她為小公主去殺人,或是為小公主去死,了了相信劉姑姑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所以她看不慣帝王這樣不溫柔和善還異常苛刻的母親,看到小公主每天只能睡很少的時間,還要讀那些看不懂的書,稍微做不好就會被罰,她就忍不住心疼,想掉眼淚。
也因此,她太好引誘了。
只要讓她知道那些有趣的小玩意兒能給忙碌勞累的小公主帶來一點快樂,她就敢冒着被砍頭的風險違背帝王的命令。
劉姑姑私下裏給小公主的每一樣物品,她都會再三确認其足夠安全,如果是零嘴,她甚至會自己先嘗過,确認無毒再交給小公主,力求公主平安。
但她不知道,她的确保護了公主身體上的安全,卻助長了公主靈魂的被腐蝕。
她甚至真心實意地覺得二皇子是個好哥哥呢,盤算着對二皇子态度好些,這樣日後若是二皇子登基,她的小公主也能在哥哥的羽翼下幸福生活。
“如果我是男孩,姑姑會希望我不要這麽累嗎?”
劉姑姑一愣。
小公主也一愣。
這是兩個人從沒考慮過的問題,因為如果是皇子,這樣的生活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呀!先帝不得父寵,原本四歲就該開蒙,結果一直到十三歲才被想起進上書房讀書,那時不知把多少人急死呢。
了了只問了這麽一句,便沒有再細說了。
劉姑姑失魂落魄地走了,小公主正想數落了了兩句,卻聽了了說:“她能給你什麽呢。”
小公主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她在同誰說話。
“自己便是深宮之人,毫無自由可言,連自己的安全都無法保障,還不明白什麽才是值得抓在手裏的嗎?”
小公主啊了一聲,繼續左顧右盼,這妖怪是不是犯病啦,屋裏哪還有別人!
很快萬姑姑也進來了,她的心同樣軟,但比劉姑姑看得要長遠些,只是見小公主常常因學業哭泣,因此難免心疼。
跟劉姑姑這樣的人在一起,好,也不好。
好是因她極為善良寬厚,體貼人意,相處起來十分舒服,不好則是會跟着變得軟弱,風平浪靜時還好,一旦遇到狂風大浪,便極易折損。
公主所住的寝宮,左偏殿被布置成了書房,裏頭滿滿當當盡是書,了了此時便是一邊翻書一邊聽萬姑姑說話。
她沒看那些聖賢之言,主要翻歷代史書與本朝的起居注。
再将所看到的這些與兩位姑姑的講述做對比,從中判定真假。
帝王生于鄉野,家境清貧,其父乃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共有姐妹兄弟九人,養活了四個,她十二歲被選入宮中做了宮女,十五歲為女官,也因此與當時落魄的險些死掉的先帝相識,雖然起居注上沒寫得很詳細,但從先帝的種種言行可以看出來,他是個沒什麽膽識也沒有大志氣的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能從一衆各有所長的兄弟中殺出重圍,并屢屢受到稱贊,最後更是登基為帝。
其中腥風血雨自是不必多說,先帝卻能次次全身而退,據說他極擅長揣測他人心思,因此一躍成為最受寵的皇子,成功被立為儲君。
恰好是在帝王與他相識之後,此前先帝平平無奇,別的兄弟争權奪利都不将他放在眼裏。
先帝後宮僅有兩人,一位便是曾為女官的帝王,彼時她已為皇後。先帝此生做的最為硬氣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不顧重臣阻攔,立大了自己九歲的女官為後。
他好風花雪月,尤愛美食,大抵是因幼時饑寒交迫所至,登基後也不問朝政,一切盡交由皇後處理,連上朝時都一定要皇後垂簾陪同。
起居注上将先帝描繪的既風雅又癡情,活似帝王能夠登基,除卻她自身的本事外,都要靠先帝拱手相讓。
既然如此,二皇子又是從何而來呢?
看似恩愛情深,卻不能對帝王從一而終,這也算得上癡情嗎?
萬姑姑在沒被派來照顧小公主之前,是在帝王身邊伺候的,她在講起先帝與帝王相處時,表情有點怪異,似乎是想說什麽,又覺得不大好。
了了讓她暢所欲言。
“回公主,奴婢是覺着……”還沒說結論,萬姑姑先謹慎地解釋起來,“當初奴婢也只是在外殿伺候,偶爾幾回,透過紗簾望見過聖上批折子,那時先帝給她端茶倒水,打扇磨墨,若說是紅袖添香,自然也算得,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後來聖上登基,奴婢瞧見旁人見到聖上的反應,才發覺……先帝興許并非是對聖上深情似海,而是……而是……”
她有點不敢說了。
了了替她做了結論:“而是害怕。”
萬姑姑慌忙跪下:“奴婢胡言亂語——”
小公主對早已仙逝的父皇神往已久,可聽不得旁人說先帝半句不是,自己怎地能這樣口無遮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