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有一個人讀了很多書,但是他一直覺得不得志,于是他就去科考想做官,因為出身寒素雖然考試很厲害但只能當個□□品小官,但就是這麽個小官,他依然處處受人排擠,根本當不下去。後來适逢天下多敵,他索性棄官投筆去讀兵書習刀劍想要以武報國,最後發現這個國家很腐朽根本不值得,然後他去參加了起義軍想自建偉業,可還是一事無成。最後他覺得自己走的全是彎路整個人生都是錯誤——”蘇晉循循善誘地微笑,“你說這個故事說明了什麽?”
泠兒摩挲着欄杆半認真地聽着,結果越聽越有趣終于不可思議地笑了出來:“天底下竟有這麽慘的人?”
“故事而已,這不是重點。”蘇晉非常遺憾手中沒有東西可以敲她的頭,佯怒道,“我是想告訴你想那些沒用的還不如去讀兩本書!”
“讀書……”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直到猶自飄零的纖纖涼雨重新把整個人澆醒,“哎呀先生你別轉移話題!主上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到時機了,是什麽時機?”
蘇晉半倚了欄杆無奈搖頭,直到雨水浸抹的冰欄透過春衣撩起一層寒意才直起身子替她抹了一把雨絲潤澤的臉頰,但聽其溢滿得意的清亮嗓音撩開雨簾如攜春光:“先生別以為我什麽都不懂,我聽到了一點,已經要開始動陳韶了對不對?據說他們一點防備都沒有,整天就知道盯着那幾個起義軍的動向,我相信先生一定可以一雪苌楚門之恥!”
“陳韶征戰多年決非等閑之輩,也不可過分輕敵。好在他們還全心全意信着那人應該沒有差池,幾日內大概就可以結束。”他攤開掌心看上面流珠般的雨水,複溫和笑道,“回去吧。”
泠兒半是不甘地點頭,卻見他剛欲舉步便深蹙了眉,異常痛苦地傾身,若非一手及時撐了欄杆,險些跌倒在泥濘雨水中。她急忙去扶他緩步前行,第一次真心地感到十分的酸楚,極少見地擺脫了對容清行毫無原則的個人崇拜低聲道:“這麽久了,先生每逢陰雨舊傷還是會發,主上當年下手也是太狠。”
蘇晉忍了忍,竟還是笑了,攥緊了她的袖口又複松開,淡淡道:“如今想來,只恨其輕。”
連營寂寂,萬帳無聲,搖搖欲墜的星影彌漫開飄渺的光。他合上帳子又熄了燭火,在純淨的黑暗中和衣而卧,呼吸漸漸轉作綿長。
連日來他睡得并不安穩,此刻卻少有地酣甜,如有旋光的流螢和含粉的蛱蝶隔離了一切隐憂營造出一個清新的幻夢,夢裏有青春而寧靜的山河,暧暧惠風,青青柳葉,海水溫暖,流雲無聲。是他或許在某個昔日有幸親眼所見,卻在漫長的蒼冷夜色裏業已遺忘的過往。然而這夢境并不長久,陸續有瑣碎的雜音侵擾進來,并且持續擴大至整個夢境都不複存在。
他側了側身貪戀難得的安寝不願醒來,直到被震天的噪聲強行呼起方才蹙着眉忍着微微的頭痛起身,接着在瞬間的清醒中疾步掀帳而出。
甫一踏入夜色便是一支流箭自面前穿風而過,他急收了腳步攔下一個兵丁厲聲問:“這是怎麽了?将軍在哪裏?張副将呢?”
那兵丁面無人色地惶惑搖頭:“不不……我不知道,我們是遇襲了,但是開始根本見不到敵人只聽到東南方有噪聲和火光……然後,然後好像是自己人開始放箭……”
玉竹自知問不出什麽當下将他拉到身側:“你去府上通報祁大人,快去!”随後又向幾個看似稍鎮定些的人揮手:“你們過來!”
“你,去備些硝石火藥留一部分在西營帶着剩下的去找将軍,你快去帶南營的人護住糧草,記得确認他們沒混入帶火源的奸細,你去帶重械攜人支援力戰之人其他人疏散得越遠越好,敵人是突襲我方集于一處更不利——”他當即遣去那幾個人,之後轉向另一個漸見冷靜的兵丁道,“你說東南方先起的戰事?具體在何處?你快帶我去,我有事要和将軍說!”
那年輕士兵遲疑了一下:;“這邊處境極危,那邊更是難以涉足,我方已經死了好多人,将軍下令讓先待命……若現在過去……”
“幾時下的令?!” 他聞言大駭,心頭瞬間湧上種種不可名狀的情緒,他卻已無暇細想,言語未畢又是數支箭淩空而下,他借那兵丁之力兩人一起滾到地上才堪堪躲過,情急間更生了一分執拗,“你快帶我去!”
“我待君不薄,今何為至此?”悲風獵獵間,搖曳的火光熏蒸着鮮血的鏽味撲面而來,他握緊了□□幾乎是嘶吼地又問了一遍,“何為至此?!”
數十尺外據于高地的張羨聞聲冷笑:“各為其主的事情哪有什麽緣由,陳将軍竟是好天真。”
“所以你當時主動請纓回蜀中調兵,實則調來的都是你的人……”陳韶沉痛搖頭,咬牙壓下胸中翻卷的巨浪,道,“我用人不察,所以至此,今日但須死戰,生死憑天!”
“将軍當真看得起我,若那五千人全為我方,将軍哪得茍延殘喘這些個時辰?”張羨輕輕一哂,又複大笑,“我不過容清行手下 一粒微塵,至于真正的那個人——将軍還是到地府再打聽吧!”
說完他揮手便是馬蹄裹着塵霧紛紛而來,他就那麽氣定神閑地據鞍望着陳韶本已驚慌疲敝的兵馬再次陷入混亂,直到身後響起一聲爆鳴方才詫異回身,得意的笑容倏爾僵在唇邊。
陳韶擋開一支襲來的羽箭,浩浩呼喊落在風裏綻開一種悲涼的欣慰:“輕躁冒進,不善用火,張羨,這麽多年你以為我不懂你的作風?但使我方得了些火藥,無須我下令他們都知道怎麽做……這般齊心的兄弟,如今都要因你這狂徒去死!”
“你!”張羨怒極反笑,“小兒伎倆,垂死掙紮罷了!不知道還能撐得幾時!”
陳韶至此但餘坦然:“垂死掙紮,總勝過降你這猖狂小人。”
“你們随我去。”祁雲歸接到通報後當即校點了些知軍事的屬下,于夜幕間牽了馬便欲前往。
“大人不能去,千萬不能去!”追了他一路的宋梨畫仍不放棄地凄聲勸他,“敵方夜襲,我方本就不利,陳将軍千餘精兵尚難抗衡,大人區區幾騎前去有什麽用!”
祁雲歸一言未發地有條不紊地調動着人手,直到逼近府門才毫無預警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和着蒼白的月光看她。
宋梨畫非常意外地看見他的神色其實非常無措絕非她所以為的沉穩,那說了千百遍地勸說之辭莫名地悉數咽回,幾乎是淡然地聽他道:“即便如此,我又哪有別的選擇。”
“那大人去寫奏章,寫一封章表馬上遣人送到京城去請援兵!”她急中生智般拉了他的衣袖道,“朝廷發了兵,我們就有希望!”
祁雲歸回握了她的手搖頭,目光如海底的星辰撩開一層一層的漣漪,泛開凄恻而黯淡的光:“如此往返至少數日,若真是軍隊內部有變,陳将軍能撐多久尚未可知,現在他既遣人找我——還是那句話,梨畫,我現在,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不,大人你想想,如今江南突然有變,朝廷中那些各懷心機的大臣有幾人肯為我們說情求陛下為我們增兵?他們、他們……”淋漓的風聲終于喚起徹底的清醒,她注視着他漸見恍然的面容,下了決心将剩下的話說完,“他們只會彈劾我們鎮守不力,甚至誣告陳将軍謀反!”
“所以大人必須趕在陛下知道一切之前上表!一定要寫得文辭激切情致動人讓陛下動容,否則待幾個颠倒黑白的奸人一搬弄是非,什麽都晚了!”她一徑說着,直到在他的沉靜中變得不确定且焦灼,“大人……你在聽嗎?”
“無論如何我現在都要去見陳将軍,”他仍自篤定,側頭催促那些猶疑的随從,“你們可以了嗎?”
宋梨畫惶然看他,直至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身上變得堅毅且清澈,直至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忽而有了力度,直至落入耳中的聲音如同破冰,裹挾着驚心動魄的雷光淩空而來——
“梨畫,你的才思和眼界我清楚,你在宮中待過也熟知公文的體格,我現在無暇去做,你可以代我寫嗎?”
她甚至來不及回絕,因為他當即輕輕擁上自己,又殷切又冷靜,仿佛這大逆不道之事不過舉手之勞:“梨畫,拜托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答應的,只見他說完便翻身上馬,引領着那些随衆自敞開的府門絕塵而去,空餘曳地的星光。
她靜立了片刻便疾步折身回房,極致的緊張中反而蘊孕了一脈自信的暖流。忽的有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沖至眼前攪亂了所有思緒,她蹙眉問:“你要做什麽?”
紀嫣若左顧右盼了一瞬:“祁大人走了?”說完竟拔腿便往外沖。
“喂,你要去哪兒?”宋梨畫警覺喊她。
少女的朗朗回應頓時充盈了整個夜空:“陳将軍有危險,我要和他在一起!”
“趙參軍最擅防守,南營那裏有他在,應是無恙吧?”他一邊艱難地躲避着時時橫飛的流箭,一邊急聲将各處的戰況都問了一遍。
引路的士兵應聲答道:“幸得将軍任人有方,趙參軍骁勇,糧草都是安全的。”他又走了幾步見無人相随困惑轉身,疑聲道,“小軍師怎麽了?”
玉竹頓住腳步,借着菲薄的目光和隐約的火光端詳了他片刻,一字一頓地輕聲道:“我軍守營的都是校尉并非參軍,即便是參軍,也無人姓趙。”
那士兵的表情當下起了微妙的變化,由一瞬的不敢置信轉入森然的狠戾。他幽隐而笑:“本想多留你幾時,如此也怪不得我了。”
他言罷便自腰間抽出一把短刀,鋒刃處似是剛蘸過什麽液體,泛開熒熒的幽光。
玉竹只看了一眼又盯着他問:“你就這麽殺了我?”
那士兵非常不屑地又笑:“你以為這麽拖延能有人救你?”
“我沒想有人救我——“他甫一開口便見那人三兩步舉刀襲來,幾乎可聞耳畔掠過的峭風,他當下厲聲道,“我輩垂死掙紮能有什麽企圖,你就不好奇為何我早就看穿了你卻還是跟來?你道我就不怕死?——我原以為容清行派來殺我之人該有幾分才略,卻不道是此等莽夫!”
他緊閉了眼直至那風聲停在緊貼臉頰的地方,那毒液甚至順着刀刃滴在他臉上,如凍結的淚珠。他睜眼只見那人近在咫尺的因憤怒扭曲的面龐:“你再說一遍。”
“我說——”他刻意放慢了語速,緩緩道,“我說,你就這麽殺了我,你知道我是誰?你聽了誰的指使來殺我?你就敢?”
那人嗤笑:“你有個善弄權術的姐姐又如何,将來朝廷都要改,一個小小的貴妃有什麽價值。”
“僅止于此嗎?”玉竹努力壓下驀然襲上的滲透四肢百骸的如墜冰窟的寒冷,平視這他的雙眼問,“是你不知道,還是蘇晉不知道?總不至于,連容清行也不知道吧?”
“我們只知道全殲陳韶之人,其餘無可過問。”他已然不耐煩只欲盡快了結,卻在一聲明亮呼喚間收了短刀驚異回頭——
玉竹亦側身去看,但見茫茫夜色裏一抹輕盈身影自遠而近,然而更快的是近于甜潤的嗓音:“阿明,這麽久不見,你竟是從軍了?”
他一言未發地站在一旁看着毫無邏輯地現身于此的紀嫣若,後者一臉春光明媚地拍拍那人的肩膀,聲音溢滿驚喜:“怪不得這麽多年沒有你的消息,阿明,你想不想我?”
那被叫做阿明的士兵正自驚愕,紀嫣若竟十分自然低開始撒嬌:“我可想你了,好阿明,你難道忍心不想我?”
她睜大波光潋滟的眼睛滿含哀怨,于是阿明立刻簡短卻真摯地轉了态度:“嗯,想你。”
他那麽明顯地在配合她,或者說是服從。玉竹正自準備冷眼旁觀,便見紀嫣若擡手一指自己:“我認得他,頗有幾分交情,你們別打了,現在戰事太緊,你先走好不好,改天我去找你敘舊。”
阿明猶豫着掩飾自己的震驚,于是紀嫣若笑靥如花地捏了捏他的手:“你走就是了,別害怕。”
玉竹不可思議地看着幾輪交流下來阿明勉強點頭後當真消失于小徑盡頭,終于毫不遲疑地轉身便疾步離開。
疏落星辰下是紀嫣若懊惱的叫喊:“我才不想救你呢,要不是陳将軍重視你我才不救你,喂,你有沒有聽見——”